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多少回你都学不会变云步,我得多坚强才没被你气死……” 原来适才直扑纪清歌眼前的那一团红光不过是这人抬手随便按住了一根树枝,把它那细细的枝条压弯,让那上面如火如荼的红色木棉花直指纪清歌面门而已。 此时他收了手,那弯成弓形的枝条轻轻一弹,便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轻颤了几下,连片花瓣都没掉。 “小师叔。”眼看沐青霖趴在树上又没了动静,心知他只怕又要睡死过去的纪清歌赶忙说道:“师父算着您差不多该回来了,让我来问问您此行去往曲阳村可还顺利。” 回答她的却是从天而降的一个纸包。 纪清歌吓了一跳,赶忙接住,狐疑道:“是什么?” “糖。”沐青霖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此刻他才终于转过头来,用另一侧脸颊压在树干上,慵懒的桃花眼半开半合,瞧见纪清歌有几分无语的盯着自己,沐青霖又补了句:“我替你尝过了,挺甜。” 捏着手里最多只剩了半包的糖,纪清歌哭笑不得,看见沐青霖又瞌了眼,只得再次提醒道:“小师叔,曲阳村——” 沐青霖哼了一声:“没事了。” “可是真有东西作祟?”纪清歌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追问道。 心知自己已经彻底没了午睡希望的沐青霖没好气的剜了戳在树下不肯走的纪清歌一眼,答道:“是猴子。” 猴子? 纪清歌满脸都是不信。 那从百余里之外赶来的几名村民口中说的可是山魈,其中还有猎户,若是山中猴子扰人的话,村民错认还罢了,猎户也能错认吗? 何况什么猴子会杀伤进山的樵夫,又入村掠夺幼儿? 眼瞧着纪清歌清凌凌的眸中写满了不信,就差没开口直接说自己骗人了,沐青霖无奈的坐起了身子:“你以为山魈是什么?” “黑身有毛,齿长三寸,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 “笨。”随着这一声,一朵木棉花啪的打在了纪清歌脑门上,“少看那些志怪杂书,回头看你师父罚你抄个百八十遍道德经。” “小师叔!”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神神怪怪。”沐青霖否认得很彻底:“村民愚昧,没见过那么大的猴子罢了。” 听他说的言之凿凿,满肚子都是不信的纪清歌纵然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真凭实据,也只得xiele气,闷闷的哦了一声。 自从当年差点被沐青霖掐死之后,纪清歌原本很是畏惧了他一阵子,总觉得自己似乎前世今生都被这人一双眼看了个透。可随着时日见长,她这小师叔一身得道高人的风范算是逐渐塌了个彻底。 虽然也是个名义上修道的道士,还有着玄微真人这样一个唬人的道号,但实际上却是懒散轻佻又不靠谱,说起话来让人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纪清歌总觉得自己当年应是被他看穿了什么……可沐青霖却从来不承认,对于她道听途说后跑来追问的一些神异之事更是矢口否认,全部都简单粗暴的归为百姓愚昧……偏偏还让人无法反驳。 当然,对于这类说辞,纪清歌也是从不曾百分百的相信过。 灵犀观盛名远播,不乏常有人前来求助,什么老宅出现邪祟,家人被鬼怪迷魂,山野水塘有了精怪,等等说辞不一而足,修道之人,祈福除煞也算是分内之事,严慧君作为现任观主,也会安排人手前去处理,除了开坛除煞,还揭出过几件是歹人作祟的报了官府,除此之外,基本都是打谯做法了事,至多再给看看风水摆设,布置一点桃符。 直闹得纪清歌原本对鬼神的敬畏之心都逐渐淡了。 可纵然驱邪除煞未必是真,但她在这八年当中,修习的健体之术以及呼吸吐纳之法却是真的受益匪浅。 虽然在沐青霖口中她始终是那个又笨又没天赋的‘小歌儿’,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八年当中大灾小病她没沾过半点,这已经和前世有着天壤之别了。 纪清歌不死心的捏着手中的半包糖,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身后远处却传来小道童急急的呼唤:“清歌师姐,清歌师姐?” 随着呼唤的由远而近,沐青霖没骨头似得又趴回了树上。 纪清歌无奈的转身:“怎么了?什么事?瞧你,跑了一头汗。”说着,摸出帕子帮跑到近前的小道童擦着前额。 “清歌师姐,观主真人寻你呢。”小道童还不上十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很是可爱,一眼瞥见瘫在木棉树枝丫上的沐青霖,又赶忙行了个揖礼:“玄微真人。” “可知师父何事寻我?”纪清歌奇了一句,她往常每日固定两个时辰随严慧君练习书画,今日却还不是练字的时间。 “山下来了人,观主真人让我来寻师姐。”