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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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捂着肚子默不作声,她的春归受了情伤,那人扔下一袋银子走人了。阿婆恨自己,怎么就没看清他,那些日子他与春归一起进出,把草庐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阿婆以为他对春归是动了真情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看不清事。阿婆有苦难言。 春归端着药进来,把碗捧在手中,小勺子舀着汤药,担心阿婆烫到,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喂到阿婆口中。郎中趁着这个时候,仔仔细细的打探了春归,从前阿婆带着她来卖草药,总是灶灰涂了脸,看不清本来面目。今日兴许是下来的急,没有涂灶灰,一张小脸惊为天人。待春归阿婆喂了药,给盖好被子,从腰间解下那一袋银钱,放到郎中的书案上。 “药钱。”那袋银钱绑在她的腰间,坠了这一路,也让春归的心跟着沉了一路。想必这些银钱不是好东西,阿婆昨晚看到它也躲开了它,刚过了几个时辰就病了。不能留。 郎中看到春归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子扔到书案上,砸的书案哐当一声。他好奇的走上前去,打开布袋子,里面沉甸甸的十几个金元宝,眼睛顿时睁的老大,狐疑的看着春归。这些金元宝,无盐镇上的人家,一辈子,用两个,就足以过活。这十几个不是小数目:“你…做山匪了?” 春归摇摇头。 “你把这些给我做什么?”郎中又问她。 “救阿婆。” “救你阿婆,不需要银子。你收起来!”郎中有些生气,你以为我行走江湖救死扶伤是为着银子吗?为着银子早就可以去世上任何地方逍遥快活了,是为了高兴!乐意! 春归看那金元宝,犯了难。 “郎中收了吧!”阿婆突然开口说话:“这些银子,我们受不起。郎中不要就拿出去给穷苦人家分了。” 郎中气的胡子竖了起来,没见过这样的婆孙俩!拿出去给穷苦人家?无盐镇上最穷苦的人家就是你们!就是你们在山上那个破草庐!他不爱与她们掰扯,拿起银子,转身走了。都是脑子不好使的,一家人凑到了一起,从老的到小的。春归眼睁睁看着郎中拿走了银钱,想起宴溪把它递到她手中的神情,他说这些银钱足够你和阿婆富足一生,那神情春归从前来无盐镇经常会看到,是镇上的人看她和阿婆的神情。 没有这袋银钱,便不会再想他了。 春归坐到阿婆身旁,用手拍着阿婆的后背。从前她病了,阿婆就这样拍着她哄她入睡,春归觉得自己这样拍阿婆,阿婆也会入睡吧? “阿婆。”她想了想终于开口:“不上山。”是的,她不想上山了,今早这一遭,她怕了。草庐离镇上那么远,万一有一日,阿婆病了,来不及看,春归不敢想,她的唇动了动,又说了句:“不上山。” “不上山你怎么过活?”郎中藏完银子回来,听到春归说不上山,开口问她。 春归偏着头想了想:“采药,打猎。” “住哪儿?” “………” 把春归问住了,她茫然的看着郎中。郎中叹了口气,朝她摆摆手:“你过来。”抬腿走了出去。 春归跟着郎中向后院走,后院,方方正正,刚刚煎药的时候她来过。郎中带着她走到其中一间屋子:“这几日,你住这间。”又走到另一间:“你阿婆,住这间。你阿婆眼下病着,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上山,你待她好了再与她商议后面的事。你住我这不能白住,我问你,你识字吗?” “识字?”春归摇摇头。 “那你便帮忙煎药吧,从这会儿起。” 春归在医馆一刻不得闲,从前院到后院,眨眼间鼻尖就黑了一块。她小心翼翼端着药到前厅,给来看医的人喝,看医的人就着她的天人之姿下药,感觉病一下就好了。才两个时辰的功夫,医馆前厅就有几个青年男子,说自己有急症,要在医馆里煎药服药。 郎中的手搭在他们的脉上,均匀得狠,拿起掸子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春归不知郎中为何要赶人,摇了摇头去煎药,心道这老头脾气倒是不小。 入了夜,爬到屋顶去看灯,郎中的屋顶自是不比客栈的高,只能看到眼前这条街巷,春归抱着膝盖坐在那,头顶是银河璀璨,脚下是熙来攘往,她坐在屋顶,独身一人。 却没有哭。 只有在此刻,周身空无一物,才突然认清: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是的,这句,他没有骗他。 