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魏鸾依言,让她将能泡湿的都淋透备用。 这般匆忙之间,外头火势愈盛,火苗沿着窗扇屋檐窜过来,眼看便要舔到跟前。 行客们惊慌失措,顾不得贼匪凶悍,纷纷衣衫不整地往外逃。 那些刺客倒未理会闲人,只往盛煜周遭招呼。 刀剑泛着寒光,缠绕在他身周,几回险些划到脖颈。魏鸾看得胆战心惊,嗓子里几乎冒烟,见染冬还在身侧,忙道:“待会我混在人群里逃出去,找个地方躲着,这样兵荒马乱的,不会有人认出来,你去给主君帮忙。他那边是搏命,敌众我寡,十分凶险,多个人帮衬总是好的。” “可主君——”染冬才想说盛煜绝不会答应,忽听门口有脚步靠近。 她霎时惊觉,将魏鸾护在身后,蓄势待发。 一道灰色的身影闪进门框,在染冬出手之前,低声道:“是我,时虚白!”仓促之间,他不知是从哪里寻了套罩衫,将墨画白衣挡住,掩上屋门快步走近,“盛统领让我带少夫人逃出去,快走吧,火快烧过来了。” “那他……” “他能应付。”时虚白面露焦灼。 他独自远游,也曾碰见过不少凶险,却从未如今晚般,撞见如此来势汹汹的攻袭。这县城虽繁华,却无要紧人物,原不该有这般整肃有序的刺客,且玄镜司本就是刀尖上行走的衙门,这般突袭,不用猜都知道事关朝堂争执。 换在从前,时虚白从不理会这样的事。 这在他而言,如同泥潭。 更何况玄镜司自有坚牙利爪,他这点本事不足挂齿,犯不着去掺和机密案件。 今晚却是个例外,因盛煜身旁有魏鸾。 时虚白瞧见围住客栈的凶狠来客,便知倘若不能御敌于外,对方攻入客栈后,魏鸾必会遭殃。这种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理。是以自门缝瞧见染冬入屋护卫后,他便执剑而出,鼎力襄助盛煜——哪怕他并不知道派出刺客的是何方神圣,亦不知这场争斗是否牵涉机密要案。 他只是想出份力,护她周全,哪怕微不足道。 盛煜看到他时明显讶然。 却因情势紧急,不及多想,只并肩作战——两人皆天资聪颖一点即透,见事颇为机敏,头回并肩竟也能配合得默契。直到客栈起火,浓烟滚滚而起,盛煜再不敢抱半丝侥幸,在与时虚白靠近时,低促地说了声“带她走。” 极简短的叮嘱,很快被夜风淹没。 时虚白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时虚白心里是极为惊讶的,因先前在相府的书房里,盛煜问及架上珍藏的画卷,他并未否认。以盛煜老练毒辣的目光,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只是两者皆属佼佼之人,不曾点透罢了。 而今盛煜竟会将魏鸾托付给他,着实出人意料。 时虚白不敢耽搁,当即撤回客栈,寻了身衣衫伪装。见魏鸾面露迟疑,又补充道:“对方攻势凶悍,自是冲着盛统领来的。少夫人若在此处,他心有旁骛,难免掣肘,唯有少夫人离开,他才能毫无顾忌。” 这话直戳要害,魏鸾自知帮不上忙,果断拿湿透的栉巾捂着口鼻,随人群冲了出去。 没人认出她,逃得意外顺利。 客栈里却仍火光熊熊,将夜空染得猩红。 浓烟在风里弥漫,火苗肆意往周遭逃窜,杀伐并未停息。 魏鸾远远望着,只觉胆战心惊。 兴国公的事之后,盛煜与章家剑拔弩张,先前镜台寺的那场刺杀更是差点要了盛煜的半条命。此地离京城颇远,这帮人如此兴师动众,定是有恃无恐,志在必得。且以盛煜那样的机警行事,今晚并未察觉此处设有埋伏,足见对方何等周密。 她哪里放心得下? 见街旁堆着几口放杂物的缸,便想藏身其中,请时虚白和染冬去帮忙。 时虚白自是不肯,染冬亦道:“方才我听到了玄镜司的哨声,是召人援救。少夫人放心,主君不会有事,咱们……”话音未落,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举短剑便招呼过去。旁边时虚白下意识护在魏鸾跟前,抬剑迎敌。 