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他极其聪明,哪儿还不知道,自己在情急之下,不慎犯了什么错? 寇准那莽夫之所以惹得陛下生厌,就是过于着急地标榜自己,表明自己,将急功近利的一面表现得太明显,而因此失了对方最看重,也最要紧的官体…… 王钦若心惊rou跳,将嘴闭得紧紧的,连脖颈上的rou瘤都在颤抖。 而最让他担心的,王旦或许会借此良机,落井下石的一幕,却并未发生。 ——倒不如说,王旦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王旦至为忧心的,如今唯有愈发困乏、经不起更多消磨的民力。 与王钦若等人的政治争斗,则根本不值一提。 面对赵恒充满期待、也暗藏惶恐的疑问时,他张了张嘴,一时半会的,竟是寻不出合适的话来作答,满腔只余苦涩。 症结究竟出在谁身上? ——显然是陛下。 他在下达指示时,分明是再三强调过此事的重要性的,之后亦有问询通判,进行督促。 事到如今,却还是证明了,这些举措还远远不够。 陛下这些年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天书造神,辛辛苦苦地挖下的这口大坑,终于是将大宋自己,给填了进去。 信奉神灵的地方官吏,根本不会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重视焚烧虫卵的条令。 地方上报的‘形势大好’,‘情况喜人’,‘虫卵绝迹’,不过是仗着王旦鞭长莫及,无法亲至查探,而编造的应付之词罢了。 王旦眼眶干涩,沉默许久后,才在赵恒的催促下,痛苦地垂下了头,无力道:“恕臣无能。” 王旦不似王钦若那般,擅说讨他喜欢的漂亮话;也不似寇准那般,只说些丧气的难听话。 但他每说一句,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罢,都是实话。 听得心目中最坚实的一道壁垒,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后,赵恒的心,也迅速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都已经有人预见到了吗?” 他沙着声音,痛苦地问道。 然而朝中一片寂静。 根本没有能回答这话,或是敢回答的人了。 在一番无果的探讨后,哪怕赵恒再糊涂,也不可能真处分了王旦这么个唯一能做实事的宰辅。 王钦若挨了训斥,正狼狈着,也不敢在这时冒头,让陛下对王旦进行贬谪问罪,而是夹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先不吭声,伺机而动了。 王旦被官家寄以重望,苦笑之余,也只有按部就班地继续下令了。 祈祷之事,暂且无人敢提,倒也省下了财力物力吧。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底下人阳奉阴违,所做防患措施不过杯水车薪,那也好过对此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曾做过的好。 王旦苦中作乐地想着,遂要求地方官吏,组织最大人力去扑打蝗虫,再按照陆辞第二道奏疏里的捕蝗法行事。 命令还未被快马送到,外头的蝗灾,就仍以不可挡地势头,四处横冲直闯了。 纯粹敷衍了事的州郡,受灾俨然最重,几乎寸草不留。 而稍微费了些心思,清扫了一番治下地里的虫卵的,相对好上那么一些,但也受到周边飞蝗群的袭击,损失惨重。 …… 五月三日,汾州。 随着天气渐渐暖和,陆辞纵使知道自己已尽了人事,但也还是密切关注着气候的变化。 他清楚,蝗灾若要发生,就只可能是这段时候了。 汾州城内的蝗虫卵,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农人栽种的庄稼,也有近七成换成了蝗虫不喜的豆种;用高价收上来的稻谷种子,也全放到密封的仓库里去了。 汾州内部,几乎称得上铁板一块,基本不可能兴起蝗灾。 除非是受了周边城池的波及。 陆辞思及此处,终归放不下心来,每日都要亲自上城楼顶去,呆上那么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动静。 这日他用过午膳后,刚要上楼,就听到被他安排在城楼顶上、检测飞蝗的吏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着,冲到他跟前后,气喘吁吁地说道:“陆、陆公祖!飞蝗来了!” “慌什么慌?演练过好几次了,冷静一些。” 陆辞反应极快,几乎是他话刚起头的那一刻,就瞬间从书案后跳了起来,一边往外走去,一边下令道:“速速传令下去,不论是城中酒楼饭店,还是农人住舍也好,但凡家中畜养了家禽的,都必须将家禽放出!” 吏人领命奔去,陆辞想了想,又补充道:“再传一句——每跑丢一只,官府将按每只三百文的价格补偿,速去!” 饶是陆知州三令五申过,也读过被官衙所发布的无数公榜,可在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面对无边无沿的蝗潮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呆若木鸡,感到头皮发麻。 ——“来了啊,飞蝗群来了!” 当放家禽的命令被吏人奔走相告时,那些平日不散养鸡鸭鹅的农家,才如梦初醒地将笼门打开,心痛地看着它们生龙活虎地飞了出去。 不过等他们紧接着又听到,官府会给家禽飞跑了的人家按只数具体算补偿后,这点心痛才跟着烟消云散了。 比一个个看呆了的人反应要快得多的,显然是这些早将四周的大小虫子吃得干干净净的禽鸟。 