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节
只是柳七丝毫没往他们俩身上猜测,而是往自以为最可能的方向瞎想,才有了这句调侃。 狄青也不觉慌乱,反而是彻头彻尾的茫然。 他反问道:“什么带人回来?” 柳七笑道:“还敢装蒜?我瞧你这模样——” 陆辞轻笑一声,打断了柳七的话,且光明正大道:“是啊,带我回来了。” 狄青惊慌失措:“!!!!” 他是做贼心虚,丝毫没做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自被陆辞这突如其来的坦白给惊得不轻。 但对完全没有想歪,倒是习惯了陆辞不时的‘语出惊人’的几位友人,则反而了然一笑,纷纷冲柳七露出了‘你要倒霉了’的表情。 果然,听了陆辞轻飘飘的一句话,立马就让原本胸有成竹的柳七头皮一麻。 这不对啊。 若青弟那真有情况,以小饕餮的一贯作风,哪里会帮着扯谎遮掩,而多半会揶揄得比他还厉害。 ——难不成,真是他猜错了? 柳七有过一次误会陆辞心有所属的经历,这会儿又被陆辞坦荡的态度给迷惑了,不由尴尬地一声不吭。 但瞧狄青这小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初尝请爱滋味,美滋滋得走路都把尾巴往天上翘的春风得意啊! “我昨夜一早回来,就见青弟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陆辞悠然地品了口狄青刚斟的茶,仗着宽袍的遮掩,柔软的靴底轻轻踩在了身边的狄青的足尖那一小截上,徐徐道:“倒是有人因我不在,就如虎归山林,连夜不归,还连我弟子一起带走了。” “弟子?” 狄青眼睛瞪大,范仲淹却先好奇地问出了声。 “新收不久,”陆辞颔首:“到晚上我唤他来家里一趟,让你们也见见。岁数与青弟差不离。” 尽管人还没见到,狄青心里就已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来。 怎好端端的,又冒出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弟子来了? 只是这会儿不是追问的好时机,狄青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艰难按捺下再问多几句的冲动。 柳七丝毫不察自己被陆辞转移了话题,将刚刚的那点疑惑扔到脑后,就急着辩解道:“绝无此事。我人虽在外,却与晏兄一般,始终都惦记家中摅羽。这不还替你买了一桌的小玩意儿么?” 在边上放着的,的确是柳七费心在集市上买来的一堆小物件:有执莲叶、憨态可掬的摩喝乐,有油面糖蜜所做的乞巧点心,还有鸳鸯模样、被人做得浮在水上的小摆件,名曰“水上浮”…… 柳七猜的是,昨晚外头张灯结彩,街上是成双成对有情人,端的是无比热闹。 而陆辞之所以舍喧嚣而就冷清,径直先行离开,想必是心里还为过世不久的娘亲黯然神伤。 加上陆辞有孝在身,不得饮酒赴宴,更不得宣yin,恐怕是念及若与他们一同,便难免让他们有所顾忌,不能尽兴,才先离开的。 脑补了一通陆辞的温柔体贴,柳七心疼之余,也没了与秋波暗送的妓子们春宵一度的心情。 他也不愿辜负好友的美意,干脆就与晏殊和欧阳修去酒楼里小酌几杯,又召来歌女听了听曲,兴头上来后比拼着作词,之后就大醉伶仃,不省人事地倒头就睡,一直到大中午才醒来了。 陆辞却感动不起来。 他嘴角微抽,拿起那份已经凉透变硬的‘巧果’,试着尝了一口,差点被崩得牙痛,放下之后,不禁挑眉道:“你当我几岁了?” 还去玩摩喝乐,水上浮? 柳七一乐,狗胆包天道:“不论我儿多大,在我跟前,终是孩童——” “胡言乱语。”话未说完,陆辞已顺手将只尝了一口的巧果塞到了他嘴里,淡定道:“夫人调皮了。” 狄青:“……” 他难掩羡慕地看向柳七,见他骂骂咧咧、又一脸嫌弃地啃着那被塞到嘴里来的、已经被公祖咬了一小口的点心…… 真想要。 在目睹了这一阵胡闹后,晏殊淡定加入进来:“永叔诗才拔群,不愧为摅羽弟子。” 柳七附和点头,陆辞刚要细问,晏殊已把怀里所揣的两张纸给掏了出来,笑说:“幸好昨夜饮酒不多,不然这两首好词,说不定听过后,就得错过了。” 陆辞一看,两首词牌名具都一样,皆为《鹊桥仙》,字数却不同,一为双调五十六字的《鹊桥仙·月波清霁》,一首则为八十八字的《鹊桥仙·秦州见闻》。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 陆辞轻声念道。 前者正儿八经地引经据典,主颂七夕佳节之景;后者则是叙事为主,有着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的老辣。 哪怕经过晏殊的抄录,无法从字迹上辨认作者是谁,陆辞也能一眼看出,前者出自字迹学生手笔,而后者决计是柳七的。 他莞尔道:“你们倒是相处不错。” 柳七是公认的诗词曲皆全,在变体的创新上,更是把这份天赋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有欧阳修的‘正体’的工整板正的衬托,更显得他的变体新颖而不拘一格,尤其洒脱潇洒。 柳七得了夸奖,却不满足,倒是更不服气了:“怎同是备考士子,当年我去趟酒楼,就得挨你好一顿明枪暗箭的念叨,还得被罚着多写几篇作文,却不见你罚他?” 