然而已经晚了。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飘到跟前,被利剑重伤时,手里亦扬出白色的细粉,直扑魏鸾面门。 屏息已来不及,细粉被扑入鼻中,带着股酸臭。 魏鸾抬手捂住口鼻,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到暗夜里那两人舍身偷袭,身体被短剑洞穿,手却还保持着扬出细粉的姿势。浑身力气似被抽去,眼前亦迅速变得昏暗,眼皮阖上之前,魏鸾看到屋檐上有黑衣人俯冲而下,如荒原上夺命的鹰鹫。 …… 魏鸾醒来时,周遭十分昏暗,鼻端却嗅到香甜的味道。 脑袋像是被人拿铁箍挤过,隐隐作痛,浑身亦觉疲乏无力,腹中更是空空荡荡,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似的。她睁开眼,看到长垂的薄纱层层叠叠,头顶是瑰丽的锦帐,她似是睡在一张极为宽敞的床榻。 昏过去前的记忆浮起,盛煜肃杀的脸浮入脑海,她立时挣扎起身。 身体却酸软无力,没撑到一般,便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床榻上。 身体撞在锦褥,发出声闷响。 坐在帐外的人听见动静后遽然起身,往床帐里望了一眼,迅速掏出火石轻擦,点亮旁边的烛台。而后掀开层层薄纱,抬步钻了进去,贵重的锦衣微晃,腰间玉佩磕在床沿脆响,他侧身坐在榻边,令床褥微微塌陷。 魏鸾忍着脑袋的疼痛,睁眼望过去。 纱帘外烛光渐亮,照在男人骨相清秀的脸上,熟悉至极的轮廓,金冠下的那双眼状若桃花,从前只觉含情脉脉、温文尔雅,此刻望向她时虽也藏了点笑意,却因神情阴冷,叫人心中骤紧。 “太子殿下?”她愕然出声,诧然望着周令渊。 周令渊扯了扯嘴角,“醒了。” 他的声音倒是温和的,见魏鸾鬓发魏鸾,伸手便想帮她捋。 魏鸾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缩了缩。 周令渊的手臂僵在半空,却没说话。 魏鸾打死都没想到,她竟然会落在周令渊手里——可见那些黑影袭来时,时虚白和染冬并没能抵挡。那么盛煜呢,对方处心积虑地布置人手,在那座不起眼的县城布下巨网,玄镜司在外面的势力毕竟不如在京城周密,他挡得住吗?能不能像上回那样,死里逃生? 猜测与担忧涌起,伴随未知的恐惧。 魏鸾五指紧紧抓住锦褥,没敢在周令渊跟前贸然乱说,只虚弱道:“这是哪里?” “东宫。”周令渊微微倾身,“不认识吗?” 魏鸾蹙眉,怀疑周令渊是在说谎欺瞒,忙将周遭打量。 从锦绣帷帐到熏香的玉鼎,再到纱帐外桌椅箱柜,触目皆是名贵器物,随便哪件都能值千金之数,只是极为陌生。她抬眼打量周令渊的神色,“我既落到殿下手里,即便知道这是哪里,也插翅难逃。东宫各殿我都曾去过,并无这般屋舍,殿下说句实话就是了,何必瞒我。” 虚弱之中,那双眼失了寻常的潋滟神采,却别有娇弱之处。 周令渊叹息了一声,觑着她,目光复杂。 “我在东宫筑造了座琉璃殿,选天底下最名贵的木材香料,最好的器物摆设,就等父皇降旨,迎你为妻,而后在这里厮守。鸾鸾,你知道的。”他忽而起身,将纱帐挂上金钩,抬手徐徐指给她看,“这里,就是我为你筑的金屋。” “今日,终于迎来了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他变了,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第103章 疯子 赤金铸成的灯架上, 明烛愈来愈亮。 灯架形如海棠树, 绽放的赤金花瓣上托着红烛,参差横斜的细架如同树的枝干,愈往上愈繁茂,烛火自最底下蔓延而上,依次点亮高处,如满树繁花绽放。这般灯架, 非但造价昂贵, 奇巧的心思更是少见。 便是蓬莱殿里, 也没这样别致的东西。 