第62节
段铭承被迫认了错,纪清歌也就没了话,虽是借着发火多少抵消了一些羞恼之意,心中到底还是不自在,气哼哼的重新躺下,却不肯再靠近,只裹紧了身上宽大的袍服,背对着他在冰冷坚硬的礁石上蜷成了一团。 段铭承看得直叹气:“那边不冷么?过来睡。” 纤瘦的背影一动不动。 “这样大的风,你衣裳还没干,莫不是想等着吹病了,然后和我一同在这等死?”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终于扭了头,纠结了片刻,这才道:“不准再偷偷给我吃药。” “好。” 段铭承答的干脆,纪清歌却尤不放心,想了想干脆抓过那个盛着回天丹的小瓶塞进自己怀里,再把衣襟裹得紧紧的,这才重新依偎了过来。 她这防贼似得举动看在段铭承眼中尽是无奈,看她只是板着脸靠在身边,只得自己张开手臂:“过来。” 纪清歌若说之前举动纯粹都是无意为之,在经过了适才那一场之后心里也终于觉得了不妥,这会脸上红晕都还没褪,哪里还肯往他怀里钻?只把头往段铭承肩上一枕,就重又闭了眼。 她不肯,段铭承也只能不再坚持,只静静看了一会,果然就好笑的看着她再次睡熟之后,又不自觉的循着他的体温一点点的贴了过来。 虽然有些忍俊不禁,但又怕再次惊醒了她,他今日一共服了一颗半的回天丹,此刻药力持续激发,精神也比昨日要好上几分,手臂轻轻环住怀中纤细柔软的身躯,脑中却不由自主的回味着那带着淡淡蜜香的醺甜。 ……他这一次离京之前,皇兄皇嫂似乎又催他成亲来着…… 托赖前朝戾帝的福,段铭承年幼时就明白了什么叫家国天下,更是亲眼见过为君不仁百姓会是如何民不聊生,十六岁之前就没想过男女之事,十六岁进入朝堂之后日益繁忙,更是心无旁骛。 虽说在帝京之中也不是没见过大小官员家中的女儿,其中既有矜持傲气的,也有知书达理的,见过明媚娇憨的,也见过温柔腼腆的,但她们在段铭承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以至于当他皇嫂委婉的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的时候,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原本也以为,将来不过就是兄嫂做主,娶一个规规矩矩的王妃打理内宅往来应酬女眷……与多个管家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懂规矩,识大体,能在他离府的期间打理宅邸不给他添乱,也就够了。 可…… 似乎是因为他的有意回味,口中残余的那一丝醺甜绵绵的缠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这是段铭承从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明明只有一点似有如无的微甜,却不合常理的让人心醉神迷。 他的指尖下意识的又轻轻抚上了沉睡中少女干裂的唇瓣。 ……等他回京之后,或许可以禀明兄嫂,自己有……心仪之人了? 此时此刻,段铭承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心境上的变化。 刚刚在这一处光秃秃的礁石上醒来的时候,那时他心知自己伤重,冷静而又克制,思索之后提出来的,是可行性最高的建议——让她独自返回。 而他自己,则在反复的思考之后很坦然的接受了他自己的结局。 不过是生死罢了。 早在他向兄长要了飞羽卫,并且将整个飞羽卫这一体系不断磨砺,最终打磨成了一柄尖刀,开始带着他们经风历雨的那个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他和麾下的每一个人,时刻面对的都会是什么。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真要怕死,他大可留在帝京,即便是不甘心做个闲散王爷,他自幼攻读的学识也足可以支持他从文。 他每一次出京,兄嫂都会挂心不已,也不止一次的劝过他,毕竟飞羽卫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他大可选择坐镇京城指挥调控,又何须自己事事亲为? 只是段铭承却不想退。 飞羽卫是他自己亲手从无到有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一支无匹的锋刃,有他在,和没他在,是不一样的。 稀世宝刀也只有握在人手中的时候才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更何况,动用到飞羽卫去查的案件都是大案,内中潜藏的心机谋算以及血腥手段,说一句瞬息万变都不为过,他若不亲临现场,难道还要等属下们难以决断千里迢迢再传书信请示? 