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节
但张亢在观察一阵后,倒是猜出真相来了。 他并未过多掩饰自己心思,想是被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人精在之前那一阵简短交谈,就给猜出来了。 至于朱希文,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路行来,他对于朱希文有多推崇这位旧识,可谓再清楚不过了。既然其与友人多年不见,自然会揣着数不尽的话要说,哪儿会在乎一场宴席,或是什么隆重场合? 想明白这些许弯弯道道后,张亢遂彻底放了心。 横竖在席之人都是彼此相熟的,那除了耳朵不得不贡献出去、多听听关于陆节度的丰功伟绩外,自己大概就只需做好全程当个哑巴陪客的准备了。 张亢自认是经历过朱希文那一套的过来人,果然没过多久,他就逐渐适应了被一干尤其钟爱吹捧陆节度的同僚包围的滋味。 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氛围微妙的这几人来:朱希文明显最想同陆节度说话,好几次欲言又止,偏偏三番四次都被滕通判给硬拽回来滔滔不绝,好几回脱身未果,才不得不死了心,专心当个听客了;李郎将起初是表现最拘束的,只有等几杯黄汤下腹,脸上染了红晕,话才渐渐变多起来;陆节度的狄姓义弟年纪虽轻,身形却是令人吃惊的高大,也最沉默寡言,仅偶尔凑近义兄,低语几句;至于最为关键的陆节度…… 张亢挑了挑眉,一时间不知作何评价。 看似专心用膳,却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看那副架势,还真颇有几分雨露均沾的风流从容。 偷摸着打量了找一阵后,张亢才感到些许饥饿。 正当他准备放开肚皮,该吃吃,该喝喝——哈? 张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刚还满满当当的那几盘子羊rou,咋才过一小会儿功夫,就被清得干干净净了? 不可能吧! 张亢用力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谁一个不小心,刚巧把这几张盘子一道掀翻了? 相比起满怀质疑,不着痕迹地往桌下东瞟西瞟,找寻那些莫名失踪的羊rou的张亢,在座的其他人对此则是习以为常,仍旧谈笑风生。 待找寻许久未果,还有些不死心的张亢重新抬起头来,拾起筷箸,欲要再战时…… 就骇然发现,摆满桌面的菜肴,不知从何时起,已消失了过半! 真是活见鬼了! 张亢的灼灼目光,一下凝固在了陆节度使那优雅挟起最后一块酸菜鱼的竹筷上。 陆辞素来敏锐,即刻就察觉到了张亢的那道目光,笑盈盈地侧过头来,询道:“公寿?” 张亢还来不及回答,身边那虽然在一直小声交谈着、却不忘分神到陆辞身上的宴中人,就不约而同地噤了声,齐刷刷地对他行了充满疑惑的注目礼。 张亢从前还当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莫名被这一道道目光惹得一个激灵,顿感压力倍增,赶忙否认道:“回陆节度,下官无事。” 他固然亲眼目睹了挟走最后一块鱼rou的是陆节度,但那举动斯文优雅,着实不似风卷残云的老饕,因此也打心底地不认为对方会是‘罪魁祸首’。 眼下就成自己偷看被捉了个正着的局面,自是感到几分窘迫。 陆辞眨了眨眼。 对于张亢这套敷衍的说辞,他显然是不信的,但他也未去当场戳穿,而是笑着点点头后,就召来下仆,小声叮嘱了几句。 未过多久,下仆便端着几盘刚跑去酒楼买来的、还热着的豆腐滚鱼rou来了,又贴心地摆在了张亢跟前。 张亢:“……” 他一方面被陆节度对自己这一微不足道的小官,也展现出的这份细心体贴所感动,一方面又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可能真是非要吃那口鱼rou不可! 这下可好,自个儿而正事还未做半件,倒先承了份情,还成了善解人意的上官眼里的贪吃鬼了。 张亢怀着轻微的懊恼,在道谢过后,就不再推辞,而是默默地食着这份量充足、绝对够他饱腹的这几盘子美味鱼rou了。 他家境远谈不上不显赫,只靠历代的积蓄,才勉强供得起他们兄弟二人念书的庞大开销。 又得亏他与兄长还有些微薄天赋,很快得以科场中选,才免了家中偌大负担。 但兄弟二人,自此之前皆是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地晋升着。因入仕时日不久,官职颇低,俸禄自也微薄。 虽不愁温饱,但要在京中养活一家子人,也注定不可能奢侈得起来了。 这样的大鱼大rou,他一个月里,也不过能尝个两三次罢了。 很是珍惜地品尝着上官的一番好意的张亢,未能察觉的是,正是这位被先帝戏称做‘饕餮’的这位陆节度,以及坐在自己对面、那瞧着身材精瘦的狄青,才是真正的大贪吃鬼。 宴毕,一晚上都没能跟陆兄说上几句话的朱说,只得盯上了秉烛夜谈的机会。 奈何他还没开口,就被热情万分的滕兄给一手搂住脖颈,笑嘻嘻地冲陆辞道:“我那间房,辞弟定还替我留着吧?” “那是自然。”