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柳七笑眯眯地拍拍自得讯后就一言不发的陆辞肩头,夸张地拱手作揖道:“陆解元脱颖而出,于七千余人的群见中得致辞殊荣,我等虽只能在后头看着,然身为密友,也感到与有荣焉啊。” 陆辞呵呵一笑:“承柳兄吉言了。” 还想再追着他调侃几句的柳七,对上他淡淡的笑后,不自觉地就感到背后微微一凉,明智地改口道:“这么一来,那致辞稿也不算白写了。” 陆辞随意“嗯”了一声,明显兴致不高。 相比之下,思及头回进入宫阙之事,朱说、易庶和钟元三人,可就要激动得多了。 朱说脾性惯来稳重一些,此时也有些走神。 另两人则认为,自己能过解试这关,已经是烧高香后的侥幸,谁知下回又会是哪天,当然难掩兴奋。 作为过来人的滕宗谅和柳七,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茶点,一边慈爱又宽容地看着他们,不时饱含欣慰地给出几句建议。 这才是小郎君该有的朝气嘛。 不论是淡然也好,期待也好,还是隐隐排斥也好,到了正月一这天,来自诸路州府监军的贡举人皆换上最好的衣裳,神光焕发地至阙前,悉数由核查过他们身份的卫兵引领入内了。 陆辞身为密州解元,按着规定,与其他解头们一起站在了最前列中,又因他一会儿后将要致辞,更被那位知事官员给提到了最前。 陆辞内心长叹一声,面上则微微笑着,向这位官员谦声道了谢。 对方并不做任何回应,只淡淡一笑。 对这位年轻却不浮躁凌人的陆解元,心里隐约添了分好感。 特别跟别的那些在年岁上不知长他多少、却因是初次得解进到宫阙中来、而难掩激动地到处乱看的其他举人一比,更显得这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难能可贵了。 看这些人将班列带得歪歪斜斜,惹得卫兵们都纷纷侧目的情景,他就忍不住头疼得很。 真是不知仪范! 他有所不知的是,比这还来得恢宏壮观的古宫殿群,后世几乎是人人可进的,陆辞曾游览过不少,当然能处之泰然。 宋时宫殿,皆在州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又因汴京城中人口极度密集,想再进行扩建也不成,自然不比唐时宫殿来得壮丽气派。 当他们缓步行至禁闱之前时,便在引领之下,纷纷下拜。 哪怕连天子的面都没见着,经过此拜,他们在名义上,就全成了天子门生。 拜过之后,众人重新抬起头来,不禁向从这座他们梦寐以求着进入、成为共治天下的一员的宫所投去了灼热目光…… 恰在这时,有一穿着朱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身长玉立的青年官员从内疾步走出。 他年纪瞧着不到而立,秀气的眉宇微微蹙起,唇紧抿着,显是正琢磨着公事。 因太过专注于旁事,他未及时想起此时此刻的宫阙内、禁闱外正浩浩汤汤地站了七千多名举人,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这宫所,期盼着官家的出现。 他这一忽然冒头,自然瞬间就引来了这七千多人的目光。 “……” 饶是他颇有城府,也不折不扣地吃了一惊,当场愣住了。 陆辞忍住了笑,客客气气地冲他遥遥一点头,算是致礼,也是提醒。 得了这小小的台阶,正尴尬着的那人总算也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向这冲自己释放善意的漂亮小郎君回了一笑,旋即加快脚步,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东京城里排名前三的大酒店:樊楼,任店,遇仙楼。 尤其樊楼:宋人周密《齐东野语》白矾楼(樊楼)“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 《东京梦华录》则道:“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登上樊楼,甚至可以看到皇宫之内。 2.陆辞点的饕餮大餐的菜色,皆出自宋徽宗赵佶的生日宴 (《假装生活在宋朝》) 3.群见的队列凌乱是出了名的,对此,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九里还形容为“常言殿廷中班列不可整齐者,唯有三色,谓举人、蕃人、骆驼。” 4.在宋时,举人得解并不能算有功名,一旦在省试中失利,又还是一身白衣。下次参加贡举,又得从发解试重新考起(免解的特权我在之前的章节注释中有标过)。 省试可以说是三重考试中最重要的一场,因为殿试黜落率还是很低的,从宋哲宗开始,更是过了省试之人在殿试里都不会黜落,哪怕犯了严重错误,也只是被排到后头去。(《科举与宋代社会》) 5.按照宋代典志,三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紫色,五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朱色,七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绿色,九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青色。 三梁冠,犀角簪导,无中单,银剑、佩、师子锦绶,银环,余同五梁冠。诸司三品,御史台四品、两省五品侍祠、朝会则服之。御史大夫、中丞则冠有獬豸角,衣有中单。(戴三梁冠,是三品、四品、五品官,为朝廷的中级官员。)(《宋史?舆服志》) 6.汴京开封府或行都临安府,都是在州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因此宫殿建筑也带上州府衙扩建的烙印,与唐代长安皇宫相比,自然逊色一筹。(汴京开封,原是唐代汴州节度使办事的机关所在地,五代十国时曾为后梁、后晋、后周的东京)(《两宋文化史》) 7.桃符 在门上贴吉祥联语或驱鬼的门神,称为桃符。汉代曾用桃木刻成印,挂在门上,称为“桃符”,可以避邪。后来桃印上改刻神荼、郁垒二门神,驱鬼,称桃板。五代十国时,今四川一带的蜀国首先于桃板上书写联语(对联)。据《皇朝岁时杂记》载:“宋代桃符之制,以薄木版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春联)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 8.