第11章 青丘岭遗梦(二) 春归是被小鹿拱醒的,接连三日。她睁开眼,看到小鹿站在她床头,睁着圆眼睛向她讨水喝。离开了林子,小鹿也不自在,昨日想着把它送回山里,可是春归转身向回走,到了医馆一回头,小鹿也跟在身后,显然是不想走。 喂了小鹿水,便去看阿婆。阿婆将养了这几日,终于好了一些。看到春归进来笑着向她伸出手:“你来。” 春归走过去,倚在阿婆肩头,阿婆的温度让春归觉得无比温暖。 “春归,阿婆问你,你那日说不回山上了,可是因着阿婆?”阿婆想了几日,春归总要下山的,总不能让她在山中与自己那样熬着,自己年岁大了,还能活几年?若是她走了,春归一个人在山上,还不得变成野孩子? “不是。”春归摇摇头,说道:“吃的,用的。”她的意思是山下吃的用的都比山上好,阿婆能听懂,但她知道,春归不是因着这些,说到底,还是为着自己。 “如果咱们在山下,你便不会像在山上那样自在了。你愿意?山下的人,有的人人心好,但有的人人心恶,你怕不怕?” “愿意,不怕。” 阿婆拍了拍她的头,从腰间拿出一团麻布,一层层打开那麻布,一只翡翠镯子的柔光闪了一闪。 只见那翡翠镯子几近透明,不搀一丝杂质,圆润清亮。 “好看。”春归蹲在床头,小心翼翼拿起那镯子,仔细的端详:“阿婆,好看。”她竟不知阿婆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嗯。”阿婆看着那镯子,眼中不明的情绪闪了闪,这些年带在身上,很少打开来看,四十载已逝,有些人大概永远不会来了。 她站起身,找郎中讨了两件女子的衣裙,给自己和春归换上,婆孙二人,突然点亮了这个医馆。郎中绕着她们转了两圈,嘴里啧啧啧几声,转身去配药了。 阿婆带着春归走出去,迎面的人看到他们,指指点点。春归有些瑟缩,紧紧跟在阿婆身旁。阿婆的自责又深了些,拉住了春归的手:“既是要在这镇上过活,就不能怕这镇上的人,他们看你,你便看回去,不要怕。”春归点点头,看到有人看她,迅速的低下头,想起阿婆说要看回去,立刻抬头表情凶狠的看回去。倒是奇怪,春归看回去了,那人倒移开了眼。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阿婆,管用。” 二人走到一个小铺子,阿婆对春归说:“你在这里等我。” 春归点点头,站在外面等阿婆。街上的人总是看她,她刚刚跟阿婆学了一招,别人看她,她就眼睛一瞪看回去,那些人都迅速撇开头走了。只有一个人,看了她一眼,她眼睛一瞪,那人笑出了声。春归猛然想起宴溪,在草庐里,躺在草垫上,看着自己,自己瞪了他两眼,他笑出了声。 春归眼睛有些红。那人以为是自己惹着了她,隔着一条马路宠着她弯腰作揖,倒是把春归逗乐了。看春归笑了,那人才放下心来,朝春归摆了摆手中握着的书卷,算是作别。 阿婆出来了,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阿婆带你去吃好吃的。”二人在无盐镇上走了一圈,最后挑了一个小二楼。上了楼坐在窗边,刚好看到河道上往来的船只。 “春归,阿婆想着,咱们要在无盐镇上安家,必须有活计。阿婆会做面,不如,咱们就寻个地方,卖面条?” 春归一听要卖面条,连忙点头。从前可是要逢年过节才可以吃到阿婆的面,若是开了面铺,岂不是能天天吃到?美哉。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阿婆捏了捏她的脸,二人低头吃东西,不再做声。 回到医馆,跟郎中说了要开面铺,郎中摸着自己那一把胡子赞许的点点头,而后指指门 口:“喏,无盐镇属我门前地方大,没人管。你们就在西面搭个棚子。” 阿婆瞅了瞅,医馆人来人往,郎中在无盐镇又有声望,面铺开在他门前,能顺心不少,于是点点头:“租这里,要多少银钱?” “这个嘛…”郎中摸着胡子,煞有介事的思索:“一日三碗面你们管。” “就这?” “就这!” “中。”阿婆不愿与郎中客套,连个谢都没说,扯了块破布围在腰上,转身就进了小厨房。春归喜欢闻草药的味道,跟着郎中去抓药。 她站在郎中身旁不说话,伸着脖子聚精会神的看。郎中看了看她,拿起一种药材递给她:“这是什么?” 春归捏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羌活。” “这个呢?”又递给她一种。 “荆芥。” “桂枝。” “柴胡。” “天花粉。” “.…..” 这些草药与春归在山上采的时候截然不同,但她通过味道可以闻出来,基本说个□□不离十。郎中的嘴角几不可见的扯了扯,这女女倒是有天分。可惜话少了些,看着总像是不灵光的。