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他一睁眼,在边上小榻上坐着的下仆,立马就察觉到了。赶忙取来热汤和干净的巾子,供陆辞洗漱。 陆辞将自己打理好后,便打开了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老实巴交地在甲板附近的桌子边坐着,一本正经地读书的狄青。 陆辞莞尔一笑:“船上那么快就被你逛完了?” 狄青从汾州到汴京时,是他头一回出远门,全程走的都是陆路,又是随同大商队行进的,坐船显然还是头一回。 这般岁数的小郎君,会感到新鲜,忍不住四处探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同样年少老成的朱说,当年也没少在船上逛来逛去,不时因观河看海有感,写下诗赋呢。 狄青连忙应了一声,对这问题,他却含混过去了:“唔。” 好在陆辞并未追问,而是立马就被他跟前那正用小瓷碗接了点灯油,正温着的小巧玲珑的瓷碟里,所散发的诱人香气所吸引过去了:“这是什么?” 狄青飞速回道:“酱汁。” 陆辞好奇道:“什么酱汁这么香?” 他这回离京,并未带走宅中的厨子,而是临时雇佣了一位,专程为他们在船上的膳食服务,等到了地方,雇佣契约就解除,对方将随船自行折返。 因定得比较急,雇金也不高,陆辞是不指望能遇上物美价廉的好事的。 但若对方的手艺真这么好,做个佐料还讲究成这样,那他都要忍不住考虑,将那厨子的雇佣契书,再延长一段时间了。 狄青不自觉地有了笑模样,回道:“用姜、蒜、花椒粒、碎米……” 陆辞越听越不对劲,挑眉道:“是你做的?” 狄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邀功一样殷勤道:“鱼脍也料理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似变戏法一般,从边上的小竹篮里小心取出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片来。 看他一脸期待的模样,陆辞无奈道:“有厨子做事,你浪费这时间作甚?不如多读些书。” 狄青着急道:“不费事,我,书也读了的。” 唯恐陆辞不信,他还把搁在边上的书又拿了过来,向陆辞示意自己已读到了哪一页。 他进厨房时,见那厨子做事好生潦草,手艺一瞧就精不到哪儿去。 在船上少说还得待个十来日,若任其烹饪,陆公祖肯定不喜,只能囫囵了事了。 陆辞摇了摇头:“我知你一番心意,但我带你出远门,可不是要让你为我下厨,在炉灶间辛苦的,只想让你沿途看景,闲暇时读读书,一道增长见识的。” 狄青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晓得了。” “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陆辞见他耷拉下脑袋的沮丧模样,霎时心软,在他肩上拍拍,笑道:“只是,你若真不喜那厨子手艺,也不必亲自下厨。等夜里船靠岸了,我就带你上岸去,尝尝沿途各地的特色佳肴,再打包上一些,就足够应付次日的早午膳了。” 听了这话,狄青原本黯淡的眼底唰地一下又亮了。 这情绪上的强烈变化,陆辞看在眼底,十分想笑,但顾及到小孩好面子,还是忍住了。 ——还真没想到,这小饭桶不仅能吃,还挺挑剔。 想到这,陆辞不由有些犯愁。 该不会最后叫小狸奴走上歪路,贡举不考,却闹着做厨子去了吧? 他全然不知的是,根本是自己想左了。 若他哪天心血来潮,去到狄家庄,那不管问谁,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在认识陆公祖前,狄青对吃食不挑剔的程度,已到了夹生的米粒、稀汤模样的所谓米粥,失手烤焦糊的鸟rou,没剖腹掏肠的鱼……都是能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塞的。 他也的确有些灵性,钻研吃食上肯花心思,虽比不上宫里御厨,但就地取材的本事,却已足够让小饕餮很是满意了。 