饮屠苏酒 《岁华纪丽》载:“每岁除夕,遗里闾药一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 9.食素饼 《岁时杂记》载:元日,京师(汴京)人家多食素饼(面条,长如绳索,故名)。时人认为吃素饼,可以长寿。 第五十七章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的打岔,陆辞缓过这股想笑的劲儿后,倒没那么紧张了。 ——尽管连熟悉他的朱说柳七等人都没瞧出丝毫端倪,但他的的确确,正紧张着。 群见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他们再依依不舍,也得准备折道去国子监了。 尽管皇帝自始至终就未曾露面,陆辞也还是得代表得解举人,当众进行致辞。 众人心里难掩遗憾,看向陆辞的眼神,也很是复杂。 陆辞恐怕是在场中人里唯一一个丝毫不觉惋惜,甚至还感到几分愉快的了。 他被引领至队列最前后,先展颜一笑,再从容不迫道:“臣希等伏以今上,首善始于京师,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天下得以修文,举子兴盛于畋亩,此盖伏遇尊号皇帝陛下,仰稽古道,广育英才,发明诏于四海,命兴贤于五湖。臣等谬当诏旨,粗识文墨,虽为草野之臣,求广闻见,望增智虑,幸得天庭之贡。” 这番主题在拍马屁的致辞,中心极其明确,却不至于过火,可谓中规中矩,很是老练圆滑了。 让明白人听着会心一笑,面上则诚服地再接一拜。 陆辞从不曾打算要利用这回的致辞机会来标新立异,只为引起高官的注意力。 那样做的话,即便成功,于这大庭广众下,也难免落个谄媚今上的嫌疑,平白损了大丈夫的气节。 倒不如一切让省试的成绩说话。 唯有真才实学,才能使众人心服口服,而不是走些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 倘若卖弄了这么多小聪明,省试里却落了榜,岂不白费功夫,还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矜持地吹捧几句陛下英明神武,适当地夸赞一下重文的政策英明,还是很有必要滴。 陆辞这份致辞稿,可请教过柳七和滕宗谅好几回,确定无误后,才仔细背下。 能平平顺顺地过了这麻烦事,让听者大略满意,于陆辞而言,就已是足够了。 见引领他们的知事官向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露出个微不可查的微笑后,陆辞便明白,致辞这关,可算是安然过去了。 他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回到了队列,丝毫没有流露出完成致辞的激动,浑身也不见半点青年人的浮躁,引得左右那些比他岁数大上至少一倍的他地解元侧目不已。 完成群见后,知事官员就再度领着这七千多人出发,往国子监行去了。 “这便是今年的得解举人?” 身着窄袍伫立于窗前,看着举子们远去的赵恒,忽懒洋洋地问了这么句。 随侍的内臣赶紧回道:“回官家,正是他们。” “方才致辞之人,瞧着才丁点岁数,竟已是个解元了?”赵恒很快就丧失了再盯着那乌压压的背影看的兴趣,在内侍们的小心搀扶下,慢吞吞地回到了御案之前,情绪难辨地长叹一声:“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同叔来了。” 内臣心念一动。 晏殊刚离去不久,官家就因心情烦躁,在殿内随意走了走,刚巧听了一段解头的致辞。 起初只觉那小郎君的嗓音悦耳,致辞间隐约带着优美的韵律起伏,流畅而悦耳。 再看到那小郎君的模样后,官家就有些怀念当年了。 当年的神童晏殊,受江南按抚张知白的推荐,引起了爱才的赵恒的重视,直接免了解试省试。 当晏殊与其他举人同赴殿试一场时,也是这般年少老成,却又胸有成竹的好气魄。 那内臣自认猜出几分官家心思,便壮着胆子玩笑道:“依臣看,那位解元的模样,可比晏学士的还好一些。” 赵恒果真龙颜大悦,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大实话,可小心别让同叔听着了!” 他对晏殊的才干看重是一回事,喜欢晏殊的谨小慎微是一回事,为何那般器重对方,缘由却不落在这两者头上。 他当初相中晏殊这一神童,屡屡破格提拔时,也正是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刻。 而晏殊也未曾对不起这份期许——其所展现出的才华,足够成就一段君王‘识才辨贤,慧眼识珠’的佳话。 内侍们不敢吭声,内臣小心翼翼地跟着笑了起来。 至于那位致辞解元的名姓,赵恒不曾过问,他识趣地不主动提起。 毕竟才走过解试一关,最困难的省试近在咫尺,言其他都还为时过早。 谁又知道,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究竟会是下一个晏同叔,还是风光一时,之后就名落孙山,籍籍无名呢? 此时的陆辞还不知在自己的无心插柳下,还真给皇帝留下了那么丁点好印象。 在随大流循唐制,往国子监谒见过先师后,大多数年纪不小的贡举人已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知事官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等领着众人出了国子监大门后,便宣布仪式已毕,举子们可各自回去。 至于派马车挨个接送? 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可足足有七千多人呢。 于是这些走得累得半死的贡举人,就又得拖着沉重脚步,往大街上走,直到能租到驴马或车的地方为止。 不过他们身体虽疲惫,精神上却还亢奋着,一边慢吞吞地挪动,一边与身边人热切地交谈着今日见闻,分享想法。 而被这一个多月的好吃好喝、加适当锻炼养下来,加上自身具有年轻这项最大优势的陆辞等人,更是半点不觉吃力了。 思及他们所居的寓所就在州桥附近,从国子监步行过去,虽称不上近,但也算不上多远,所有人一致决定,不与那些人抢车抢马,而直接步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