汾州万户人家,近七成都畜养了至少三四只家禽。 平时散养的多,关在笼里怕跑丢了的也不少,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口气放出,鸡鸭鹅叫声顿时汇成喧天的一片,吵得人精神恍惚,竟比飞蝗还来得气势迫人。 这一只只羽翼丰满、油光水滑的捉虫行家,面对来袭的蝗潮,皆是丝毫无惧。 而是“嘎嘎嘎嘎”地兴奋狂叫着,威风凛凛地扑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上去迎战这堆送上门来的美食。 陆辞站在高处,很轻易就看到可怖的蝗群一下被‘羽林卫’们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开,还是躲不过被一口一个的命运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当目光再扫到躲在城墙后头,一脸心有余悸的卫兵时,就更感到无奈了。 没想到他手底下最能干的兵士,竟然会是一群鸭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场蝗灾在史上的后续: 一连三年,蝗虫只增不减,数量之多都飞出宋朝国境,进入燕云十六州了,连辽国人都跟着喊救命。(《大宋帝国三百年7》) 2.皇帝对官体的看重: 这是在王钦若终于当上宰相之后两年的事。 有人告他受贿。王钦若大怒,在赵恒的面前情绪冲动,百般抵赖,而且为了清白,他要求动用国家的专业审查机构御史台来调查此事。当天他肯定是急昏了头了,没看到赵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恶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气,停了一下时,皇帝才冷冷地说:“国家设立御史台,难道是为了专门替人调查私事的?” 他的日子结束了,宋天禧三年六月,王钦若罢相。而且被直接调离京城,到杭州去当知州。乍一看还是很体贴,苏杭美景,人间仙境,尽管去休闲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窃笑——他终于滚回长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如果这是宋史2》)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陆辞在心里戏称鸭子们为羽林卫,也还真有几分道理。 毕竟接下来的几日中,它们就表现出了一定的纪律性来。 每日至少进食两次,而每次则要啄食足足一百多只,才会心满意足地暂时收兵。 它们根本不需人带领,就会自动自觉地带着饱腹回撤,寻水源喝水,休息一阵后,就再次投入到战场之中。 更神奇的是,尽管它们来自各家各户,但还是很快就默契地分出了数个纵队,各由一只威风凛凛的健壮头鸭带领。 队列之中,一只紧跟着另一只后头,哪怕发起冲锋陷阵时,也极其有条不紊。 真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直让开始还为那来势汹汹的飞蝗而心惊rou跳的汾州百姓,看着看着,就没了紧张的情绪,反而愈发感到有趣,津津有味地指点起来。 若是在战场上表现得尤其英勇出色的,还有人开始争着认领起来。 “那怕不是我家的鸭子吧?” “放你娘的屁!分明是老子家的!” “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的?它可是我亲手买的鸭苗,喂了俩月喂大的!” “这有什么好吵的,等捉完蝗虫,各自还巢时不就知道了?” “它们该不会要追着蝗群一路走吧?” “这可难说。” “我滴个乖乖,要不是陆公祖爱吃,咱也不至于养那么多鸭子。现在它们倒成治蝗的大英雄了?” 这话惹来一阵哄笑。 “那可不,它们比咱这当主人能耐多了。” 奋勇作战的鸭群,可不正是抗蝗救灾的英勇将士? 蝗虫飞行的速度,落在人的眼里许还能算迅速,可在一只只与它们相比、几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的天敌——鸭子们的面前,简直慢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群野惯了的灰白相间的鸭子们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嘎嘎”大叫,一边按照队列顺序,凶猛地冲击着飞蝗的阵型。 几番冲刺下,很快就将飞蝗群撞得七零八散,溃不成军。 开头几回,飞蝗们还能重新聚起,欲要卷土重来,试图突破这层阻拦。 但三万多只鸭子的威风,却比它们要厉害得多。 半个时辰的奋战后,鸭子们吃了个半饱,飞蝗则是伤亡惨重,再也整合不起来了。 而当飞蝗们渐渐朝四处逃散时,平日懒洋洋的肥鸭,此时则灵活得判若两鸭:脚掌啪嗒啪嗒地拍打在地上,一下弹跳飞起,脖颈柔韧灵巧得不可思议,每回迅捷地弹射出去,都能准确无误地叼住一只飞蝗。 接下来,就只消把扁嘴一合,还想挣扎的蝗虫,就被‘喀嚓’一下合碎了。 再欢快地一仰脖颈,美滋滋地甩甩脑袋,它便成了一口下腹的佳肴。 “嘎嘎嘎嘎——!” 每当吞下一只,它们就要欢欣鼓舞地拍拍翅膀,嘎嘎大叫一阵,再继续捕捉下口美食。 当它们大快朵颐时,全城人几乎都撇下了手头的事情,兴致勃勃地围观着那一道道矫健身影,一时半会也不觉腻。 陆辞也不例外。 ——正是鸭毛与蝗虫齐飞,绿野共黄白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