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节
吐蕃百姓的怒火一下被掀到了最高处,也一下把原以为高枕无忧,却一朝跌落的温逋奇烧得焦透,撕得粉碎。 而等他一死,他的势力就如当初李立遵的那般,不说土崩瓦解,剩下那些真正对温逋奇忠心耿耿,要负隅顽抗的,也决计不是民心所向、得无数墙头草所倾的唃厮啰的对手了。 唃厮啰以雷霆手段,在滔天的欢呼声忠从容上位。 从把温逋奇的势力清扫一空,再安插上各自人马,仅花了短短五日。 也令吐蕃这一内部混乱不堪的庞然大物,终于在一场血淋淋的剧烈动荡后,改天换日,迎奉上了它真正的国主。 这一消息无疑一道惊天地震,不仅把除了心里稍微有数的皇帝和几个宰辅以外的臣子们惊得语无伦次,也让同样是新晋位不久李元昊嫉妒得双眼发红。 他为继承父王的位置,可是杀母弑妻屠亲,无一没有拉下,才有如今这看似稳固、实则岌岌可危的处境。 怎唃厮啰那一穷二白,当了十多年傀儡的窝囊小子,却能这般顺畅地当那暴发户不说,还夸张地成了民心所在了? 当然,比起吐蕃变更国主的这一石破天惊,更让李元昊警惕的,是唃厮啰自登极之后,对外的头一桩事,便是向大宋友好上表,欲求娶公主。 李元昊死活想不明白。 唃厮啰毕竟是被温逋奇关了那么些年,为确保自身安危,谨慎的温逋奇是绝不会给其机会,去会见宋臣的。 但唃厮啰让赞普之名落实得如此顺畅,若说是只凭他自己本事,李元昊又绝不相信。 想不通归想不通,李元昊却是认定了一事——狡猾的宋狗,绝对在其中动了一些手脚,通过浑水摸鱼,才得吐蕃这一混乱已久的庞然大物去主动表示情谊! 不然唃厮啰纵不愿掺和进西夏与大宋之争,也大可仗军势之强,地利之便,向交战双方漫天要价,趁火打劫。 要么联合一派分一杯羹,要么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偏偏这位吐蕃赞普哪样都不选,却选了最让大宋得利的一样:径直表明友善,让李元昊焦头烂额。 比起唃厮啰这下搅浑水,甚至连之前让他十分暴躁的后桥川失陷的消息,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若再不联合契丹,形成二势相犄之势的话,那可不光是他得变成砧板上的鱼rou,一碰宋朝,就得防备吐蕃的背后夹击,连原本只隔岸观火、还待价而沽的北辽,也得陷入唇亡齿寒的窘境! 李元昊一咬牙,狠狠心,从用一天少一天的军资中取出近半,再择军中骏马百匹,权当聘礼,也求娶辽国公主去了。 为确保筹码足够,他毫不犹豫地在承诺中添上了正妻之位,再以小婿自称。 叫李元昊气得差点当场吐血的是,这批肩负重任的聘礼才刚走出党项边境,初初踏入辽土途中,就被一伙军备精良,手段残忍的兵匪给劫去了。 负责运送聘礼的精兵折损过半,剩下的受伤逃回复命,但那些他割rou出的马匹也好,早年从大宋处得来的金银绸缎、名贵茶叶也罢,全都……被人抢了干净。 侥幸逃出来的那几人,胆子小的就此隐姓埋名,生怕脑袋落地,唯有为他鞍前马后多年,不在乎自身生死的那两名亲卫,拼死赶到,也带回了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消息——那帮明显是士兵乔装打扮的劫匪,在相互下达指令时,说的分明就是契丹话! 李元昊听了这话,并未当场要了两人性命,而是脸色阴沉地思忖许久,就让大夫给他们疗伤去了。 底下人不过听从指示,在对面早有准备,有意打他这一伏击的情况下,证明自方动态已被彻底洞察,便怪不得旁人,而只能说是他大意了。 事到如今,不论他这里是怎么走漏的消息,那群夺取财物的兵士到底归属哪方,已然算不上重要。 若是契丹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要迫他再送一批去,会暗中使出这下作手段,也不稀奇;若是吐蕃那隐忍多年,心性非同一般强韧阴冷的赞普从中作祟,更不奇怪;若是说神出鬼没,诡计多端的宋人早有埋伏,要夺回‘赏赐’,也并非无此可能。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冷静下来,对下冷冷道:“既然连这事都做不到,便派使者前去,陈明利害,让北辽自行来取吧。” 