陆辞诧异道:“柳兄怎拿自己跟同叔比?” 柳七鼓着脸,还要说,就差点被陆辞的下一句话给气晕过去:“亏你好意思。同叔可比你当年,要自制克己多了。” 几人被挑起兴致来,索性围着这两首词一阵研究,各作点评一番,纷纷点头。 对这方面并不感兴趣的狄青,除了觉得写得精妙外,也品不出多大趣味。 他勉强提着精神,不时附和,心思却在欧阳修这一素未谋面的心上人弟子身上。 就在他微微走神时,忽觉得右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狄青:“!” 他下意识地将头一抬,看到的却是神情专注、正倾听亲友们点评的陆辞侧面。 那侧颜极俊美,神色则极认真,令人望着入迷,却怎么也猜不到,会做这些亲密的小动作。 正当狄青要低头仔细去看时,右手又是一紧。 这次是被人稍用重了点劲,又捏了一下。 再然后,就是仗着其他人注意力都在诗词上头,干脆牵住了。 狄青:“……” 被心上人及时地这么一安抚,他那点刚冒头的小醋劲儿,顿时就跟被顺了毛的大老虎一般,重新又老老实实地趴下去了。 也是。 狄青勉强压下唇角上扬的弧度,暗忖:在金榜题名之前,就难禁诱惑,随柳兄去寻花问柳,在秦楼楚馆里写诗词的弟子……显然,也只可能是弟子了。 倒是手牵手的亲昵行为,在这七夕时节的大街上,可只有夫妻会如此呢。 这会儿正在客邸中,因宿醉而头疼不已的欧阳修,浑然不知自己方才先是被师兄给当做了颇具威胁的假想敌、紧接着又被解除防备、释然接纳了。 等到夜里,他才恢复精神,紧张地前去陆辞宅邸,去见陆公其他几位友人。 好在席上有柳七活跃气氛,欧阳修渐渐放松下来,不复之前拘谨。 而真正见到他后,暗中观察和比较一阵后的狄青,也彻底放下心来。 不如他高大。 不如他稳重。 更不如他在陆母跟前,已过了明路。 最重要的是,比起公祖,欧阳修俨然更与柳七情趣相投,似一对忘年交般热议诗词,旁人都难插话进去。 第三百五十章 因身负出使吐蕃的职事,陆辞在秦州至多停留三日,便需重新启程了。 能亲身游览在陆辞曾经的治理下焕然一新、繁荣安闲至如此地步的秦州城,还顺道凑了场乞巧佳庆的热闹,足以令使团的其他人心满意足,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到分别这日,狄青难掩一身恹恹,浑身颓丧似被抛弃的小奶狗一般,丝毫不顾自身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眼巴巴地盯着陆辞。 狄青生得高大,英姿勃发,又骑在高头大马上,本就很是惹人注目。 此时此刻,当平日里不苟言笑,冷淡而沉稳的他,破天荒地当众露出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着实让其他官吏看得目瞪口呆,也让其他自发送行的百姓们深感怀疑。 那些曾亲眼目睹他七星连珠、连诛敌首的冷厉者,更是瞠目结舌,如在梦中的恍惚。 ……这哪儿是他们认识的那位斩敌无数、威风凛凛的狄通判? 陆辞嘴角微抽,纵使也有颇多不舍,这会儿都被小恋人这耍赖般的招式,给惹得只剩哭笑不得。 他自是清楚,狄青自头天夜里就辗转难眠,不仅赖在了他卧房里不走,还将他紧紧抱住。 他思及分别将至,二人接下来的数年里也将聚少离多,便一时心软,姑且忍着。 却不想狄青不知见好就收,反而尝到了甜头、又不知为何壮起了胆子,不仅得寸进尺、黏人地不住凑上来了,还拿出了不知是从哪儿学来、还是无师自通的招式:一边哼哼唧唧地做可怜状,一边凭本能要与他亲热…… 起初还默许他,结果很快被亲密接触给招出一身汗的陆辞,不得不将他推开叫停。 再胡闹下去,虽不至于破了孝期之禁,但明天一早铁定是起不来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推开他一脸丧气的脑袋:“你难道不曾听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出使吐蕃,应也用不了太久,待我原路回返,还得经过秦州,很快又能再次相见了。” 狄青勉强被安抚到,自鼻腔里挤出闷闷的‘哼哼’声,又胆大包天地搂着人蹭了一阵,才重重叹息一声,委委屈屈地作罢。 “好了。”陆辞哪怕困倦得不行,还是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明日还需早起,快歇下吧。” 只是当他很困睡着之后,满怀不舍的狄青仍未合眼。 他明知不可能,却还忍不住私心盼着,莫要天明……就好了。 天不遂人愿,不但破晓如期而至,心上人还依时醒了过来。 为免过于引人注意,也不好擅离职守,狄青甚至连送远一些都无法做到。 他沉默地目送着整装待发的大宋使团做了最后清点后,便在他视线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目所能及的尽处。 随着马车队的彻底离开,狄青失落的情绪,已然浓烈到任谁都能一眼瞧出。 饶是知道青弟与陆兄情好意深的范仲淹,也料不到青弟丝毫不在乎自己‘颜面’,倒是把颇显稚气的不舍展露无疑。 他想了想,也不知在这节骨眼上当安慰什么,只好似往常一样微笑着,在狄青后背上轻轻一拍,干巴巴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