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媛。
圣诞节的天气很好,天上甚至能朦胧地看见月亮,作家穿着全家都说好的一件卡其色大衣,口袋里装着一首准备送给陶梦媛的诗,预备在最合适的时机,最梦幻的场景下,郑重地交给陶梦媛,正式向她表白。 他一面想着,紧张不安,拿着一杯热咖啡,灰色的围巾里溢出呼出的白汽,他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他和陶梦媛约的时间是六点,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冬天的江尧,人来人往的黄金塔广场前,璀璨的路灯已经悉数亮起。 “对不起,”陶梦媛似乎是跑来的,鼻尖红红,她捂着被风吹得冰冷的脸,瓮声瓮气道:“抱歉……我是不是来晚了?” 作家还没说话就脸红了。 幸好戴了围巾,他连忙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害羞得说不出话,连忙把手里的咖啡递过去。 陶梦媛望了他一会儿,顺便平复一下狂跳的心脏。 她把咖啡捧在手心里,红着耳朵,小声说:“谢谢。” 作家早就把傅哥教的黄金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鼓起勇气,才说:“你饿了吧。” 学长第一次约她出来过圣诞,陶梦媛当然要树一个可爱小鸟胃人设,使劲摇了摇头。 “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 作家接下来的安排就是吃饭,没想到陶梦媛来了句不饿,很好,两个人见面后三分钟,便陷入了第一个僵局。 天聊死了。 作家挠挠头,又搔搔通红的耳朵尖。 “那……圣诞节快乐。” 我靠,你在说什么?! 陶梦媛啊了一声,以为约会到此为止了。 她又急又羞,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瞪圆了。 “我、我们不去逛逛吗?” “那……那还是去吃饭吧?” 怎么又说到吃上了!?人家不是说了不吃吗!? 陶梦媛却像是松了口气,赶紧道:“那好吧。” 有惊无险地开始一起走路。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黄金塔是江尧市人口最密集的商业街,又正值圣诞,说人挤人也不为过,作家小心翼翼地走在陶梦媛身边,努力拿肩膀帮她挡掉一些粗笨的人流。 陶梦媛红着脸,心里想着,我可不能让这杯咖啡洒掉,这可是学长送我的第一个“礼物”,要好好…… “你想吃什么?” 听见学长的问话,陶梦媛赶紧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忙道:“都可以,都可以的。” 作家问:“日料怎么样?” 这是富二代的建议,环境又好,吃相也不会难看,价格也合适。 陶梦媛还是那句话:“我都可以的。” 又没话了,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假装专心致志地走路,路很宽,不知道走了多久,梦幻的音□□过喇叭沙沙作响,游人如织,灯光洒下,身边的女孩子美丽得宛如童话。 作家鬼使神差地喊了她一声:“梦媛。” 梦媛。 陶梦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个透。 旁人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她身体也恍惚了,微微跟着动了一下。 作家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在广场上,恰好是灯光最明亮的那一点,几米高的大圣诞树上挂满糖霜,他想,再也没有比这更甜蜜的夜晚了。 “学长,”对视许久之后,陶梦媛傻傻地开口,眼睛还是多年前那样黑漉漉:“你……今天为什么约我出来?” 作家的心,扑通,扑通,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他轻声说:“圣诞节快乐。” 陶梦媛忽然就湿了眼眶。 好多年了,她默默地崇拜和喜欢那个屠龙的学长,已经好多年了。 这么多年,他给她递过社团的传单,给她推荐过一本朱熹的书,把一首有梦媛两个字的诗撕碎了洒向空中,将她为他辛辛苦苦跑来的资料扬在风里。 他喊过她学妹,同学,小陶老师。 刚刚,还喊了她一声梦媛。 这说明了什么呢?他喜欢自己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吗? 他为什么一直推开她,就在前不久,还是不冷不热地回复她的微信。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晚要给她摊牌了吗? 要说出口,陶梦媛,你别缠着我了。 作家正在思索怎么把口袋里的诗送给她,一抬眼,看见对面的陶梦媛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眼睛里泪光莹莹。 他吓坏了。 “我、我……”作家把诗塞回去,手忙脚乱地捏起围巾要给她擦眼角,立刻又发现自己在干什么邋里邋遢的事情,连忙又放下了,手足无措地在口袋里摸纸巾,好不容易才摸出半包来。 “你别哭。” 陶梦媛更想哭了。 “诶……”作家慌忙抽出纸巾帮她擦拭眼角,道:“你别哭啊……是不是饿了?是不想吃日料吗?那不吃就是了、你想吃什么?” 对了,作家急中生智,上回莫轻虹在圣诞节就偷了她的炸鸡外卖来着,她圣诞节喜欢吃炸鸡。 他赶紧说:“不吃日料,我们去吃炸鸡好了,前面就有一家肯德基。” 