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同样的深夜,屯田使张素的屋子内,也是灯火阑珊。 几个嫡系属下白天的表现很不尽人意,特别是在气势上,几乎一直被王洵压得无法抬头。这让老张素感觉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随便发作,以免动摇自己本来就不坚固的根基。故而铁青着脸,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枯燥的敲击声中,烛火上下跳动,照得冯治、吴贤、苏寿等人的脸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众人心里也觉得好生对他不起。然而白天时,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确让人非常解气,非常过瘾。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想忘记心底的阴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阳光下,干干净净,顾盼俾睨。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时,冯治、吴贤也曾试图那样活过。虽然大伙如今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被尘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时的梦,却依旧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点儿新鲜冷风,便又跳起明亮的鲜红。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活法,就像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样,几乎让人无法抵挡其诱惑。“如果王大人留下来主持安西镇军政也不错!”白天时,不止一个人曾经做如是想。虽然大伙心里头都明白,那几乎没有丝毫可能。老jian巨猾的屯田使张素不会交出好不容易捞到手的实权,朝廷里那几位,更不会容忍一个潜在的威胁越长越茁壮。 “其实,其实,大人明鉴!”被周围压抑的气氛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冯治看了看张素的脸色,试探着替自己辩解,“其实王都督的几条建议,对我等并无什么害处。照着执行下去,有效果,功劳要记在我等头上。若是惹出了麻烦,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说是我等被逼无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们占了!对不对?”张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反问。“你等还有谁这么以为?不妨一道给老夫站出来!呸!竖子,一群既没见识又没胆略竖子!让人几句大话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春风不度玉门关,此地距离玉门关还有三千里!还能算什么位置?!’冯治和吴贤互相看了看,轻轻耸肩。 二人年龄都已经超过了五十,这辈子的官运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除非抱上什么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场战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则很难再更进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斩将夺旗的本事,他们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几千里之外逍遥自在?! 猜到众人没把自己的威胁当回事儿,屯田使张素拍了下桌案,继续低声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凡是得罪了内廷的人,哪个能落得好下场?当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风,连杨国忠都得避其锋芒。骠骑大将军只是动了动手指,便令其身死族灭!内廷那边交代到咱们头上的事情,咱们不尽心能行么?真的一个罪名栽下来,距离长安这么远。等喊冤的折子送进宫去,你我尸骨都早烂没了!” 越说,他的语气越沉重,到最后,干脆双手按在了桌案边缘,佝偻下腰,仿佛无法承受来自黑暗中的压力。冯治、吴贤等人开始还是敷衍般听着,过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了起来,眉头也跟着慢慢皱做了一团疙瘩。 的确如屯田使张素所说,放眼整个大唐,除了已经叛乱的安禄山之外,没人得罪得起内廷。早在数年之前,皇帝陛下就亲口宣布,高力士有权将“四方奏请皆先省后进,小事即专决”,即地方上报的书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阅后拣重要的让天子过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处理,不必报知;边令诚、鱼朝恩等辈,虽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宠,权力却同样大得没边儿。出则监军节镇,入则参与中枢决策。连皇亲国戚们见到这些人,都要客客气气地执晚辈之礼,更甭说寻常文武官员了。 可凭着几个太监随便传下来的一句话,就叫大伙出手对付一个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将军,又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且不说大伙对此人心怀好感,单单是任务完成后该如何收场的问题,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任何来自中枢的命令,随随便便就将一任采访使弄没了。往小了说,这是一场有蓄谋的兵变,往大了说,罪名已经可以向谋反方面靠拢。虽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关附近,有边令诚等人从中运作,未必会对此事深究。可纸里边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哪天叛乱结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转向了西域,问起当年曾经横扫药刹水的怀化大将军王明允在奉旨入卫的途中,如何‘暴毙而亡’的细节来,谁主动去当那头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张素自己也不肯。虽然眼下他说得人五人六。想到此节,吴贤等人也不愿继续受人摆弄,互相看了看,陆续笑着开口:“既然是内廷安排下来的,我等岂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总得量力而行吧!咱们且不说马上就开到疏勒城外的那一万铁骑。就凭眼下王洵带在身边那两百多侍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对付得了的。一旦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是啊,属下派人偷偷去查探过了。