陆辞温文尔雅道:“这么一来,即便哪日嫂夫人忍无可忍,将滕兄扫地出门,滕兄好歹还剩个去处不是?” ——噗。 朱说艰难忍笑。 滕宗谅嘴角一抽,皮笑rou不笑道:“那可得多谢辞弟美意了。” “滕兄不必客气。”陆辞极娴熟地顺杆爬上:“你若真有那诚意,不妨连下个月的休沐也——” 才刚输掉这个月所有休沐日的滕宗谅,哪里还愿上这个当? 他一听这苗头不对,就迅速截住这狡猾狐狸的话头:“夜已深,我许久不见朱弟,今夜就向你借走他,不知你可同意?” 朱说:“!” 狄青眼睛倏然一亮!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陆辞好笑道:“朱弟非我所有,你要问,也当问日后的弟媳才是。” 他哪儿猜不出滕兄迫切跟朱弟联系感情的真正目的? 定然想着哄好朱弟,好忽悠朱弟给他当副手。 滕兄这人长得不太俊,想得倒是真美啊。 陆辞满脸慈爱地想,反正不可能叫滕兄如愿的,就让他再高兴会儿吧。 “那我便不同你客气,将人先带走了。” 没了老能克他的陆饕餮出手,他哪儿还有怕的人? 浑然不知陆辞的真正想法的滕宗谅,以为计划成功,乐呵呵地将朱说揽住,不由分说地将还不住回头的友人给生拉硬拽走了。 而张亢勉强将那几盘鱼扫荡干净,已是吃了个肠撑腹圆,轻易动弹不得了。 陆辞索性请他与李超等将官一道留下,让下仆送到客房里歇息去。 不过片刻,刚还热热闹闹的厅堂里,就只剩下忙着收拾残宴的仆从,陆辞,以及安安静静等他号令似的狄青。 陆辞将人一一安排走,无意中稍转了个身,就看到跟影子似跟在他后头的狄青,不禁乐了:“青弟莫不是忘了房门所在?” 闻言,狄青嘴唇微微翕动着,没说出话来。 他哪好意思说,他是瞅着原本最有可能同公祖同塌而眠的朱兄叫人带走,而错失良机,令自己希望大增,才想方设法来碰碰运气? 不等狄青回答,陆辞竟跟窥破他心思似的,笑着说道:“原想着同朱弟夜里叙话,他却让滕兄带走了。你难得出兵营一趟,不若就与我同眠一晚,我也好问你几句兵营中事?” 狄青做梦也没想到,天顶上能掉这么大一块rou饼下来,居然还正正喂到他嘴里。 除非他的脑壳被驴踢坏了,不然怎么可能说出一个‘不’字! 在听到公祖相邀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简直都高兴傻了,一个不慎,就叫真心话脱口而出:“求、求之不得!” 必须得好好感谢朱兄,感谢滕兄,感谢他压根儿就不信的那漫天神佛…… 他难得露出这般喜出望外的傻模样,陆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 ——真可爱。 二人回房途中,狄青照样落后陆辞小半步,这回却让陆辞察觉到了,故意揶揄道:“你瞧着人高腿长,怎还不如我行得快?” 狄青还沉浸在能与公祖同塌的意外惊喜中,脑子晕乎乎地附和道:“……谁也比不得公祖快。” 公祖自然是最好的。 陆辞:“……” 然而作为一名风度翩翩的成熟男性,他并不想跟‘快’字有什么牵扯。 他微眯着眼,打量了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狄青,到底被这懵懂模样唤起了仅剩的良心,没继续捉弄这老实孩子,只认真纠正道:“不,还是你快。” 到底是什么快? 狄青纵然满眼茫然,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陆辞对他这老实巴交的反应,也是没脾气了,好笑道:“我都那么说了,你怎还不走快点跟上?莫不是还等着我跟你小时那般,还要特意牵着你手不成?” 狄青愣了一愣,在很快消化掉陆辞所说的话后,脸上倏然炸开一片红,几要语无伦次道:“公、公祖说笑了 。” 他再不敢似往常那般落后半步,而是赶紧将下一步跨宽一些,仗着腿长,轻轻松松地就跟了上来。 在不宽不窄的走廊上,两人并肩而行,为了不擦碰到内侧的房门,或是外侧的栏杆,就得很是亲密地挨着。 陆辞不觉有任何问题的这甜蜜小细节,却让心思在这方面细腻得不可思议的狄青给注意到了,耳根烫得不像话。 第二百五十八章 陆辞原以为要与朱说同塌而眠,早令下仆在房里添了张床,寝具也给铺好了。 如今,朱说遭怀抱幻想的滕宗谅‘先下手为强’,他则顺手将狄青拐了来,倒也不算白费了这番准备。 陆辞照例睡到内侧去,狄青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侧。 “年岁不饶人啊。”褪去厚重外袍,只剩下单薄寝衣的陆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叫下仆提前放好了三个汤婆子的被窝里一缩,舒服地叹了气:“人一老,气血变虚,就越来越怕冷了。” 狄青神色纠结。 他固然附和惯了公祖的话,但这通明摆着自我打趣的……还是别接的好。 幸好陆辞只是一边羡慕地瞟着他,一边随口这么一感叹,并无让他答话的意思。 当见狄青换好了寝服,却还愣在床畔不动时,还忍不住揶揄道:“即使你真不惧寒,也不必在我跟前这般炫耀吧?” 狄青即刻回神,微赧地垂下头,毫不犹豫地跟着上了床。 只是人虽上了塌,但在掀起厚被前,他对着唯一亮着的那盏摇曳烛光,却犹豫了。 要不要直接吹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