小道童答了一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来人我不认得。” “好,知道了。”纪清歌好笑的捏捏他的小脸,顺手从纸包里摸了一颗琥珀糖塞进他嘴巴,牵了他的手把纸包整个塞了进去:“辛苦你跑这一趟,喏,谢礼。” 一大一小牵着手有说有笑的离去。 纪清歌本以为是山下城镇之中她帮忙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有事来了人,然而却在迈进严慧君居住的紫微堂后心中一沉。 院中立着两名身穿枣红色长袄,靛蓝绸裙的妇人——这是纪家三等仆妇的衣着。 纪清歌心念电转……前世也是在她将满十四岁的时候,纪家来了人,声称是老太太今年过整寿,思念寄住在外的孙女儿,要将她接回纪家。 今生果然,还是来了吗? 纪清歌稳住心神,深吸口气,掀帘进了紫微堂。 一踏入屋内,就有一个身穿一身香云纱提花袄裙的妇人看了过来,年纪四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中正端着茶碗,袖口处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分外显眼,见到纪清歌进门,脸上恰到好处的堆出了笑意:“这就是大姑娘吧?我是咱们家派来接您回府的,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夫人跟前的孙mama。” 话音落地,已是立起身来,亲亲热热的作势来牵纪清歌的手。 纪清歌微一侧身避了过去,也不管那妇人怔了一下面露尴尬,只看向主位上的严慧君:“师父。” 八年的时光过去,纪清歌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纤细窈窕的少女,严慧君的面容却几乎并无多少变化,修道之人气度沉静平和,一双清透眼瞳在看到纪清歌的时候才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眼见纪清歌喊完一声师父就垂手立在一旁不声不响,而上首的严慧君也完全没有引荐的意思,孙mama心头尴尬之余又有几分恼怒,但好在她是个心思活泛的,神色僵硬不过一瞬,再看就已是又一脸恰到好处的笑。 “大姑娘安好,咱们家老太太今年六月初八过整寿,从年初就一直念着姑娘,当初为着姑娘平安,将姑娘寄名在道观这么久,老太太心里别提多疼的慌,如今眼看姑娘也大了,再住在道观便是不像,老爷夫人特特派我接姑娘回府。” “姑娘,”孙mama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有什么要收拾的行装么?” 第5章 血脉亲缘 最终,严慧君是用天色已晚不便上路的借口暂时回了那纪家的来人,唤了道童将孙mama一行先行引往客房安顿。 这其实也不能算托词,毕竟此时已经寅时过半,这个时候若是下山,天黑也不过刚到山脚。 可明日呢? 那纪家的人方才已经摆明了车马,言称明日一早就要接大姑娘下山归家,她又该如何阻拦? 严慧君握住纪清歌的手,想说什么,半晌却只叹了口气。 ……这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八年,休说是人心,就是块石头,八年也焐热了。 更何况纪清歌从小就聪慧乖巧,又和她亲昵,虽说名义上只是个寄名弟子,但就连观里正经的修道之人也不见得有比她懂事又好学的,严慧君此生入道门修道,自知自己并无子女亲缘,而纪清歌从一个小小幼童由她一手照看着成长至今,两人之间虽不是母女,却也真的相差不大了。 但她们终究不是母女。 纪清歌姓纪,而今那淮安纪家派了人来接她归家,作为寄名的师父,于情于理,严慧君都没有不让她回家的道理。 即便是明知那纪家对她并无任何骨rou亲情,她也没有理由拦着纪家的女儿不许她归家。 可若是真放她去了,今后这孩子在那等吃人的深宅大院中会遭遇什么?严慧君实在不敢想。 “师父,没事的。”纪清歌见严慧君神情黯然,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轻声安慰道:“无需担心徒儿。” “清歌……”严慧君心头不禁发酸。 她如何能不担心呢? 那纪家若是尚念着半点情分,当年又怎会将一个六岁孩童执意送往那等不三不四的道观去寄住?若非是机缘巧合叫自己给拦了下来,而今只怕还不知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这八年来不曾有半个人想起她这个纪家女儿,如今却又陡然要接她归家,这其中若说没什么目的,严慧君是怎么都不信的。 “清歌,你……”严慧君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一横心说了出来:“你若觉得勉强,师父便替你拒了去!” “师父。”听着这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话语,纪清歌心中又是暖热又是酸软。 ……这就是她的师父,明知于理不合会遭人诟病,甚至可能连累整座灵犀观的清誉,也依然愿意为了她力争一次。