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节
半晌,他才失笑道:“你倒是越发能言善道了。既然你对烹饪之法颇有研究,那还不赶紧将你那胳膊养肥两分,再送去厨娘那教授她如何炮制?” 狄青唇角微扬,嘴上却不假思索地应了。 陆辞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不由越盛。 ……明明占尽上风,怎跟被小狸奴给调转头来,大度地宠爱了一番似的古怪? 不对劲,不对劲。 他勉强压下庞杂心念,不假思索地继续打趣了狄青几句。 很快就让对方说话紧张打结,仿佛无法招架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饶’过人。 室内一时陷入静谧。 狄青全然不知公祖此刻的小混乱。 他正忙着独自偷偷品尝那缕溢上心头,甜滋滋的蜜。 等终于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又想起之前因走神,而漏听了的那一问来,没忍住开口问询道:“不知公祖方才所问何事?” 陆辞睨他一眼,并没再折腾他,而是平平实实地将那一问又问了一遍。 致仕之后啊…… 狄青悠然出神。 经过好几番上沙场的锤炼,他虽是自谦的性子,但也知晓,只要不行差踏错,安心等制举的话,入仕已是十拿九稳的了。 他之前只想着脚踏实地,步步行来,不曾往那么遥远的方向用心思。 但既是公祖问起,他自没有随口胡说的道理,而是认认真真地考虑了起来。 当头个念头一跃而出时,他的心便漏跳一拍。 想做什么? ——当然是想同公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尽管‘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后,具体是要做些什么,他还毫无头绪。 但他万分肯定的是,只要能同公祖一道,不管是做什么,自己都是万般情愿的。 不过这样要么被视作无礼冒犯、要么被当做稚气玩笑的答案,就不能宣之于口了。 狄青不禁为难。 他当然不愿编造谎言,欺骗公祖。 且以公祖利眼,他即便勉力为之,使这些浅薄诡计,定会被一眼识破。 可他的真实心意,还远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呢。 陆辞听他一直沉默,知是素来认真的小狸奴正仔细想着,是以并未开口催促,而是微微笑着闭上眼,一边悠然养神,一边轻松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经过再三审慎后,终于开口了。 他发挥急智,最后选择了刻意不点名道姓,却又将真实想法道出的办法:“愿居庙堂之高时,可与心尖上人并肩而立,镇一方水土,守一邦安宁;而处江湖之远时,则可与心尖上人把臂同游,从此同醉共欢,同桌而食……” 说到这时,狄青脸颊愈发红烫,仍是坚持着说完了:“同塌而眠。” 还好夜色浓重,仅靠那朦胧月色,公祖应该分辨不出他的脸色变化吧? 而且公祖肯定也猜不出,他会这般胆大包天,话里所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祖。 光顾着紧张和羞赧的狄青,显然不知自己是白担心了。 听完狄青这副真诚的剖白后,陆辞略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感到一股轻微的热意渐渐攀上耳廓后,更是稍显局促地眨了眨眼。 这是怎么回事? 陆辞莫名。 也许人的羞涩,也是会传染的。 当察觉出狄青这是典型的少年慕艾症状时,饶是陆辞自认脸皮颇厚……居然都忍不住感到不好意思了。 因这点难以言说的因素干扰,他完全未意识到,能成为正朝着‘儒将’这一目标不住打拼的狄青口中所指的,‘并肩而立,镇守河山’的心尖尖人,根本不可能是哪位女子。 此时此刻,面对明显害羞了的狄青,他不甚自然地将目光挪向别处,不再看被淡淡月辉温柔映出英俊模样的小狸奴。 哎! 小狸奴这分明是…… 自诩是过来人的陆辞,在无端端地跟着羞涩了一阵后,方轻咳一声,淡淡道:“已聊许久了,快歇下吧。” ——他这头年纪不小的单身狗,以后还是吸取这次教训,别闲的没事自找刺激了。 尽管没能得到公祖对自己小试探的明确答复,而略微感到有些失落,但狄青同时又不由得为成功应付过这一关而欢喜。 只是从来对陆辞千依百顺的狄青,这次并没顺着这话,简单应一句‘是’。 连他也不晓得,初初还不敢暴露丝毫的野心、只有蹑手蹑脚的接近的自己,胆子是怎么变得越来越壮的。却仍在公祖明白说了要安歇的时候,还没忍住反问道:“不知公祖何时有意婚娶?” 陆辞原要本能地玩笑一句‘思春少年好作媒’,但话分明都到了嘴边,却奇怪地成了坦言相告:“既无心上人,自无成亲意。” 他迟迟不愿成亲,可谓原因众多。 既是有意走官家眼里的纯臣路子,不愿轻易因一场计算得宜的姻亲关系,而结成朋党;亦是一直以来就单身惯了,喜好自由自在,不愿有过多牵挂;再便是宋人眼中的窈窕淑女,合婚娘子,皆处于他眼里不折不扣的豆蔻年华。 若染指那犹带稚气的豆蔻少女,于陆辞而言,简直是认知中的律法和道德的双重损毁了。 在他看来,世上虽有‘入乡随俗’这一说,可对一直接受现代教育,受现代观念陶冶,更不曾违法乱纪过的人而言,要单纯因环境的变迁,就背离多年来教育的影响力,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尤其明知过早婚配和生育,不论对男方还是女方都于身体有损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明知故犯了。 加上事务繁忙,他注定要频繁受调任,也需时常搬迁,若有身家性命依托在他身上的家眷在,每回都得拖家带口,跟随他四处奔波,也不容易。 但这些缘由,就不好同狄青说清道明了。 