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把双肘支在面前木桌上,煞有介事的问春归:“春归,喜欢这些药材的味道吗?” 春归连忙点头:“喜欢。”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总是会放到鼻下用力闻一闻,有时也会放进嘴里吃上一点,倒是没有出过事。 “那你可知这些药材,每一种有什么用处?” 春归摇摇头。 郎中笑了笑:“那每日我教你一种如何?这样日后你就可以照料你阿婆,为你阿婆简单医病了。”说的很好听,其实是想骗个徒儿。 老郎中究竟是谁,没有人了解。大家只知晓无盐镇有个神医,似乎是从其他地方云游来的,喜欢无盐镇,便在这里扎了根。其实老郎中姓薛,大齐少有的姓氏,大齐的国医都姓薛。他的身世,他不说,无盐镇上的人也不问,生了什么病来老郎中这抓个药,药到病除;若是老 郎中不给抓药,那就穿戴整齐,回去坐在棺材板上等死。 他没收过徒儿,有一些镇民把孩子送到他这,想跟他拜师,他前后左右打量人家一眼,说两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把孩子往这送了。薛郎中收徒有讲究,先看眼,一双眼清澈坦荡的,由眼观心。说白了,从医是大德,救死扶伤是大善,眼中有杂质的人,干不了;看了眼,再问问医理,光有良善还不行,还得有天分。 这春归,薛郎中是看上了。 你看这女子,身着一身素裙,站在那一排排小抽屉前,拉开这个闻闻,拉开那个闻闻,自动报起了药名,自己逗自己玩上了,薛郎中笑了。 二人泡在这屋里许久,郎中有一搭无一搭的与春归说几句话,比如这苍耳子,祛风除湿,用于风湿痹痛,风疹瘙痒;这陈皮,行气化滞。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春归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过一会儿薛郎中再问她说了什么,春归三两字就答了。倒是没错。 阿婆在小厨里做完了饭,过来叫他们吃。看到春归头埋在一个抽屉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刚要开口,却被薛郎中烂了出去。 薛郎中清了清喉咙:“我看春归天赋异禀,想收来做徒儿。” “大齐没有女子行医的。” “无盐镇有就成。” “随你。”春归乐意就行。 三个人围在小桌边吃饭,薛郎中是要喝两口的。他的小酒盅里是自己泡的药酒,尝了一口阿婆做的猪手,啧啧,手艺不减当年。一口rou,就一口酒,喝的美滋滋。春归没喝过酒,看了他的小酒盅一眼又一眼。 “不许喝。”阿婆发觉她的眼神,出言警告她。 “怎么就不许喝?外面的女子,像春归这样,早就会行酒令了。”薛郎中不喜阿婆管春归管的太严,转过身拿过一个小酒盅倒了一点酒放到她面前:“尝尝。人生五味,酒,是辛。” 又给阿婆也倒了一杯:“喏,千杯不醉。”又想起阿婆还未痊愈,把那杯酒倒自己嘴里了。 春归看了看薛郎中,又看了看阿婆,学着薛郎中仰头而尽,酒辛入喉,捂着胸口咳嗽许久,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再仔细咂咂嘴,倒是不难喝,又把酒盅递给薛郎中:“还要。” 终究是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脸便红透了。似青丘岭上冬日里开的梅花,娇艳欲滴。 “阿婆,困。”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走的七倒八歪,一路撞的叮叮咣咣响。 进了卧房,还知道关上门,躺在床上,热的不行,脱了衣裙又脱了肚兜,脱了个赤条条,钻进被窝,闭上眼前说了句:“舒坦。” 这一睡,便不知今夕何年。 青丘岭,远去了。 第12章 无盐镇伊始(一) 面铺开张这日,薛郎中搞到几个大炮仗在面铺前一字排开。无盐镇的人喜欢凑热闹,把个面铺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听那几声响。春归早早便站在那儿,捂好耳朵,风吹动她的裙角,像一幅年画。 薛郎中看人差不离了,拿出火舌子,炮仗将无盐镇震的抖了三抖。人群散了,面铺里三三两两做了人,每人自己挑一块牌子,扔到阿婆面前,阿婆看一眼牌子,便开始做面。春归负责跑堂,她头上系一块湛蓝的方巾,腰间绑着一个钱袋。 这些日子郎中和阿婆教她认钱,大大小小的银钱总算是可以分得清楚。端着面放到桌上,冲着食客规规矩矩说一句:“十钱。”揣了钱到钱袋子就算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