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绿菜青脆,热粥糯香,周骊音也没管盛煜,只管让魏鸾品尝。 没了外人杵着,正好说体己话。 从魏鸾在曲园的处境,说到京城的近况,周骊音刻意避着章家的事,得知章皇后与周令渊近来无恙后,便未多问。魏鸾则就势问起盛明修的事——不出所料,当日盛明修追出去,原本是想把话说得更清楚,却不忍心看周骊音在困境里独行,毅然陪她来此散心。 这段时日里,也幸亏有他陪伴,周骊音才不至于他乡落寞。 明山丽水足以畅怀,亦激起诗画兴致。 周骊音从前缠着盛明修学画,原是找由头跟他相处,并非真心钻研。到得此处,镇日闲而无事,又有绝佳山水在跟前,不免触动兴怀,当真用心学了起来。因惦记着京城里那位惊才绝艳的师父,周骊音还修书与时虚白,邀他前来此处。 只是信送出去没多久,尚未得到回音。 魏鸾见她有了寄托,心中稍安。 想着两人的前程,迟疑片刻后,终是道:“三弟如此选择,其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也正因此,才见得真心,不枉你从前厚着脸皮,见天往曲园和书院跑。但是长宁,京城里的情形不必多说,你俩身在其中,往后何去何从,哪怕不用此刻决断,还是得心里有数。” “我明白。”周骊音轻轻叹了口气。 晨光洒遍,照在曲折回廊、水面湖石,亦拉出细长的影子。她在京城外穿得随意,莺黄锦衣下是一袭月华裙,裙身淡若玉色,细密的褶子里却藏了娇丽的红,行动间若隐若现,活泼灵动。她的脸上也不见过多的担忧愁苦,反倒显出坦然。 “先前他故意冷过我两回,后来我才想明白其中缘故。其实他想得比我远。” “那你呢,如何打算?” 周骊音轻咬唇瓣,坐在池畔鹅颈靠椅上,取了鱼食丢入池中。 红艳艳的鲤鱼围过来,搅动水波。 周骊音的心底亦有波澜翻起。 在初识盛明修时,她其实并未想太多,只觉这少年玉面琼姿,生得实在好看。甚至生出戏弄之心,拿酸辣汤去欺负他,又故意拿公主的身份叫他跑腿。那段时日当真是无忧无虑,盛明修于她而言,便是念念不忘的惊艳少年,抱臂站在光影婆娑的树上,散漫飒爽。 于是便生追逐之心,不曾考虑旁的。 如今她却不得不正视藏在暗处的坎坷—— 盛闻天是父皇信重的禁军将领,盛煜更是父皇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剑,从兴国公夺爵流放、太子妃被废软禁,到镇国公父子入狱,步步向章家紧闭。而深宫之中,她的母亲,出自章氏的皇后,却死死地攀着章家的大树,执迷不悟。 以父皇的性子,既已宣战拔剑,绝不会中途而废。 朝堂上种种争执纠斗,都付于盛煜之手。 到得最后…… 周骊音数番劝说章皇后无果,自知难以扭转大局,担忧为难之下,才躲到此处静心审视,实在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但不论母后与皇兄最终会如何,这番争斗过后,仇怨定会更深。凶险之中,不管是章皇后有恙,还是盛煜受损,两家都会势不两立,竭力反对。 路的尽头有阴云密布,周骊音已渐渐看清。 她望着荡漾水波,自在鲤鱼,轻声道:“这件事,我想过很多回,不怕你笑,前阵子还特地去了趟庙里,寻高僧请教——他们站在世事外,常能看得清楚。后来我就想,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想得太远又束手无策,何必困在其中。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魏鸾没太明白。 周骊音唇角浮起淡笑,“就像人到百年,最终都会死。难道因为这,我就不敢往前走,甚至舍了跟前的种种美好?跟他也是如此。哪怕尽头是悬崖,眼前的路我仍想与他同行,往后才不会后悔。” 她垂眉摆弄丝带系成的蝴蝶,神情似是自哂,“说句狠话,倘或我过两年就死了,等不到那道悬崖。却因害怕无路可走,早早地舍弃了他,岂不是太过可惜?” “胡说什么呢!你定会好好的!” 周骊音一笑,“别急嘛!话虽不好听,理却如此。