他们对采访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驿馆中,也没忘了安排人手在采访使大人的住处附近巡视.......” “哪个叫你们在城里动手了?!”没等吴贤等人把难处摆完,张素已经不耐烦地打断。安西这么大,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就不能解决了他么?过后往吐蕃人,不,往回纥人那边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几道命令,已经把回纥人得罪狠了!“ “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将军冯治咧着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这行军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谋划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摆。那铁锤王的名号,在整个西域就没有人不知晓。寻常士卒,根本没勇气跟他放对。而其随身带着的那二百多名亲卫,又都是在战场上滚出来的老兵,身手个个以一当十。扮作马贼去对付他,得多少马贼才能把此事做干净啊?!”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的亲兵个个都能以一当十,难道你等麾下,连两千人都凑不出么?前几天是谁跟我说过,只要军饷军粮给够,随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队伍。”屯田使张素根本不想听众人的借口,撇了撇嘴,咆哮着反问。 “嗨,就这么跟您说吧!”听张素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宣威将军冯治也不再绕圈子,“我们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这点儿想必您老心里也清楚。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去对付王采访使,少了根本不够用。而人带得多了,就无法保证上下都是一条心。万一届时被王洵察觉出了破绽,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届时,弟兄们到底站在哪一方,还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们师徒,在弟兄们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将军吴贤也走上前,站在冯治身边帮腔。 这下,张素可彻底没脾气了。太监们的实力固然可畏,毕竟相距还远。底层士兵们倒戈一击,所造成的威胁却是近在咫尺。早知这事如此难办,自己当初又何必贪图太监们许下的那些好处?唉,都怪王明允这愣头青,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去碍高力士、边令诚的眼?! “也不知道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么惹了内廷那伙?按道理,以大将军的身份地位,应该看不上他这头小杂鱼才对?!”因为头绪太乱的缘故,一不小心,张素就把心里想的东西给顺嘴说了出来。这下,可是冷水落进了热油锅。屋子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登时变得热烈了起来。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高大将军。按说,以他当年一个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将军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当初惹了什么祸,我等也好决定如何行事。也许内廷那边,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呢!” “岑参军应该知道吧。岑参军,你当年在长安时,不就认识王名允了么?” “对啊,岑参军呢。岑参军,赶紧给大伙说说,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个,赶紧说说!别躲,你别躲!” “此事说来话长!”被众人逼问不过,一直缩在阴影里岑参只好硬着头皮做出回应,“并且有些话,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个,那个隐私。岑某不能确定真伪,所以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说说,说说,反正这里没外人!” “你就说说吧,何必吊大伙胃口!” 登时间,众人心中猎奇之火熊熊燃烧。不顾张素铁青的脸色,纷纷出言催促。 “真的很复杂,很复杂!”偷偷看了一眼张素,岑参犹豫着说道。“此事牵扯甚多,大伙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别啰嗦了!”“快说,快说!” “好了,岑参军,你捡紧要的说说吧!大伙听完,也方便做最后的决定。”张素心里其实也痒痒得很,耐着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装作顺从众意的模样,板着脸下令。 “那,岑某可就说了。大伙听过就算,出了此门后,最好立刻忘掉。千万别当真!”既然顶头上司发了话,岑参也无法再推辞。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此事完全属于一笔糊涂账。白马堡大营刚刚设立之时,高骠骑重点关照的几个人当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达。他老人家调动飞龙禁卫对付王氏父子时,王名允和宇文子达也从中出了大力。过后还被赐了金鱼袋.......” 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岑参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当年的斗鸡小儿,如今会成为威震一方的悍将。谁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辈子,此刻却跟别人一起商量如何对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现出色,连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么,立功露脸的机会肯定就会越来越多。被派下的任务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师里的大人物们打交道。谁料一来二去,巡视曲江池一带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王明允头上。而那边住的都是什么人,大伙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边走动,难免就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东西后,立刻向骠骑大将军表明心迹,发誓绝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骠骑大将军他老人家的担当,想必不会难为犯了无心之失的一个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这当口,又闹着要离开京师。