陶梦媛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想到肯德基去,又好气又好笑,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把眼泪擦了擦。 作家也他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哪有和女孩第一次约会去吃肯德基的,吃的两个人油光满面,还掉渣,圣诞夜晚餐在快餐店,穷酸气息也扑面而来。 他后悔得直跺脚。 陶梦媛噗嗤一笑,悄声说:“那就走吧。” 真去了肯德基。 人还挺多,不过都是朋友或者学生,瞧这两个情侣模样的大人,在餐厅林立的商业街还选择肯德基吃圣诞晚餐,纷纷露出鄙夷的目光。 作家也觉得臊得慌。他的设定里,今晚要去吃那家能看夜景的日料,还要点一个小提琴手,在唯美的灯光和音乐里,完美地开启两人的爱情之旅,为此,他不仅特意穿了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和鞋子,还十分虚荣地戴了一块傅哥的表。 结果,陶梦媛不仅丝毫没有留意,还兴致勃勃地开始点餐,犹豫是吃圣诞狂欢桶还是小食拼盘。 为啥什么事到他这里都会办砸? 作家懊丧又无语。 矮子里面拔高个,就连稍微浪漫一点的靠窗双人位都没有了,作家和陶梦媛坐在十二人坐的长吧台前面,面对面都不是,一左一右,周围全是叽叽喳喳的陌生人,丝毫没有一丁点圣诞氛围,像是逃课出来的大学同学。 作家真想把自己的脑子下个油锅,他怎么会让约会之夜沦落至此——旁边大叔一边刷短视频一边吮指原味,视频里开水壶一般的笑声魔音似的回荡在耳边,他把口袋里的诗掏了又放放了又掏,如坐针毡。 他要气死了。 陶梦媛坐在椅子上,椅子很高,她的脚在空中自然下垂,因为紧张,微微摆动。 她再次鼓起勇气,想到听到他的回答,又喊了一声:“学长。” 作家觉得现在环境不合适,连忙岔开话题道:“等会去逛逛商场吧?” “……”再一次逃避话题,陶梦媛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追问了。 她垂下眼睛,点点头。 刚刚跑得急,又人踩人地走了一段,陶梦媛现在才发现自己小皮鞋的鞋带散了。 作家也发现了。 陶梦媛下意识地要弯腰去系,伸手之后却又停住了,卖了个女孩的小心思,犹豫着。 她想,如果学长帮她系了鞋带,她等会就厚着脸皮再问一遍。 作家从来没有帮女孩系过鞋带,刚何况陶梦媛。 他红着耳尖,弯下腰,手很笨,左系右系也系不好。 终于系紧了,作家努力拨了拨,让结没有那么丑。 抬起头的时候,险些和陶梦媛的脑袋撞在一起。 她埋下身子,眼底只有他一个人,两人只有半尺之遥,距离之近,眼拙如他,都足以看清陶梦媛今天画的是棕色眼线。 陶梦媛身上有一股极其好闻的香气,像少女,甜美而轻盈,是春天里桃子一般的沁人心脾。 只要吻一吻,桃花会盛开,小枝丫会结出蜜一般的果。 叫号器嗡嗡嗡的响起来。 “……” 两个人都羞得不好意思对视了,作家满脸通红,抓起叫号器就走。 他终于理解富二代为什么要将打断他和小夏腻歪的自己锤爆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cao蛋了,作家真想把那个破叫号器砸碎,如果不要赔钱的话。 他小心地端着餐盘上楼,吧台就在楼梯口不远,一上二楼,他就看到了他们的位置。 很神奇,仿佛陶梦媛在哪里,光就在哪里,她坐在人声鼎沸的快餐店里,头顶上也是一盏安静的白炽灯,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星群一般的光线里。 她低着脸,正在看手上那张打开的厚纸,浅粉色,在灯光下反射着闪耀的金箔。 作家脑子里轰隆一声。 “过了小半生 走遍八千里 才得来这一小瓶 色彩 送你 用了北海道的樱 黄河的暖 月亮的白 高粱的赤 三月杏林的青 和一个病人唯一可仰望的窗边常在的蓝 送你 你要就收好 不要就丢掉 任它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生满暗色的苔” 那是他多年前就写过的无数诗里其中的一首,千挑万选,抄在那张淡粉色的纸上,预备在今晚最浪漫的时刻,庄严地递给诗歌的主人。 肯德基的广播在头顶炸开,作家慌了,腾出一只手上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真的没有。 肯定是弯腰系鞋带的时候掉出去的,然后被陶梦媛看到捡了起来。 糟了。 怎么会是现在? 陶梦媛读了好几遍,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大三学长,仿佛跨越了这么长的时光走在她的面前,连自己都不再是个小姑娘,可他依然年轻气旺。 她的眼角微微潮红,此刻鼓起的勇气,丝毫不亚于那个乖乖女在学校图书馆无死角的监控下偷一本书。 “学长。” 陶梦媛在今夜第三次这样叫他,周遭的嘈杂她全然听不见,眼里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由于惊喜和紧张,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细微的发颤:“这是要给我的吗?” ——就像,那首最后两句藏着梦媛两个字的诗一样。 在好多年后,作家才理解了那时的自己。 他慌乱地将由于在口袋里攥得太久而变得皱皱巴巴,一丁点也不美观的信纸拿了回来。 那位大哥依然在吮指原味,周边的学生依旧在高声开黑。 作家说:“不是。” 就像那首最后两句藏着梦媛两个字的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