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这地方如今的主人早已逃走,屋内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了,吃的东西,更是不剩半分,就只剩些笨重的桌椅床具还不曾带走。 菩珠坐在自己从前曾住过的那间小屋中,虽毫无胃口,但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儿,还是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只她前日用金镯从逃难人那里换来的干粮馕饼,撕了一块,慢慢地嚼着,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渐渐出神。 这熟悉的环境,令她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 正吃着东西,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她以为是随从回来了,发声问道:“怎样,找到了吗?”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菩珠忽然觉得不对劲,正要起身,虚掩的门被人一脚踢开。 门口出现了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身上套着好几层的衣裳,男衣女衫,胡乱杂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那男人见到菩珠,眼睛陡然发亮,死死地盯着她,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菩珠虽着男装,一身风尘,模样狼狈,但容貌绝美,胸脯日渐鼓涨,很难遮掩女相。 一见到这男子目露yin邪的样子,菩珠便就明白了。 这必是个趁乱到处入户盗窃顺手捡便宜的无赖徒,见自己是个落单女子,心生歹意。 那男子又咽了口口水,笑嘻嘻地朝她走来,口中道:“小娘子这是怎的了?一个人被丢在此处,怪可怜的。不如跟了我,我送你去郡城避难可好?再不走,等那些如狼似虎的东狄人打进来,小娘子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菩珠皱了皱眉,褪下腕上剩下的另只金镯,丢到了对方的脚下,冷冷道:“我就这么点值钱之物了。你拿去,立刻退走。否则,休怪我下手狠辣。” 那人急忙捡了起来,放嘴里咬了咬,果是真金,狂喜。拿了钱财,却还是舍不得眼前这生平从未曾见过的美色,目中邪色更浓,猥琐着张开双手便朝她扑去:“小娘子,你便从了我吧!让我摸一摸,我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他话音未落,惨叫一声,抬手捂住胸口,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方才那只被纳入怀中的金镯也滚了出来,滴溜溜地滚到了墙角边上。 菩珠纤细的指,紧紧地握着那只刚发射出毒箭的箭筒,指节都变得青白了。 她看着这人嘴角慢慢冒出血泡、两眼翻白的死状,一阵恶心,又一阵惊惧,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压下飞快的心跳,挪开目光,抬袖正要擦额头方沁出的一层细汗,突然,外头传来一道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吼叫之声。 “东狄人就要打来了——快跑啊——” 接着是阵阵惊叫声,夹杂着孩童的哭泣之声。 菩珠连镯也来不及捡,一把抄起装了干粮的袋子,脚痛也顾不得,奔出去。 外面又涌来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惊恐万分的民众,纷纷朝前夺路狂奔。还有人一边跑,一边连路丢着原本舍不得的东西。 那末路的绝望之感,仿佛乌云压顶而下,逼得人无法透气。 菩珠看了眼四周,还不见随从回来。她跟着人流胡乱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沿驿舍的围墙穿过镇子,很快来到后头,爬上她从前时常站上去眺望远处的那座高坡。 远处,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依稀可见的长城似坍塌了一片,地表黄尘弥漫,漫山遍野,布满黑点。 那是东狄人的骑兵在冲驰,犹如一柄又一柄锋利的刀,肆意地撕裂着这片苍茫而宁静的广袤旷野。 她掉头,忍着脚上那钻心的疼痛之感,下了土坡,飞快离去。 第127章 李玄度留张捉和尉迟, 让二人继续引阙人西去直到和他的姑母金熹汇合。将事情交待了,没再多片刻的停留,轻装简行, 立刻动身往回赶。 栉风沐雨, 奔波于路, 从一个地方去往下一个地方,在出发和归来之间, 马不停蹄。 这两年, 他已渐渐习惯了如此的步调。但无论他身在何方, 境况如何艰难,每当疲倦或是夜深人静无法成眠之时, 只要想到她就在他出发的地方, 纵然千山万水, 风霜雨雪,只要他归, 无论何时, 她必在那里等他,所有的疲倦和孤独,便会一扫而空。 这一次, 他亦是如此,如寻常那样地离开。 起初他竟有些回忆不起来,他是如何和她告别的。终于,他想起了出发的情景:当时他救回了他的表妹, 想立刻上路再去救他的舅父和身处危险中的母国族人们。她阻拦了他,让他先去睡一觉。 她说他太累, 他也需要休息。他听了她的,合了一眼, 次日五更,带着她替他收拾好的行装上路。 甚至连个好好的告别也没有。 只在他转身过后,他方想起她,回来抱了她一下,将这里所有接下来他将无法顾及的事交待给她,便就匆匆走掉了。 他将她在他身后等待他归,视为理所当然。 可是这一次,他见不到她等在他出发的地方待他归了。 路如此曲折,回程是如此漫长,焦虑和自责更是令每一分担忧都被无限放大吞噬了他。他在煎熬里红着眼,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一个多月后,当他终于快要抵达时,出发时同携上路用以调换的数匹马也全都跑得脱力了。 路过晏城附近,他暂作停留,更换马匹后,城亦未入,立刻继续前行。 出去一段路后,身后传来一阵呼唤之声。 李玄度勒马于道。 