于是,为了维护,维护那个,那个皇家脸面,也为了照顾杨国忠的面子,高骠骑不得不忍痛做出决定.......” 他已经尽力说得委婉,众人依旧听得心惊胆战。什么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无心之失,分明是祸从天降才对!在天子脚下边当差,怎可能不尽心尽力。可越是尽心尽力,接触大人物隐私的机会也就越多,被当做弃子灭口的机会,也就接踵而来! 这都是他娘的什么事儿!不卖力干活,什么问题没有。卖力干活了,反而要身首异处。高骠骑会替一个小小的校尉担当什么?狗屁,他分明没将一个小校尉当人看。分明一开始,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分明一开始,就准备将对方连同其看到眼里的秘密,彻底从这世间抹除掉。 第四章 英魂 (九 下 下) 第四章 英魂 (九 下 下) 至于王洵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大伙谁也没心思再问了。岑参说得对,今晚的话,牵扯实在甚多,大伙还是不知道详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杨国忠那边,开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体贴大伙的心情,岑参将王洵所看到的隐私部分,含混而过。“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主动放弃了。而边令诚那厮,边监军,可能没有接到高骠骑有关收手的命令,还在继续跟王明允为难。想必当初是因为距离太远,命令没传过来吧!反正一来二去,双方就成了死对头。王明允这边官升得越快,边监军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杨国忠兄妹专权,又跟骠骑大将军起了冲突;偏偏宇文子达和宋武两个的哥哥,又都是杨国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内廷那帮人视为眼中钉了。双方本有旧仇,又要提防他跟杨国忠勾结起来,“狼狈为jian”。怪不得边令诚身在潼关,隔着几千里地,却不惜辛苦地专程派人前来,授意张素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决安西镇不安定的“隐患”。怪不得朝廷花费重金设立的驿站,连日来向安西传递的不是潼关方面的军情,而是一封封措辞越来越急切,关键之处却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边没有任何相关衙门的印章。 于情于理,从头到尾,整个事情的错处,都不在王洵这边。还说什么是一笔糊涂账,嘿嘿,其实这账清楚得很。以高力士为首的太监们根本就不在乎牺牲别人的性命,王洵总不可能伸长脖子等着挨宰。而灭口未遂之后,太监们又怕王洵日后得了势,反过头来找自己算账。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于死地。 众人自问没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却愈发不愿给太监们做帮凶。这帮身体残缺的家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来度之。你今天帮他们出力对付了王洵,谁敢保证,自己就不会是下一个被杀人灭口的目标?! “属下以为,如今这事儿,恐怕需要从长计较!”疏勒城镇守使苏寿是屯田使张素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谋事当然以对方的利益为先。看看众人的脸色,快步上前建议,“按岑参军的说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积怨,单凭他跟封常清的关系,边监军那边也绝对不敢让他活着走到长安去!所以么,咱们动不动手,其实后果没什么差别。反正边监军可以在沿途调用的人手,也不止咱们这一路!”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是啊,咱们何必做这恶人。袖手旁观最好!” “对极,咱们最好两不相帮。那王明允能带着六百侍卫横扫药刹水,想必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 “这功劳,还是让别人来立吧!我等福薄,当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这边,人心本来就已经非常不安稳。如果王明允在咱们地头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不好控制,一些刚刚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机鼓噪作乱!再加上那些一直于暗中虎视眈眈的回纥人,朝夕之间,我等就要陷入万劫不复!”参军岑参悄悄捏了下湿漉漉的手心,抬起头,设身处地的替张素谋划。 屯田使张素也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官场上如此吃得开。听完了大伙的忠告,心里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替太监们火中取栗。虽然对方许诺下来的好处令人非常难以拒绝。“若不是边,姓边的太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来催促,老夫又何必跟采访使大人为难?有他在,至少能让周围的各大部落消停一点儿。若是没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赶鸭子上架,自己来当这冲锋陷阵的勇将了!嘶,你们说,这让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这个恶人,但老夫总得给高骠骑和边监军他们一个交代吧!” “就干脆实话实说,告诉边老太监,边监军,咱们手中的实力不够看。王洵从大宛带回了逾万精锐,身边还有数百护卫寸步不离?!”宣威将军冯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声回应。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过,当然不能动手。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岂不耽误了高骠骑和边监军的大事?!”忠武将军吴贤今天下定决心要跟冯治穿一条腿的裤子,咬咬牙,气哼哼地补充。 这倒也是个蒙混过关的好办法。反正太监们最初派人来传令时,根本没想到王洵能带着上万大军东返。至于数百护卫和二百护卫之间的差别,只是文字上的勾当,谁最后还能认真去查? “那就依诸位之见。老夫几天就豁出去,跟边令诚对着干一回!”屯田使张素拍了拍桌案,终于做出了最后决定。“不过,眼下咱们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别好心放了人家一马,反而被人家不识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别是王采访使在疏勒城中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朝廷对封常清的处置!” “大人尽管放心!”疏勒镇守使苏寿拱了拱手,低声回应,“卑职和岑参军早就做了安排。军营那边,凡是可能接触到邸报的,都提前打发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听说过些什么,凭着几句东鳞西爪的流言,王采访使他们也不可能立刻举旗造反!” “凭今天白天他说过的那些话,老夫倒是相信,他是个忠义之辈!”