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节
远在秦州的陆辞,虽无法亲眼得见这幕,却似有所感应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就让你出门前多披一件吧,这不冷了?” 滕宗谅抱怨了句,却随手解下身上大披,毫不犹豫地往陆辞身上一晃:“赶紧披上。” 陆辞微微一愣,并没顺势系上大披,而是犹豫着接了下来,仔细看了几眼:“滕兄。” 滕宗谅当他要客气推拒,潇洒一摆手,大气道:“我比你经得起冻!别瞎客气了,赶紧披上,别叫那点热散光了。” “多谢滕兄美意。”陆辞冷静道:“只是,这件大披左袖上的那块茶渍,好似是去年十月末,你与我对饮时不慎沾上去的吧?” 滕宗谅一愣,下意识地瞟了眼大披,又仔细回想片刻,顿时惊奇道:“这你也能记得?!究竟是怎样好记性?” 陆辞漠然道:“我不止记得这些,还记得就在那天,我还提醒过你,关于这件大披已有两年未曾浣洗过一事。” “哦。”滕宗谅眼神飘忽,半晌干笑一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罢……” 不等他顾左右而言他,拙劣地转移话题,陆辞已嘴角抽抽,将这身大披优雅解下,披回滕宗谅身上:“——里层都快长菌子了,还是留给滕兄自己消受吧。” 滕宗谅悻悻然地接了回来。 长菌子了? 哪儿有,不会吧! 他心里犯着嘀咕,到底只搭在了手臂上,而无胆量顶着陆辞的眼刀穿上了。 因近年关,营房中的军士训练也大为减轻,批准将士们轮换出营、或是增加亲人前来探视的条例,则相对变得宽松许多。 狄青虽吃住几乎都在营房中,但每到年节,就顶着一干人羡慕的目光,毫不迟疑地收拾包袱回陆辞临时租赁的宅院小住去了:这种难得与公祖相聚、亲近地说说话的时光,可是促动他继续努力的宝贵动力,岂能放弃呢? 走进屡经修缮,较陆辞来前要扩大了近一倍,居住的兵丁也大为增加的营房后,滕宗谅在感到欣慰和自豪之余,又有些许担忧。 尽管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也得了陆辞的保障,滕宗谅还是没忍住,又小声向陆辞询道:“摅羽弟,自澶渊之盟以来,两邦可是协定过不得再在边境增兵、修寨的。我们这动作,会不会太大了些?” 若是叫辽国知晓,定要前来诈上一笔。 陆辞眼也不眨道:“前不久,秦州城还险遭吐蕃大军屠戮,叫我等心有余悸,寝食难安。之所以增兵修寨,也是为防范吐蕃,而非针对友邦。大辽每年领那么多岁贡,想必不会连这点情分都不肯通融吧?” 滕宗谅道:“……只怕他们会得理不饶人。” 即使信了,也多半要不依不饶,要么通过增更多兵、修更多寨作还击,要么派出使臣进行谴责、抗议,直至大宋妥协。 “这就奇怪了。”陆辞懒洋洋道:“我不过看营房破败不堪,又因军护民,民拥军,得富户筹资,才对营房进行修缮,所谓增加军户,也不过是散去别的州城征来的兵士,优先在本城人里进行招募而已,实际上增减的具体数字,整个秦州城中,只有你知我知;放在庙堂之中,也仅得议事堂中那寥寥数人;那敢问,辽国又是从何得知的?莫不是他们早怀不轨之心,埋下细作,对重要军机伺机进行刺探?” 滕宗谅听得一愣一愣:“他们大约也不必给出具体数目,只需说个大概——” 陆辞不慌不忙道:“那更不应该了。难道无凭无据地信口雌黄,就是一介大国该有的作风?如此张狂的横加勒索,除非朝中无一血性男儿,否则绝无可能连这也忍得。” 滕宗谅:“……” 陆辞意味深长道:“禁军不是当年的禁军,大辽……也不是当年的大辽了。” 谁不想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若有机会,又有谁不想趁火打劫呢? 在两边都有小动作的时候,那越是理亏,就越要理直气壮。 若真的为了让卧榻之侧的强敌放心,就放任边境变成一块不堪一击的嫩豆腐,那才是愚不可及。 滕宗谅品出陆辞话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不由心头一动,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你那些想法……”滕宗谅含混道:“都已经同殿下说过了?” 陆辞道:“那倒还不曾。只给寇相公通了信。” 自年初起,寇准就在小太子的坚持下,重归副相之位,首相仍为李迪,末相则从丁谓变成了王钦若,而原本的末相丁谓现任枢密使。 滕宗谅满怀期待道:“相公如何说的?” 陆辞实话答道:“他还未回我。” 他还隐去没提的真相是,寇准对此虽十分赞同,但还顺嘴提起身体越发不好,殿下对他也十分思念,暗示催他回来…… 陆辞便无比诚恳地写信去,劝他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该养病时请个长假,实在撑不住就该退休。 就这么一封写满了他难得的大实话的信,好似将寇老西儿气得厉害,才半年不愿理他。 就在滕宗谅想就这话题继续追问几句时,背着小包袱的狄青,就从营房一窜而出了:“公祖!” 于是滕宗谅就亲眼目睹了陆辞瞬间变脸——原本的冷漠讥嘲倏然冰消雪融,成了春风和煦。 陆辞莞尔一笑,温和道:“青弟。” 滕宗谅眼皮一跳。 真的怪不得柳兄,这态度好得…… 连惯来只饱受剥削的他,都要忍不住吃味了。 等狄青跑到跟前,脸红红地站住后,陆辞微微抬起头来,难掩艳羡地感叹道:“你这个子还没长完?” 对这种绝对不能接茬的危险话题,狄青几年下来,也彻底学机灵了,果断只腼腆地傻傻笑。 陆辞看他一脸老实乖巧,果真就没继续抱怨的意思,将手中多买的点心交到狄青手里后,在故意俯身,供他摸脑袋的狄青肩上重重一拍:“——加餐,顺便给你的长高大业添砖加瓦了。” 狄青将小食小心塞进包袱里,没舍得当场吃,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跟在陆辞身后,前后脚地出兵营去了。 陆辞在关心了他几句后,听一切都好,便放下心,笑着问道:“你那万胜军训练得如何了?若是后悔了,现在告诉我,我换人去接担子也还来得及,不必硬撑着。” 狄青认真想了想,谨慎道:“都好。若能有个机会,真正出兵练练,就更好了。” 