真要那般作为的话,失去了机动灵活能先人一步占尽时机的飞羽卫,又和普通捕快又有什么区别? 他很清楚自己或许会面对生死——但,那又如何? 男儿在世,自当有所作为,贪生怕死这件事从来都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 所以,之前他在仔细思考了一遍所有可能会成功的办法之后,才会劝说纪清歌自己离去。 这并不是他一心求死,而是反复思考之后明白了是真的没什么可行性才提出的。 那个时候的段铭承,很坦然。 但现在,他却满脑子都是在想……如果将来成亲的话,若王妃是她……那……似乎当真会是一桩幸事。 怀中少女紧紧裹着他火红的亲王袍服睡得香甜,段铭承不由自主的想着她穿上嫁衣会是如何的灼灼芳华。 掌心摩挲着纪清歌纤瘦的背脊,段铭承甚至在沉沉睡去之前心中都还在想着——将来要把她养胖一点。 纪清歌在天色刚刚微明的时候就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海上风浪已息,不由长出了口气。 要不是她是道门不是佛家,这个时候简直都想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 今日,是他们留在这一处栖燕礁的最后一天。 不,最后一刻。 不论今日天气到底适不适合启程,她也都没有时间再做逗留。 三日没有饮水,这是人体的极限,再留,不说段铭承伤重高烧撑不过去,就连她自己都撑不过去。 幸好……老天终于长了一次眼。 纪清歌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段铭承昏睡之中果然没有动静。 她也已经摸透了规律,自从他受伤,每一次都只有在服用了回天丹之后,才会有短暂的清醒,一旦回天丹的药力发散完毕,他的伤势和消耗都不足以支撑他恢复神智。 可惜,只剩半颗了。 短暂的懊恼之后纪清歌快速的行动起来,她要尽快做好一切返程的准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留在这无食无水无遮无挡的礁石上了。 或许是上天对于多耗了他们一日时光的愧疚补偿,今日纪清歌没费什么力气就再一次抓到了鱼,剖洗干净之后,自己先吃了一半,开始去拆段铭承随身的那只革袋。 她之前就留意过,那只革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结实又防水,内里还有一层油布,更是软韧,纪清歌撕了几下都没能撕开一个口子,最终还是用了既明才顺利的将那只革袋分成了两片,其中一片纪清歌拿来将药瓶、印信、传讯烟火等等东西都包了进去,外面又用她自己裙摆撕成的布条再裹紧系了个死扣,确保不会散落遗失,这才给段铭承挂在了腰间。而另外一片,被她拿来裹在了他的伤口上。 那一处伤口今日仍然没有好转的样子,纪清歌给换过伤药和布巾之后,将那一片防水革袋紧紧的盖住伤口,外面再用绷带一圈圈的缠紧。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全防水,但只要不是全部浸在水中,应该还是能多一点保护才对。 整个换药期间,段铭承都没有醒来,就连擦拭伤口上已经无效的药粉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皱紧了眉头而已。 等他终于从脑海中混沌喧嚣的迷雾中清醒的时候,口中尝到的正是回天丹的药香。 或许是今日只有半颗丹药,又或是一连几日的持续消耗更加虚弱的缘故,今日段铭承的精神明显较昨日弱了很多,纪清歌也看出了这一点,不等他开口就是一块鱼rou抵到了唇上。 “段大哥,吃鱼。” 见段铭承没有张口,反而望望自己,便道:“这是留给你的,我已经吃过了。” 听她这般说了,段铭承才张口接过鱼rou慢慢嚼起来。 几块鱼rou,数量并不多,然而纪清歌还是几乎用上了逼迫才最终让段铭承全吃了下去,略停了片刻,见他似是又多了几分精神,纪清歌松口气,将既明塞到他手中让他握住作为支撑,自己用力圈住他的腰身,半扶半抱的帮他站了起来。 “段大哥。” 少女原本清丽的嗓音因为极度干渴的缘故已经变得嘶哑,但却仍然清晰坚定—— “我们回家。” 第82章 帝京的初秋,今日正是一个好天气,退去暑热,秋高气爽,建帝段铭启午膳之后却没什么心思小憩。 帝京距离白海,千里之遥,段铭承发回的密报一早刚刚抵京,段铭启在朝堂上虽然不露声色,心中却隐隐有些发沉。 