屯田使张素叹了口气,摇着头补充,“但有备无患,总是好些。岑参军,城里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嘱过了么?” “回大人的话!”岑参肃立长揖,毕恭毕敬,“都提前打过招呼了。刀客们还要在大人治下混饭,自然不敢乱嚼舌头根子。其他当地零散商贩,根本没机会接触邸报,能说的,也就是几句流言。无凭无据,很难被核实真伪。至于程记,他们是京师里的老字号,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与王明允交好的几个伙计、掌柜,早在两个月之前就被总店召回去了。新来的管事是个谨慎人,绝不敢给其东家惹麻烦!” “嗯!有劳你了!”屯田使张素点点头,对岑参的回答很是满意。“驿馆那边呢,派人去盯了么。还有采访使大人的住处那边,千万别出什么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气!” “属下已经派人去盯了。整个采访使大人的住所,从厨子到花匠,都选了可靠的人手。”岑参又做了个揖,强忍住心中屈辱回应。 “好,好!”张素笑着夸赞,“老夫早就知道,你是个仔细人。所以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你去做。过几天宋兵马使领军到来,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记得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最好连疏勒城都不进,免得夜长梦多!” “属下尽力!”岑参一个长揖及地,趁机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几个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们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虑。”屯田使张素挥了挥手,终于把目标对准了其他人。“冯将军,你对军中事务熟。一切都由你负责安排。文长,你下去后立刻替我给边监军写一封信,把咱们遇到困难如实汇报给他。请他也及时调整相关部署!一万多铁骑呢,总归是个麻烦!” “诺!” “是,大人放心!”宣威将军冯治和疏勒城镇守使苏寿先后上前,躬身领命。 “还有........”屯田使张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做细节性的补充。直到确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挥挥手,命令众人各自退下休息。 参军岑参跟在大伙身后,慢慢地从议事厅正门走了出来。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却猛然又被张素叫住,“岑参军,你暂且等一等。老夫还有一件事问你?!” “大人请问!”岑参的身体猛然一僵,然后缓缓转过头。强笑着说道:“属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脸红的张素,忽然变得有些扭捏了起来。支吾了好一阵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本官听人说,听人说,封常清去洛阳之前,曾经写过一本领军打仗的心得,托人送回疏勒,叫你转交给王明允。是不是这样?到底有没有那本册子?眼下那册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话,能否借给老夫一观?老夫会尽快看,看完了就还给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听谁说的谣言?!”岑参笑了笑,不住摇头。“莫说封帅没时间写这册子,即便写了,也不会交给岑某或者他王明允。当年安西军中,被视为封帅衣钵传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当属周啸风和李元钦,王明允根本排不上号。至于属下,只是个文官,更没资格做封帅的传人!” “哦?!是这样?!”屯田使张素将信将疑。对他来说,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结晶无所谓,关键是,不能让此书落在他人之手。“你还去见王明允么?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该去尽管去,老夫不会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现在,已经不屑再与岑某相交了!”岑参咧了下嘴,苦笑着自嘲。 “这种粗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想起岑参白天时的表现,张素也觉得王洵不会再看得起这种首鼠两端的小人,“早点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这边,真的一刻也离你不得!” “属下告退!”岑参感动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张素施礼。然后倒退着挪了几步,慢慢出了节度使衙门。 王洵的临时居所就在节度使衙门的同一条街上,彼此之间相距不远,几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参却没勇气走过去,去面对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跳上坐骑 ,逃也般离开了长街。逃也般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长夜,任西域的春寒,透过单薄的官袍,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块冰坨。 唯一还残存着几丝温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紧贴里衣的位置,缝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封常清临危受命去构筑黄河防线时,匆匆写下的手札。里边记录着他若干年来在西域的作战心得,以及安西军治下各部落实力强弱,风俗习惯和彼此之间的恩怨纠缠。还有这两年多来,安西军为驱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准备,以及大军西出葱岭之后,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 封常清好像预料到,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借助这个手札,给继任者一些启迪。他好像还预料到了,朝廷在危难之际,会不顾后果从安西抽调精锐回援。所以在手札中,还详细建议了,如果安西军被大批抽走后,如何继续经营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纥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贪婪;以及如何周旋于各部落之间,让他们互相牵制,无法对大唐的西域构成威胁。 他甚至预料到了,有人会主张放弃大宛。所以在手札当中,一再叮嘱王洵,要想方设法替大唐在葱岭之外,保留下一个落脚点。以免大唐的内乱结束之后,没理由再染指药刹水。 在老将军眼中,大食与大唐,堪称并世两雄。近两年大食国的内乱,是大唐经营西域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便很难再遏制对方向东扩张的脚步。药刹水一带,将永远不再为大唐所有。 