他意在富宋,难道大辽便无欲无求? 若真这般鼠目寸光,那样的盟友,不要也罢。 第二百九十章 李元昊展现出的满满诚意,正是契丹国主耶律隆绪目前最为急需的。 吐蕃如此光明正大地向大宋示好,自然不可能不触动他的敏感神经。 若不是吐蕃这场政变发起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周边人完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一切就已尘埃落定的话……耶律隆绪定然也要向这位隐忍多年、竟还能以强势之资登极的吐蕃赞普道贺的。 坐拥沃土无数,财宝千万、却兵众而力颓的大宋,显然是令所有人都为之垂涎的那头肥羊。 除开任谁都一目了然的‘唇亡齿寒’不论,他原本对党项所保持的,素来是倾于拉拢亲近的态度。 自澶渊之盟后,在那场功败垂成的大战中也是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的耶律隆绪,便耐心蛰伏下来。 他专心恢复元气,整顿吏治,关注民生,兢兢业业地做着明主当做的事。 跟打着同样主意,精明谨慎的李德明相比,他自然更‘喜爱’搅事生非的李元昊。 只要有这位精力充沛的西夏国主一直对大宋不断进行滋扰,虽不至于能让大宋一时间伤筋动骨,却也早晚会被拖入疲乏的深渊。 世间向来无千日防贼的道理,当大宋筋疲力尽的那一刻,便是契丹坐收渔利的好时机了。 思及原先打算,耶律隆绪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的如意算盘,全叫吐蕃的这场动荡以及赞普的不按常理出牌,给搅得一塌糊涂。 契丹国主的这些阳谋,全然称不上有丝毫隐蔽,不单是明面上和和睦睦,实则倍加防备的宋廷,哪怕是身在局中的李元昊,也是一清二楚的。 对李元昊而言,纯粹是别无选择:以党项一族天然马场为主的据地也罢,彪悍恶农的民风也好,早已证明了,走他爹李德明厚积薄发的路子,是注定拼不过底子更为雄厚的其他数国的。 若不孤注一掷,殊死一搏,只靠那点东拼西凑来的家底,充其量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罢了,又哪有扬眉吐气的盼头? 耶律隆绪赫然也对宋土虎视眈眈,既然碗足够大,他也不介意做那前锋,还由供己借力的对方分上一杯羹。 于契丹与党项两边的暗通款曲,已然撤走大批眼线的陆辞虽不知详情,但也不难猜出大概。 两年前耶律隆绪刚将长女耶律燕哥下嫁,要担起联姻这一‘殊荣’的,多半不是皇后所出的次女和三女,而会落到不受重视的四女耶律崔八头上吧。 唯一让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恐怕只有唃厮啰那简单粗暴、又极具效率的‘回报’方式了。 尽管未曾谋面,但对方毫不拖泥带水,很是干脆利落的作风,着实令人无法不心生好感。 ——同聪明人打交道,果真令人愉快。 陆辞由衷感叹,这种彼此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只礼尚往来的做法……可比跟自作聪明的人不住扯皮,要来得舒服多了。 只可惜事态发展至此,就意味着他所能运作的,已定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的决断,实在轮不到他这只管得一路的节度使置喙。 就连官家都不可能肆意妄为,而得等朝堂上唇枪舌剑、各执己见地一通争辩,又要好半天才能出正经结果了。 “摅羽,”他正入神地想着,左侧耳廓忽然一热,一个充满了讨好意味的熟悉声音轻轻道:“这力道,可还合适?” 当然,也会比跟这种粘人的小狼崽子好打发得多。 陆辞无奈地闭了闭眼,到底是给了殷勤地替他捏肩的小恋人一句好评:“正合适。” 话音刚落,他仿佛就能从被肩头那骤然一紧的手劲,感受出对方雀跃地狂摇尾巴的心情。 得了鼓励的小狼崽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也难得他还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致的力道,继续给心上人捏肩了。 