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叫什么给塞了耳目泯了心肠?竟然会觉得这是不安好心枉顾人伦离间她和纪家的骨rou亲情? 纪清歌深吸口气,压下堵在喉中的那一团酸涩,柔声道:“师父无需忧虑,清歌此去不过是归家而已。” 严慧君只当自己这傻徒儿没想透这背后的种种干系,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说……即便她是修道之人,对俗世亲缘并不如何在意,却不代表她不懂人心百态。 她能对纪清歌说什么呢? 说为师觉得你爹娘心怀恶意要对你不利? 眼见严慧君怅然若失,纪清歌轻声道:“师父,清歌心中都明白的。”她转身执壶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到严慧君手边。 “徒儿姓纪,不论如何,纪家既然相招,徒儿便没有拒不归家的道理。”她轻声说着两人心中都明白的无奈。 “若真拒不归家,岂不是让人诟病师父教养无方,教出个不认父母亲族的逆女?白白给灵犀观泼了污水?” 严慧君似是赌气一般说了句:“为师不过一届清修之人,不在意那些个身外之名。” 纪清歌不由一笑:“是,清歌知晓师父豁达……可是既然一身清白,又何必要让污水沾身呢?多么不划算。” “你还笑!”严慧君没好气的剜她一眼,她又如何愿意沾上这拐骗良家女儿的污名,还不是不放心自己这一手带大的小徒弟么。 “师父,清歌已然大了,不再是不知事的孩童。”纪清歌在严慧君身前蹲了身,双手扶住她的膝头,仰望着她,柔声道:“而且纪家对我占着个亲族的名分,可我又何尝不是占着他们血脉的名分呢?” 严慧君心中一动。 “师父放心,有着这样的名分在,他们不会对徒儿怎样的。”纪清歌脸上扬起轻快的笑:“就算或许有些暗地里的小算计小纠缠,可徒儿也不是笨人呀,徒儿这么聪慧机敏,哪里会轻易叫人算计了去呢。” 严慧君没好气的一指戳到纪清歌额头上:“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也好意思?”虽是如此说,到底也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徒儿实话实说,哪里有自夸?”纪清歌见她神色放松了些许,这才又道:“徒儿这些年随着师父,识文断字知晓世情,并不是经不得风雨的娇花,纪家毕竟与我有着血脉亲缘,徒儿离家之时不过一届稚子,如何又会有仇隙?至多也不过是略生疏些罢了,当也不会无故害人才是。” 纪清歌笑得很是轻松:“待徒儿归家之后,且看人心,人若待我以礼,我便以礼报之,待我以怨,我便以直报之,师父,徒儿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少女的嗓音清丽婉转,又是刻意缓和了语速,涓涓有如桃花溪水,浸润了严慧君有些焦躁的心田。她望着蹲在身前仰着脸儿显得无比乖巧的小徒弟,半晌,也只得长出口气。 “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严慧君不是不知道让她归家才是正途,只是一想起当年那个小小孩童险些被她父母送去清心观那样的地方,她就没法放得下心。 拦是不好拦的,也只能希望那纪家能真念着血脉亲缘,不会太出格吧…… “你随我八年,师父自然知道你秉性脾气,倒也不是不放心……只是……”严慧君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塞进纪清歌手里:“纪家江淮首富,你虽是纪家女儿,这八年之中却随师父过得清苦……这些你拿着傍身,就算遇到难处也能支应一二。” “师父!”纪清歌打开那几张纸一看,顿时惊讶——那是五张银票,每张都是百两面值,她不过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想塞回严慧君手里:“不行,师父,徒儿不能要。” “给你你就拿着!”严慧君瞪了她一眼,抬手啪的一声拍在纪清歌手背上,看着她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这才解释道:“这两年你替师父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收益都比以前要好上许多,就算是论功行赏也是你的头功。” 最终,纪清歌还是没能拗得过严慧君,踏出紫微堂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银票沉甸甸的直坠人心。 她们师徒二人喁喁细语了半晌,此刻天色已近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如火,纪清歌抬眼,一任那霞光映入她的眼瞳。 纪家。 纪清歌微微一笑。 若是前世记忆无误的话,她大约知道纪家招她归家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