他几乎预料到了眼下发生的一切,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朝廷因为太监们的几句谗言,便令其身首异处。并且在被处死之后,连尸体都不准收。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严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没能探听到任何有用消息。几个当年在白马堡大营和安西军中结识的旧交,要么跟周啸风一道去了潼关,要么最近被派往别处公干,除了已经明显靠不住的岑参之外,此刻居然没有一个留在城内。而那些勉强能叫上名字的队正、伙长之流底层军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几个。可他们级别根本没资格查看朝廷发下来的邸报,当然也给众人提供不了太大帮助。 至于大伙通过刀客和商贩们口中探听来的情报,更是乏善可陈。有说安禄山已经攻破了潼关,将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说封常清和周啸风等人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还有说安禄山已经被官军击败,封常清带领着队伍正杀向叛军老巢的........,林林总总,全是道听途说,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诞的是,居然有人义愤填膺地告诉万俟玉薤,说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斩首示众了。脑袋全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以为不肯出力死战者则戒。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万俟玉薤就一个耳光拍了过去,“胡说!封帅怎么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诅咒他?!临阵诛杀两名大将,还把人头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么?还当咱们安西军弟兄们都是纸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帅当替罪羊,谁敢到军中传这道圣旨?他就不怕被弟兄们乱刃分尸么?”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气,反而由悲转喜。“我也觉得不可能。皇上怎么会那么傻呢,连谁好谁赖都分不清楚!封帅他老人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这二百斤rou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声冤枉!” “用得着你?!”万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对方一眼,气呼呼地嘲讽,“有咱们王都督,宇文将军两个在,谁动封帅,都得掂量掂量!” 恼恨对方信口雌黄,他连告辞的话都懒得再说,铁青着脸往回走。来到临时居所,把探听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气哼哼地汇报。大伙一听,也觉得传言的确太不着边际。 “以咱们封帅的脾气,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丧师辱国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反抗。不但不会,而且还将约束弟兄们,不准大伙阻止行刑!”赵怀旭跟封常清时间最长,对其脾气秉性也最了解,想了想,不无担忧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护一并处斩,就有点太不着边际了。高大都护一仗都没跟叛军打过,能按上什么罪名?况且没了两位大都护,谁来统领咱们安西军?都交给哥舒翰?怎么这时候,陛下又不防着哥舒翰步安禄山后尘了!” “也是!”即便最关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听完了赵怀旭的分析,也连连点头。“自打安禄山谋反之后,朝廷对咱们封帅也好,对哥舒翰那厮也好,都跟防贼一般防着。眼下潼关城外,就这么两支真正打过仗的大军。如果都归了哥舒翰一人,到时候哥舒翰跟安禄山勾结起来,反戈一击。长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结。若是封帅有个三长两短,弟兄们还肯跟叛军拼命么?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将士临阵时,未战先溃掉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也得撒了羊!”从用兵常识上,沙千里也相信传言不可能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声补充。 “的确!” “的确!”大伙都是有着临阵经验的“老将”,当然相信满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内廷权宦和中书门下诸省这三方势力斗得再天昏地暗,京师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则,叛军一破潼关,什么功名富贵都将是过眼云烟。 无论结果如何,种种迹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状况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伙是甭指望探听到什么实情了。审时度势,王洵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第二天让大伙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张素告了别,继续向长安进发。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屯田使张素倒是表现出了几分长者风范。带着属下众文武将王洵等人送出十里,临别前,还长长短短地赠送了一堆宝刀宝弓之类,以壮大伙形色。冯治、吴贤等人,也各自备了一盒礼品奉上。不看清单,光看礼盒的装帧,就知道其价值不菲。倒是岑参,官职又低,人又吝啬,见同僚都送了礼,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着牙发了好半天狠,才红着脸从马鞍后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来,讪讪地捧给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场,此番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按理,应该帮你壮一壮形色才对。可岑某囊中羞涩,实在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件从吐蕃人手里得来的犀牛甲,就送给你吧。就是尺寸有点短,你穿着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个纪念!” “多谢岑司仓了!”王洵笑呵呵地将包裹接过来,看都不看,很随意地交给万俟玉薤,“帮我收着,这是岑司仓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