陆辞想到狄青平日加训,就为确保能在一个月里回来这么个几晚的辛苦,不自觉地纵容对方一些。 加上忙于批阅公文,不免分了神,直到将带回家中的公务处理完毕,才想起要喊停。 他心思还在别的事上,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结果刚一起身,便浑身一软,当场歪倒。 得亏狄青眼疾手快,及时垫在底下,才没让他撞到桌案上。 “你这人,”陆辞哭笑不得道:“我不吭声,你便不知道停下的?按这么久,手都不觉酸?” 在刚那近一个时辰里,狄青没听他喊停,便乐滋滋地趁机没有过片刻停顿,这不就差点把他给捏了个骨头散架。 狄青美滋滋地靠接着陆辞的姿势,顺理成章地转为将人揽入怀中,任陆辞的背脊舒服地挨在他胸膛上。 等他偷偷做完这些,才听清陆辞的问话,登时一愣,半晌方老实回道:“忘了。” 这句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 离互表心意那日,虽已过去好些天了,他还常常半夜惊醒,就生怕公祖不嫌弃他龌龊、甚至大大方方地回应他心意的美好只是存在于臆想之中,而非真实。 若只是一场美梦的话,不知何时就要梦醒,自然是趁着能亲近一些,就多亲近一些了。 陆辞无言地睨他一眼,真不知该评价他是胆大好,还是胆小好。 要是胆大的,怎么会到现在还患得患失,不敢相信会有两情相悦的好事。 而要是胆小,又怎么会那么…… 刚一想到这里,陆辞便被颊边蹭上的温度唤回了神,微一转眼,便对上那双因充满爱意而很是亮晶晶的眸子:“摅羽。”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见缝插针,动不动就追着他啃个不停? 陆辞默默在心中补完那句话,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回道:“汉臣何事?” 狄青的眼角倏然变得更亮一些。 在得陆辞告知后,他对‘汉臣’与‘摅羽’相对应的关系,是记得再牢靠不过的了。 他满怀期待地又往前靠了一些,仗着个子高大,几乎从后头将人从容地搂紧了怀里:“……可否?” “不懂。”陆辞坦然回看他,明知故问道:“遮遮掩掩的,你究竟想问什么?” 狄青本就是个脸皮偏薄的,最近有了‘依仗’,才勉强厚了一些。 遭陆辞这般明晃晃地一问,那点刚蹿起来的小火苗,就差点偷偷地缩回去了,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又坚强挺住,小声道:“就是,摅羽应承那日时,所做的那事。” 要是从未有过,他也许还只敢循序渐进的想。 但尝过那天大的甜头后,精力旺盛,又是初坠情网的郎君,自然满脑子只会琢磨那些去了。 “那日啊——” 陆辞心里轻嗤一声,总算感觉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节奏。 他不急不缓地整理了下衣袂上细微的皱褶,一边往后渐渐靠去,舒服地依着那肌rou紧扎、却不显得硬邦邦的胸膛,一边懒洋洋道:“哎,这岁数大了,记性实在不好,竟给忘干净了。” 狄青:“…………” 陆辞轻佻地以指卷了卷一缕狄青的长发,玩味道:“你不妨说仔细些,看我能不能想起来?” ——脸皮要真够厚的话,倒是直截了当地把亲亲抱抱给说出来啊。 狄青抿了抿唇。 哪怕不处于这种暧昧的语境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陆辞分明是有恃无恐地耍赖,故意逗着他玩。 在想明白这点后,狄青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为这点逗趣的亲昵而欢欣着,唇角高高扬起,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始终难说出来。 大约是他将这谪仙一样的人搁在心尖尖上太久太久,每一回的肆意亲近,都得积蓄许久的勇气。 陆辞看他目光躲闪,重了呼吸,动作却还小心轻柔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