虽被剥夺了下厨的‘权力’,狄青知晓陆辞对自己的关怀,又解了怕厨子手艺太差,导致对方又吃不好的隐患,便当真听话,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一到夜里,陆辞毫不食言,就领着下仆和狄青往繁华的城里钻。 然而今非昔比,与当初带朱说出门时,仅是偶尔享受一顿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此时的陆辞好歹已做了三年多的官,现在还领着从三品的优厚俸禄的人了。 加上一些自己弄来的额外进项,有房有马还有余钱的他已颇为富裕,能真正过奢侈日子了。 在当地最有名气的饭店里一顿饱食后,陆辞就悠悠然地带着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的狄青,留下一桌子数量惊人、让伙计们目瞪口呆的空盘子空碗,往车水马龙的街上去了。 因陆辞秉着随意逛逛的心思来,就有了走到哪儿算哪儿的随缘心思,便未雇请领路的小向导。 于是不知不觉间,人生地不熟的两人,就不慎误入了遍布秦楼楚馆的小巷。 陆辞淡然自若地领着狄青穿行其中,对招揽客人的歌妓们微笑回视,却丝毫不为其秋波所动。 倒不乏女子被他那难得一见的俊俏模样反勾得芳心大动,原本只投入三分心思的揽客行径,愣是使出了十分动力来。 若不是陆辞有凛凛气势,叫她们不敢轻易靠近,加上他步履轻松自若,速度却半点不慢的话,就不会脱身得那么轻易了。 即便如此,未能成功的她们哀叹出声的同时,还是不死心地将香帕掷出。 狄青被陆辞牵住一手,当然不舍得挣开,但行动自然就不比正常情况下的灵敏,于是不可避免地被一些充满脂粉味儿的帕子掷中。 一想到这帕子真正对准的目标,狄青的脸色,很快就变得越来越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京城的官员要出城,得汇报姓甚名谁,居何官位,奉了什么差遣,到哪里去公干等情况。这些情况还要被报告到御史台和尚书省以备查考。宋仁宗时有个宰相张士逊,年纪大了退休在家养老。一次他出城郊游,回来时受到守城官吏盘查,老爷子感到憋屈,写了首诗说:“闲游灵沼送春回,关吏何须苦见猜。八十衰翁无品秩,昔曾三到凤池来。”他也不过发了顿牢sao,而不敢挑战制度。(《活在大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由汴京回密州的路途,并无一河贯通的便利,而是要么全走陆路,要么绕趟原路,转折一番,才能全行水上。 陆辞素来不喜马车颠簸,对行陆路是能避则避的,现便仗着自己没晕船的毛病,择了较为麻烦的水陆。 只是上回来京时,他走的是商船最多、路程也最短的京东西路方向。 这回,他见时间充足,又有意带狄青游山玩水,便选择了迂回绵长,先顺着汴河从南边兜上一圈,再转沂水北上进入密州的路线。 陆辞未料到的是,上回没遇上的小麻烦,这回就被结结实实地碰上了。 问题出在从汴河转沂水,起衔接作用的一处官渡口上。 但凡经过官渡时,船只想要靠岸停泊,装卸货物,都需经艄公严格对照路引所写,一一进行查验,确定无误后,再缴纳上三十文许的费用,便可予以通行了。 然而这回陆辞所乘的船只,却没那么顺利。 查验货物的吏员在船上不断上上下下,皆板着脸,好似极不满意的模样不说,那些个比他们还来得迟一些的大商船队,都已顺利通过检验驶离了,唯独他们还被扣押着,一直盘问不休。 陆辞在出发前就知晓一路上多的是需同验看公验的官吏打交道的时候,从前是不得不亲自出面,现在条件宽裕许多,就直接雇了一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牙人,由他代为打理这类事宜。 但这回拖延的时间太长了,陆辞不可能不察觉出不对。 他不露声色地给狄青布置了一道课业,便在对方奋笔疾书,苦思冥想时,将门掩上,寻牙人问询具体情形去了。 林牙人正为难着,见陆辞来后,面上便多了一丝尴尬之色:“陆官人。” 陆辞微笑,并未苛责他办事不利,只关心道:“可是遇上麻烦了?” 林牙人警惕地四下一看,见离得最近的官吏,也有十几步远,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便放下心来,坦白道:“是碰上‘吃拿卡’了。” 