没见过血的兵丁,哪怕练得再好,也只是一群装狼的羊崽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陆辞轻松回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万胜军: 史上还真有过这么一支队伍,为王韶灵活运用: 当时,朝廷为补充西北战场的兵力,在开封内外招募了一批市井无赖子弟,组编为“万胜军”。但这些士卒因训练不够,素质低下,所以来到前线后以怯战而出名。张亢便利用敌人轻视万胜军的心理,令精锐的虎翼军扮作万胜军,然后率领他们与夏军对阵。战斗开始时,掉以轻心的党项军发起进攻,然而没想到却遇到强手,屡攻不下。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埋伏的宋军射手从侧后翼发起猛攻,遂大败党项人,取得了斩首二千余级的重大胜利。(《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关于招募当地兵士和营田制度,是史上的范仲淹提出的 范仲淹着重讨论两种制度:第一,为解决军需问题,建立“营田”制度。北宋西北边防最大的弊病之一是:军队所需,全部依赖远途输送。“日给廪食,月给库缗,春冬之衣、银、鞋,馈输满道不绝。国用民力,日以屈乏。”这当然不是持久之计。“营田”制度的建立,可以“兵获羡余,中粜于官。人乐其勤,公收其利,则转输之患,久可息矣”。第二,适当招募当地壮丁,建立“土兵”制度。这一制度,与“营田制”亦密切关联。北宋西北边防的又一大弊病是:“远戍之兵久而不代,负星霜之苦,怀乡国之望。”将士离心,士气低落,军无斗志。录用当地“土兵”,或者让守边土兵“徙家塞下”,让士兵家属分担“营田”劳作,收入部分归个人家庭所有。这种制度,还能帮助解决赤贫士兵家庭无耕种土地的问题,缓和部分社会矛盾。那么,军队士兵必将“重田利,习地势,父母妻子共坚其守,比之东兵不乐田利,不习地势,复无怀恋者,功相远矣”。(《如果这是宋史3》) 3.关于曹玮和李元昊: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的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成批的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己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吵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帐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己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唃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大宋帝国三百年7》)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听到陆辞轻描淡写的这句话,狄青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习惯性地点头表示认同。 少顷,他才回过味来,倏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向陆辞,结结巴巴道:“公、公祖,此话当真?” “你硬要唤我为公祖也就罢了,怎还成公公了?” 陆辞随口揶揄一句,又悠悠然道:“自是作数的。只是具体同谁打,打多久,需要多少人……你作为统兵之将,全得列个具体章程,再递交予我。待我阅后予以通过了,才可发兵。” 众所周知的是,陆辞于公事上极其严谨,几至苛刻的地步。 在毫无经验,也无合适人可请教的情况下,去达到陆辞心目中的要求,可谓极其困难。 但放在从来不知惧怕艰难的狄青身上,却只会让他感到无比振奋。 滕宗谅听得目瞪口呆。 待狄青脸红红地同陆辞简单说完话,小跑着回去取落下的近期所作文章时,他不由压低了声音,凑到好友耳畔道:“你就算是哄小孩儿,也不至于这般夸张罢?倘若他当了真,日后不得你践诺,可不得好生失望!” 陆辞反问道:“你怎也不肯信,我方才说的皆是实话呢?” 滕宗谅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向面上笑盈盈,眼底却全是认真的陆辞,不由一个激灵。 ——他这友人,怕不是疯了! 不过片刻前,他还担心着修寨增兵的动静会否太大,惹来周边势力不满。换来友人对扩展疆土野心的开诚布公后,不是也达成了目前时机还未成熟、需继续筹备的共识么? 怎就眨眼功夫,狄青一表露出练兵的愿望,友人就瞬间改了主意,被色迷心窍似的将出征之事提前了那么久?! 滕宗谅实在憋不住了:“你再宠青弟,也绝不能拿这军机要事作儿戏!实在太荒唐了!现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固然反对养虎为患,然现官家重病,太子尚幼,无论如何也不是宣战的时刻!届时哪是他说小打小闹,其他人就愿配合你做个睁眼瞎的?” 陆辞好笑地在他背上拍拍,给他顺气,解释道:“我可不是宠青弟,而恰恰相反,是要磨砺他。你当我这是那么好通过的?” 等狄青真拿出个可以入目的计划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了。 而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狄青需进行无数场实地演练,考察,再对敌情进行侦查、摸索,以及对战术的研究,思考,还少不得请教身边老将…… 让过去只是追随在曹玮、他、甚至李超身后,做一骁将的狄青,发展出一览全局的领将观,可不是容易事。 滕宗谅哼哼了声,到底安心了:“你有成数便好。” 陆滕二人的对话,狄青自是不得而知的。 他唯恐叫公祖久候了,小跑着回到营房后,就闷头一顿疯狂翻找,直接就将训练后刚洗浴完、正懒洋洋躺在上头剔牙的高继宣给掀翻了。 高继宣猝不及防下,差点没滚下塌来:“狄兄!你这是作甚!” 狄青面不改色:“找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