王妃失踪,此事都护府并未外传,宝勒王更是丝毫不知霜氏城那边出事,只听人禀,道李玄度回了,方路过晏城换马,想到这几个月来心里挂着的来疙瘩,忙追出城,追上了,观他风尘满面,模样看着十分疲倦,有心先讨个好,开口便说他路上辛劳,既路过晏城,何不入内小憩,宫中已设宴备酒,请他休息一夜,明朝再回都护府也是不迟,说着,见自己的话被秦王打断,道了声心领,提缰催马便就要走,忙又追上去:“秦王留步!小王另有一事!” 李玄度勉强回头。 宝勒王这回不敢再绕圈子,到他面前,把那夜自己在都护府的庆功宴上酒醉失言,竟当众为族弟求亲李宗主的事说了一遍。 “怪小王太过鲁莽,当时也未打听清楚,多喝了两杯酒,一时上头,便就贸然为舍弟向宗主求亲。小王若知宗主是殿下的人,再借十个胆亦不敢生出妄念。当日实是太过唐突,冒犯了殿下,辱没宗主,望殿下千万莫怪!”说着不停抱拳谢罪。 拦路竟为如此一件荒唐之事。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躁和不耐,更是没了平日的雅量高致,直斥:“宗主是我表妹,怎就成了我的人?她婚嫁由她,与我何干?荒唐至极!你当做你该做之事,回吧!”说完,推开还挡着自己道的宝勒王,继续上路。 宝勒王望着前方那道迅速消失的骑影,在原地愣了半晌。 听秦王方才的意思,李宗主不是他的人? 他松了口气。但回忆秦王方才的样子,却是一反常态,面带愠怒,难道又是自己方才那话哪里得罪了他? 李玄度丢下忐忑不安的宝勒王,纵马狂奔,当日回到了霜氏城。 都护府里,叶霄去追韩荣昌了,阿菊焦急病倒,霜氏这段时日搬了过来,照看即将临盆的若月,也兼管杂事。听闻李玄度回了,带人去迎。 骆保一见到李玄度,眼便红了,哽咽着唤了声“殿下你可回了”,奔过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伤心地抱住了他的一只靴,人跟着趴在地上,不敢大声,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 他这一哭,整个屋里的人眼睛也都跟着红了起来,一片愁云惨雾。 李玄度没抽开脚,就任骆保抱着自己腿哭,向霜氏问详情。得知当日那两名同行的侍卫已被放回,立刻唤来问话,盘问了上路后的情形,再被告知,叶霄追出去也有些时日了,但尚无消息,应是还没追上。 霜氏安慰李玄度:“殿下也莫过于焦心。韩荣昌不敢苛待王妃,王妃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虽未明说,但谁都清楚,这必是京都中的那个年轻皇帝的指使。 李玄度立着,沉默得可怕,堂中气氛凝重异常,连带着骆保也不敢再出声抽泣,悄悄松开了抱着他腿的手,自己趴在地上默默垂泪。 李玄度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向霜氏诚挚地道谢,请她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再费些心,随即命人准备马匹,挑选人手。 他手缠马鞭,立在都护府外,等着人马集合的功夫,遥望着那看不见的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所有的焦虑自责和愤怒,到了此刻,全只化作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地追上去。 不管她此刻被带到了哪里,或者将会被带往哪里,他都一定要将追去。 哪怕万一,到了那边,她变了心…… 不不,没有这样的可能!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当日在祖母面前,她表态,甘愿跟着自己来这里,便就已是表明了她的心志。更不用说到了此地之后她做的一切。 倘若没有她,绝不会这么快就有今日的都护府。 她怎么可能变心? “殿下,准备好了,随时可上路!” 张石山来到他的身后禀事。 他知道,她必在日夜等待,等他赶去救她。 李玄度在心里再次这样告诉自己一遍,按捺下纷乱的心情,转头望了眼身后那一列整装待发的随从,向他们微微颔首,正要上马出发,看见城门方向的路上来了一骑,朝都护府所在的这片高坡疾驰而来。 来人很快到了近前,是几十里外一座烽障中的值守士卒,说从东面来了一个信使,是韩荣昌手下的武士,受遣为王妃传回来了书信。 李玄度惊住了,几乎有点不敢相信,接了信,迫不及待地当场便就破封,取出了里面的信。 他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了前面的内容。 她第一句便告诉他,她写这信时,人在玉门关外,但已安全无虞。 韩荣昌决定放她回来,但考虑到他的家人被李承煜捏在手上,她拟求助崔铉,先去义父姜毅那里避一段时日等消息,叫他不必为她担忧。 没有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李玄度连着看了两遍这段内容,确认是她字体无误,吁了口气,随即又是一阵心疼和后怕。 若那韩荣昌此刻就在边上,他定要拿剑刺他一个窟窿眼。 伤他无妨,他竟动她! 他略略平复了下心情,继续看下去,看到了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 他的视线一下定在了信上,立了良久,抬眼望着京都的方向,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信笺,眼眶慢慢湿润了。 当日出京,临别之时,他便有种预感,或许那是他和祖母的最后一面了。 而今成谶,祖母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临走之前,祖母竟如此安排身后之事。 她在信中还向他致歉,为她没有及早传达祖母危的消息。 他怎会怪她? 那分明也是祖母自己的心愿。 山迢水远,那万里之外的殷殷之情和当日临别之时祖母含着笑意拂手让他去的一幕,永铭心间。 他咬着牙,向天发誓,总有一日,他定要令祖母入土,安飨香火,敬奉绵延。 信的最后,她又告诉了他关于表妹檀芳的那些事。 那些他都已知晓。 他掠了一眼,再次看了遍她这信的前半部分,慢慢地收信,平复着信中两个消息带给他的悲喜,忽然发现封中竟还有一信,只是未与方才那信笺折在一起,一开始他没留意。 他一愣,将后信取出,展开,当“玉郎我夫,见字,再如面”那几字跃入眼帘,如直击心房。 他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去年在阙国的那一夜,她醉了酒,缠着他唤过他玉麟儿后,这么久了,后来无论二人如何情浓意蜜,她总是唤他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