陆辞挑了挑眉。 对此,他虽早有耳闻,但真正遇上,却还绝对是头一次。 别看大宋官渡费十分低廉,但真正商旅需通行时,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这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多。 即使宋律上早将艄公“邀阻”客商,“横索”财物的行径定为重罪,仍是屡禁不止,只手段温和迂回许多。 威胁殴打等容易留下证据的,因畏于严惩,一般是不会再有的了。 但他们仍是手段百出,就拿最简单的一招:只消将商船长期扣在渡口,以存在问题为由,语焉不详地不住进行盘查,往往就能达成目的。 尤其是外出雇船运输货物,纯粹是为做生意的商贾,最受不了被耽误时间——每被多扣上一日,就得多付船上雇员、商行伙计食宿等费用,更别说心里同时还得承受的煎熬了。 若是以保存时限较短的物件为货品的商家,更会心急如焚,宁可多付些巧立名目的‘通行费’,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船货物就此报废。 陆辞在汾州为官时,曾在卷宗中翻见过,曾有一常往返于汾、汴两处、以贩卖新鲜鱼虾的豪商,就是因交‘通行费’时未令人满意,因此受人刁难,被强扣过几回。 等三五天后被放出来时,虽人是毫发无损,但鱼虾却早已死尽,只剩满船腐臭。 几番下来,就生生被折腾得倾家荡产,最后愤而自缢的惨剧。 陆辞不奇怪总有人敢顶风作案,他只纳闷,怎么这伙人宰过往肥羊时那般胆大,都敢宰到他头上了? 莫不是认定了京官返乡时,通常无权干涉地方官的行政这点,才这般有恃无恐么? 陆辞仔细一想,忽就明白其中关窍了。 并非是他们胆大包天,而纯粹是不知情罢了。 他因自己出这趟远门,并非是奉了公职,所以极其低调,雇人也只是通过牙行从渡口雇的,从未宣扬过身份。 他为官身的信息,只在离京时在中书省和御史处留存,并未在公验上标注。 公验上所登记的,唯有他出行的目的,要往何处,途经何地,逗留几日,以及所携的具体人和物等。 因此在这船上的,除了他所带的三名下仆,以及狄青外,并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底细,仅能从他所携的满船准备在分密州或是倒卖、或是赠给亲友的商品上,外加所带下人的数目上判断,他家境颇为富贵。 单从他只讲究舒适、而不需奢华的衣着打扮,极轻极俊的年岁相貌,以及船中所载来看…… 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为哪家豪商富贾家的子弟,且是头回独自出门做生意的,而丝毫不会往他本人就是朝中从三品的大官身上联系。 宰客宰肥也宰生,陆辞乍看是两都占了,自然躲不了被敲诈上一笔狠的。 林牙人在接下这活计,也充分考虑了这点,在真正遇上时,并不觉慌乱。 破财消灾,正常情况下,要个四五贯也就顶天了。 只在交涉时,他愕然发现,对方显然摆明了要欺负他雇主年岁小,多半没有自个儿出行的经验,所载货物又价值不菲,瞧着颇有利可图这点,因此竟是来了个狮子开大口,一要就是极不客气的一百贯。 一百贯! 林牙人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差点没被气死。 他可看得清楚,就连方才被有说有笑着放行的那一整只船队,都没要这么多。 他正头疼得不知该如何还价时,陆辞就来过问了。 尽管有暴露他没甚能耐之嫌,但眼看着对方不达到目的,定然不会轻易放行的架势,他唯有一咬牙,同陆辞说了。 陆辞即便是头回遇上这种事态,但到底有着在密州做大小营生、以及知汾州时翻阅过往案宗的经历,自然清楚,这价位高得不同寻常。 “这也怪不得你。”陆辞莞尔一笑:“只是一百贯,着实太多了些。可否劳烦你出面,同他们谈谈,看能否降下来一点?” 陆辞应得这般干脆,即使口称‘一百贯’有些为难,但听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似真头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