再过阵子我会禀告父皇,启程回京,哪怕帮不上大忙,也得竭力劝着母后。而至于他,便如诗里说的,不如惜取眼前,哪怕只偷得一点点时日,也是好的。” 这般情态,倒有点苦命鸳鸯的架势了。 不过看得出来,周骊音是考虑过后果,并非任性胡闹。 魏鸾暗暗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但愿往后能柳暗花明。” …… 相似的言辞,也从盛明修口中说了出来。 今晨盛煜醒来得早,因娇妻不在身旁,便起身练剑。客舍外景致极佳,他难得闲暇,不自觉便散步出去,到湖畔山脚转了半晌,回来的途中碰见盛明修,兄弟俩便一道用饭。盛煜虽未如从前般强横阻挠,却仍说了顾虑,问盛明修的打算。 盛明修的回答,也是惜取眼前。 这样带了几分佛家禅意的言辞从盛明修嘴里说出来,着实让盛煜惊讶。 ——毕竟在他的心里,盛明修仍是张狂飞扬的少年,有蓬勃朝气,会顽劣坚韧,却未经世事历练。便是偷藏春宫图那样的事,也得他帮着背黑锅隐瞒,尚未磨出足够的担当。却原来那样散漫不经的张扬少年,也会有这样通透收敛的时候。 盛煜为之讶然,拍了拍弟弟的肩,未再多说。 兄弟俩用完了饭,盛明修猜得到那两位应是懒睡未起,先带着盛煜,到昨日未踏足的地方看风景。日头生得老高的时候,周骊音所在的庄院才开了门,因管事说盛公子带客人游玩去了,姐妹俩遂选小船,到湖上漂着散心。 等盛家兄弟归来,刚好是午饭时分。 小姐妹弃了船登岸,魏鸾瞧着迎面而来的盛煜,只觉青山秀水之间,这男人身姿颀长,肩宽腰瘦,倒真有文武兼修的清隽风姿。原就畅快的心绪,在看到这悦目身板时愈发高兴,她双眸间盛着笑,盈盈上前挽住他手臂,道:“夫君难得有兴致闲游,这风光很好吧?” “比京城好。”盛煜淡声,泓邃目光觑着她。 魏鸾觉得这目光颇古怪,不由摸了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双眸清澈潋滟,神情微懵,似一头雾水。 那只纤弱手臂却缠着他,姿态亲近而温柔,与昨晚的嫌弃驱赶迥异。想必宿醉之后,她是半点都不记得昨晚的胡闹。盛煜想起她当时附和着周骊音,笑嘻嘻说“慢走不送”时的得意狠心模样,恨得牙痒痒。 但他终不能跟喝醉的人计较。 遂朝盛明修叮嘱了声,趁着午饭尚未齐备,携魏鸾到湖畔商议。 归州这边并无大碍,随州的查探却还需cao心。盛煜不好逗留太久,便问魏鸾如何打算——若她想多留住一阵,盛煜便在随州事毕后,来枫阳谷接她回京。若她放了心不再担忧,便可与他同往随州,在玄镜司的官署住两日,而后北上返京。 魏鸾琢磨了下,决定不打搅这对苦命鸳鸯。 因湖畔清澈如镜,忍不住卷起裙角,蹲在一方青石上,伸手去探,口中道:“若夫君不嫌麻烦,我便去随州瞧瞧。否则,夫君专程来回,未免麻烦。对了,三弟那边……”她的声音微顿,以目征询。 盛煜不自觉也蹲了下去。 “他既来了,等功德圆满自会回去,懒得管他。” 这分明是默许盛明修陪伴周骊音了! 魏鸾心中大悦,笑意愈浓。 盛煜屈指轻扣她额头,“就知道傻笑。” “就是觉得夫君总算肯通人情了。”魏鸾的手指在清澈微凉的水里游弋,忽而想起什么,拿手捧了水,猝不及防洒向盛煜。那位纵有机敏过人的应变,也没想到魏鸾会拿水偷袭,衣上登时被洒了不少,愕然抬目,见魏鸾又去掬水,忙起身闪开。 魏鸾乐不可支,愈泼愈勇。 盛煜晃悠悠地闪躲,故意咬牙板着脸,“想翻天了?” “我这可是好意。夫君走南闯北,该知道在有些地方泼水可是消灾祈福。” 这强词夺理的小骄蛮!盛煜无奈,没扑上去阻止她,也没逃离太远,等她玩得尽兴了,才穿着半湿的衣裳端然而归,被盛明修瞧新奇物件似的盯了许久。 …… 后晌,夫妻俩辞别周骊音,策马回到客栈。 留守在客栈的卢珣遂将玄镜司递来的消息禀明——派去查探的主事姓谭,原也是敏锐得力之人,这回亲赴随州,虽大致圈定了在归州住的地方,却没能摸到旁的有用消息。这两日正紧锣密鼓地打探,却未有佳音传来。 盛煜听罢,倒是神情如旧。 愈是藏得深,便愈有可能钓出大鱼,这种事急不得。 遂命他们隐匿行踪,切勿打草惊蛇,次日便带了魏鸾等人,驰往那个叫丰城的地方。 