周令渊显然颇为自得,站在金灿灿的灯架旁, 脸上也被镀了层明亮的光芒。他觑着魏鸾的神色, 没能从中捕捉到半死预想中的惊喜, 心里稍觉失望,却只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随即抬步而出。片刻后,宫装鲜丽的侍女捧着漆雕精致的食盘,鱼贯而入。 香气很快随风飘入,魏鸾闻到了鱼汤的味道。 早就准备好的高案被挪到榻前, 杯盘碗盏摆得整齐,满目琳琅的菜色亦诱人食欲——摆在跟前的是香糯柔软的粥,清爽的梅花烫饼,精致喷香的糕点,旁边配以碧翠鲜嫩的脆笋等数道爽口绿菜, 当中则是香稠的鱼汤,热腾腾冒油的炸丸子,红油凉拌的嫩鸡丝,正当肥美的蟹黄蒸豆腐,林林总总,将近几时道。 虽非名贵之物,却都是魏鸾爱吃的。 青梅竹马十多年的交情,对于她的口味,周令渊自是极为清楚。 魏鸾不知昏睡了多久,瞧着满桌佳肴,腹中咕噜响了声。 周令渊自搬了高椅坐在旁边,瞧见魏鸾脸上不自觉露出的馋色,目光亦稍稍柔和,温声道:“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昏睡的时候全凭rou汤吊着。先拣喜欢的慢慢吃,等身子缓过来了,想吃什么,我都命人去做。” 说着话,亲自拿小碗盛了汤,摆到她面前。 魏鸾低垂着脑袋,十指蜷缩,并未与他对视。 说心里不感慨,那是假的。 十数年攒下来的交情,她视周骊音为闺中密友、异姓姐妹,对于周令渊,虽因他早就娶了太子妃而不曾动心,却也知他的种种关怀皆发自肺腑,年岁尚幼的时候,甚至一度觉得他比亲兄长还温和可亲。 大梦惊醒,在提醒周骊音看清前路之余,她虽碍着身份不便跟周令渊多往来,却也常让周骊音劝着他,牢记周家子嗣的身份,别陷在泥潭里。 可惜,终是背道而驰了。 魏鸾心中轻叹,原就饿得头昏眼花,方才险些栽倒过去,哪还扛得住美食的诱惑?纵有千难万险,她如今孤身被困,也得吃饱了饭才能思索脱身之计。就算这顿饭里有蹊跷,还是得咬着牙吃的。 遂拿了碗筷,自挑喜欢的来吃。 …… 象牙筷箸轻磕碗盏,发出极轻微的响动。 魏鸾没急着说话,周令渊便也沉默,坐在旁边,不时也取两块糕点来尝。 他的目光在魏鸾的眉眼和满桌菜色间逡巡,瞧着酥香甜软的金乳酥,忽而想起从前出宫去敬国公府,碰上厨房里金乳酥新出笼时的情形。彼时魏鸾才十一岁,袅袅婷婷的少女,在外举止合度、端丽明艳,在府里却爱撒娇,时常缠着魏夫人倒腾喜欢的东西。 那日初夏天晴,紫藤花架开得正浓,热热闹闹地缀满枝头,豆蔻少女穿着娇丽的鹅黄长裙,发丝垂在肩头,散漫而娇艳。笼屉里香气飘散,她迫不及待地想尝,被热腾腾的糕点烫了指尖,忙捏耳朵。 瞧见周令渊,她笑意顿盛,拎着笼屉便奔过去,欢喜雀跃。 她原就生了极漂亮的容貌,笑容绽开时如春光明媚,令人心驰神曳,周令渊哪有不纵容的,亲自取了糕点,稍稍吹凉喂给她。 那样的亲密,如今想来着实让人眷恋。 周令渊忍不住夹了一块放到她跟前。 “这是她们特地从敬国公府的厨娘手里学的,火候味道都依了你的口味,尝尝吧。”他盯着魏鸾,清秀的脸上,那股渗入骨髓的冷淡不知是何时冲散,桃花眼里柔和流露,似颇贪恋此刻单独相处的氛围。 魏鸾却已搁下筷箸,后退稍许。 吃饱后浑身暖和,那股头昏眼花的虚弱也终于消散,她瞥了眼金乳酥,却没去碰,只低声道:“多谢殿下款待。我吃饱了。”说着话,将睡得稍起褶皱的衣裳理平,连同散乱的头发也捋了捋,神色亦渐渐变得端庄。 侍女奉命而入,撤走杯盘。 等殿门掩上,魏鸾已下地穿了珠鞋,口中道:“我已昏睡了两日?” “外加两夜。”周令渊抬步靠近,嘴角噙了古怪的笑,“后晌送到东宫,我亲自抱你进来的。这件事我想过无数遍,终是做到了,可惜你穿的不是嫁衣。不过无妨,有的是法子弥补。到时候,我会给你穿凤冠丽服,住进更好的金屋。” 男人骨相清秀,神情声音皆是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