幸有一事接一事,想给他做媒的冰人再多,在头回被他打发走后,想卷土重来,也跟不到这遥远的秦州来。 而在这秦州城内,他为最高长官,又有谁敢做媒做到他头上? 这才让他得了这清静的俩年多。 ——于狄青,单是那一条,其实也足够了。 听到公祖的答案后,狄青方才悬在半空的心,顿时安稳地落了地,甚至难以抑制地雀跃起来。 公祖是从不骗人的。 就在这时,他听陆辞幽幽道:“问已问了,答也答了,请问关心兄长后院的青弟,这下可愿歇了?” 狄青赶忙回神:“多谢公祖。” 陆辞轻哼一声,将眼一闭,干脆利落地将没想明白的那点不解抛之脑后,大大方方地继续用狄青的手心来暖自己露在外头的侧脸——要是专程将狄青的手挪开,岂不有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再安心睡了。 徒留暗暗高兴的狄青,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凝视上空,一宿无法成眠。 第二百六十章 陆辞发动秦州全境之力,积极备战时,朝廷对党项的军略布置,亦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因多年来李德明看似顺服,谨称藩属,朝堂待其之戒备,也随着他的恭顺一降再降。 用于警惕党项动态的鄜延、环庆、泾原、秦凤这四路兵势,更悄然变得徒有其名,几被抽调大半。 现要将兵将调遣回去,势必要cao烦不少。 不过,被小皇帝委任做此事,还三番四次反复叮咛过的寇准,可丝毫不嫌麻烦。 对赵祯而言,在制定与先帝作风不符、颇为强硬的伐党项方针时,早朝中所受到的阻力之小,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往日总要蹦出来吵吵嚷嚷,道民不堪扰、军资不足、蛮邦固无礼、宋却当以礼服人的那些个朝臣们,这回要么跟哑了一般,要么还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与素来积极主战的那一派同仇敌忾。 当头回听到近来几是夹起尾巴做人的丁谓,竟煞费苦心地联合了并不多么对付的林特等人一起上疏,痛陈党项野心狂妄、藐视宋廷、当迎头痛击、杀鸡儆猴时……赵祯面上虽还维持着认真的神色,却已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 要不是他年纪虽轻,却已亲政多年的话,此时看到义正辞严的林特等人,怕都要忍不住刺上几句才行。 ——王钦若初被党项掳走时,他们分明不知实情,却也铁了心要将责任往小夫子身上推。更别说以往他们对边境传来的滋扰报讯,皆是漠然不理,一昧主和的。 这会儿一个个振振有词,倒像是往常反对往边境增兵的,不是长在他们脸上那张嘴一样了。 赵祯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同以往宋廷待‘逆反’的藩臣时,先派使臣前去,进行谴责、劝告不同的是,这回官家既没提要遣人出使说和之事,朝中便默契地略过了此事,绝口不提。 ——党项那干不知轻重的无礼之徒,连朝中尚书都如此冒犯,浑无常纲,受难的王尚书,此时更是生死未卜。 倘若他们出使,谁又知晓,那些个凶残极恶的莽夫,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提刃将他们给一刀剁了? 能官至升朝的四品之上的,即使不至于各个无比惜命,但对明摆着羊入虎口的送命差使,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自动请缨。 于是,得心怀壮志的朝臣所青睐的差遣,除却被派往前线四路,参与御敌布置外,就还剩招抚吐蕃部,令其从东部压迫李元昊的出使任务了。 毕竟几年前那蕃僧李立遵不知天高地厚,亲率河湟部进犯秦州,却落得自取其辱、殒命当场的结果,显然给了捡了这么一个现成便宜,得以一人独大,安心控制好唃厮罗这一傀儡赞普的温逋奇一个莫大警示。 在摸不清宋军那忽高忽低的战力前,不到迫不得已,还是彼此客气,莫轻易得罪了才是。 况且吐蕃与党项历来势如水火,能有这隔岸观火,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温逋奇不说乐得合不拢嘴,也绝对是乐见其成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出使残忍暴虐、喜怒无常的李元昊所统治的党项,将是九死一生的凶险。而出使吐蕃,则极可能被客客气气当座上宾待。 在一番客客气气的唇枪舌剑后,最终由刘平夺得了这次机会。 赵祯也懒得管大臣们所怀的小心思是什么,见自己与议事堂商议的一道道诏令,随知制诰启首,而畅通无阻地一路下达,他心里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现一切步入正轨,较之前忙碌得恨不得一宿只睡一时辰的日子比,要清闲不少的小皇帝最为好奇的,就是那个‘刺头’张亢,在小夫子手底下究竟适应得如何了。 若是‘刺头’有幸知晓,仅在殿试读榜那日,得以觐见过一回的官家,对他竟是如此惦记的话,定要感到受宠若惊。 而实际上,他在陆节度使手底下做事,虽还有些磕磕绊绊,未至如鱼得水的地步,却也倍感欢喜和充实。 对一个满腹良策,又具备将其付诸实际的有能人而言,再没有比遇到一个不因他年纪轻、资历浅便一昧轻视,也不以忙碌为名推脱,而是愿意切切实实地抽出时间来,认真聆听他的建议,再温和地与他商量的上官……要更来得满足的了。 最难能可贵的是,陆节度虽在士林中声名鹊起,口碑甚佳,却没有文人常有的装模作样、拿腔作调的坏毛病,甚至称得上直爽坦荡。 他在习惯以后,再不愿拿假惺惺的那张恭顺面孔来对付,而是大喇喇地暴露出本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