丰城并非归州的州府所在,却因水路通畅,是客商往来必经之地,市井颇为繁荣。离城池数里外的官道旁,两侧的村落里百姓富足,气象蓬勃,时常可瞧见绵延的高墙宅院,峥嵘的翘角飞檐,自是许多大户人家的住处。 盛煜并未急着进城,先去谭主事等人栖身的地方。 比起玄镜司在城里的官署,这地方颇为隐蔽,藏在地势颇高的山腰。屋舍外虽有林木遮掩,走出百余步,却是处眼界开阔的山脊,站在那里,可俯瞰归州城内外,远近情形一览无余,周遭若有动静,轻易便能发觉——很适合玄镜司的人藏身。 魏鸾很自觉地没去搅扰他们谈正事,只跟染冬四处走走。 山脊左侧是城池桑陌,右侧则是起伏的峰峦。 魏鸾漫无目的地走,见着远处有一方突出的岩石,极适合登高远眺,便同染冬过去。登上石面,清爽秋风中果真视野开阔,近处色彩交杂的荆棘丛,远处渐渐转红的枫林,若隐若现的道观,足可驰目骋怀。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最后停在一处山坳。 那山坳不算稀奇,瞩目的是座七层高的白塔,被高大的松柏环绕。白塔旁边是两座佛寺,殿宇披金,檐角高耸,阳光下甚是夺目。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魏鸾愣了愣,想起这种熟悉感觉的来处,心里猛然狂跳起来。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捂在胸口。 目光越过白塔寺庙,再度打量周遭的高山险峰,想象自己若站在山坳里,会看到怎样的画面。藏在脑海深处的凄凉记忆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她望着那座高耸的白塔,心跳愈来愈疾,就连喉咙都觉得干燥起来。 她得去山坳里一趟。 唯有站在那里,她才能确认,这处山坳究竟是不是那个乱箭铺天而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快乐小羊666和锦衣的地雷哟~muaa! 第101章 肥鱼 盛煜议完事, 从林下屋舍出来, 听说魏鸾到附近散心去了,遂去寻她。 绕过山脊,便见如台横出的巨石上,魏鸾临风而立,衣裙翻卷,明艳修长的身姿分外醒目, 她呆呆站着, 似在出神。直到他走近了, 染冬行礼出声,她才惊觉回神似的, 道:“夫君得空了?” 盛煜颔首, 站在她身旁眺望远近, “回城到官署下榻,还是在这儿逛逛?” “逛逛吧。”魏鸾指着不远处的白塔,“我想去山坳那里走走。” 天色尚早,盛煜不急着赶回,当即应了。 夫妻俩徒步下坡,到得谷底, 过膝的茅草之间有条踩秃的羊肠小道蜿蜒向内,哪怕时节迥异,周遭的山峰、野石、寺庙、白塔却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站在丧命之地,漫天箭雨清晰如昨,家族倾覆时的绝望、被困石室与世隔绝时的彷徨、得知母亲身故时的撕心裂肺、濒死时的凄冷, 种种情绪汹涌翻起,将她淹没。 那是她不敢轻易回想的前尘,亦是深藏在心底的恐惧。 像是重重积雪压在竹梢,令她几乎喘不过气。 魏鸾紧紧捂着胸口,面上苍白。 她原就生得白净柔腻,不涂脂粉亦无半点瑕疵,加之神采奕奕艳光照人,便连胭脂都不怎么用。此刻脸上血色褪尽,成了近乎惨白的模样,明艳秋阳下,愈显得虚弱。 盛煜察觉异样,眸光微紧,撩起宽敞的披风将魏鸾裹进怀里,“怎么,不舒服吗?”垂首低语时,目光撞上魏鸾的眼睛——惯常灵动善睐的一双眸子,此刻仿佛藏了痛苦挣扎与恐惧,神情极为复杂。 他心中愕然,魏鸾却已迅速低头。 鸦青的发髻阻断视线,她偏头向右,不欲让他看清似的。 盛煜不明所以,握住魏鸾的手,只觉纤软又冰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不由皱了皱眉,径直解下披风,给她裹在肩上,沉声道:“先随我回城,请个郎中。”话音未落,衣袖却被魏鸾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