他读了密报之后就火速回了书信,叮嘱段铭承不要太过深入调查,让他尽早撤离白海范围在做图谋,但其实段铭启心中也知道,这样的距离,再是加急密报,一来一回要用到的时间都短不了,而且段铭承行事本就迅捷快速,他的密函不一定能及时到达。 下了早朝之后他紧急召了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的副将陈方,密议了一个多时辰,赐了密谕和亲笔手书,由他带一队骑兵快马星夜驰往大夏边境的南疆。 由于西北边疆鬼方大军压境鏖战不休,大夏军力部署多半以西北为重,每年征兵补充也多是充往西北,其他地方除了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就是海关和南疆有驻扎屯兵,海关有变,西北军动不得,京畿大营动不得,就只有调用南疆兵马。 好在南疆近年来没有战事,部分土司部落虽不愿归附,却也还算平和,而南召和暹罗等南方小国每年岁贡,算是相安无事。 虽说南疆兵马不擅海战,最棘手的就是一旦水师弃战登船逃亡的话难以追击,但最起码可以守住海关,战船损失便损失了,日后再徐徐图谋便是。 不然仅凭着段铭承一个人带领几十名飞羽卫,他要拿什么和三万水师周旋? 段铭启心中沉沉的满是不安。 虽然心事重重,但在步入坤宁宫的时候,依然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谁知皇后季晚彤却也没有午歇,而是倚坐在贵妃榻边正看着一堆画像卷轴,建帝冲想要通传的宫女摆了下手,宫女便无声的退到了一旁。 她看得仔细,段铭启又是放轻了脚步的,直到走到她身后,季晚彤都没发觉,还是段铭启自己出声:“在看什么?” “咦?”季晚彤回头才发现皇帝下朝了,想要起身见礼的时候却被段铭启按住了肩,她这才罢了,嗔怪的瞪一眼没有通报的宫女,顺手指着她之前正在看的一卷画像,问道:“这是刘侍郎家的二姑娘,皇上觉得如何?” “还好。”段铭启信口答道。 “这是魏御史家的独女,在京中也算小有才名,皇上看她如何?” “还好。” 季晚彤听了,又拿起一个卷轴:“这是谭……” “看这些做什么?”段铭启懒得再看,只笑道:“朕的皇后难道是觉得朕每日太闲?想给朕选秀不成?” 一句调侃听得季晚彤脸上一红,没好气的横了一眼:“皇上您若是真想……” “朕一句玩笑,莫要当真。”段铭启赶忙打断。 ……开玩笑,他这皇后,在外人面前凤仪端庄,他可知道她私底下要是醋起来就敢十天半个月不让他近身。 堂堂国君都服了软,季晚彤也又是恢复了温婉的模样,虽然已是三十多的女人,但面貌依然细腻姣好,如同二八少女也没什么区别,只有眼泛笑意的时候眼尾处才隐约能看到一条细纹,她笑着指了指那一桌子的画像卷轴,打趣道:“这次等承弟回京,也该让他收收心,好好接触一下适龄的姑娘家了,你这做兄长的却多看一眼都不肯,就不为他把把关?” 段铭启这才知道她是在cao心未来的弟媳妇,只想了想,却又笑着摇了头:“还是你来选最妥当,这些什么谁家女孩儿秉性脾气的事,朕去哪里知道?就是选,也是两眼一抹黑。”他握了握季晚彤的手:“朕的皇后平时统御后宫,接见臣子家的女眷,自然要比朕了解多些。” 话是这话没错,只是季晚彤想想当初她问靖王段铭承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的时候,段铭承给出的那完全一问三不知的回答,心里就觉得好笑,但她婆母早年已经过世,身为长嫂,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只得头疼的搁了手里的画卷,抱怨道:“我问过承弟好几次了,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回头要是选了个不可心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皇后的话是正理,何况段铭承什么脾性,作为几乎是一手带大他的亲兄长,段铭启又岂会不知?思索了片刻,也只得说道:“铭承的性情……那些太娇蛮的不要,尽量挑家风清正、知书达理些的,等他回京,私底下安排安排,叫他自己挑去,自己亲眼选中的,想来总还是可以合得来的。” 这几乎是甩手掌柜般的一句话,听得季晚彤也不禁莞尔,只是说到底也确实还是这么个理儿,她做嫂子的再怎么选,也终究是靖王自己的妻子,将来靖王府的主母正妃,无论如何,也最好是找个他自己喜欢的女子……最起码,也不能是真如他上次说的那般,当个管家也就罢了…… 想起段铭承自己曾经对王妃这一词下的定语,季晚彤心中就有几分无语。 但既然有了段铭启的一语,季晚彤好歹也算心中有了方向—— 家风清正,父母和族中不能有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