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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都全城戒严了一周有余,几道城门都被欢喜宗暗中施压,派人在城门搜身抓人,而官府不敢多言,只能盼着欢喜宗尽快抓到想抓的人,省得城中人心惶惶,生怕突然就被逮去问话受刑。

    明蕊夫人在欢喜宗受了气,连着几天都不太想开门,但一天夜里忽然有人敲她的窗,明蕊夫人憋着一肚子气启开窗户,正瞧见一个贼眉鼠眼的门生,明蕊夫人心下微微一凉,果然看见那门生从鬓角揭开一角,露出一张俊秀年轻的脸,冲她嘿然一笑,像个偷了糖的孩子,笑得侥幸又讨好。

    明蕊夫人险些眼前一黑,脑门突突地疼,伸手抓了面具就往他脸上按,门生笑嘻嘻地在她手上揩了一把油,跟着明月钻进房里,开口道:“好jiejie、好jiejie,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你?”明蕊夫人哭笑不得,但这时候是打是骂都为时晚矣,只能仔细地检查过四下环境,才道,“祖宗,你可真是不怕死,你真以为闻家那两姐弟是吃素的?”

    冯轻尘一路奔波逃遁,也是累得不行,当即拎起一壶茶就往嘴里灌,顺带笑着说:“小爷的武功你还担心?jiejie,你也太不给脸啦。”

    明蕊夫人作势打他,又气又笑:“那也要小心。从前闻栩自以为是,还可能大意——如今这闻竹觅,是真不好对付。对了,萧漱华怎么这么胡来,要对闻栩下手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险些来不及掩护他出城。”

    冯轻尘一愣,茶水在他喉咙里呛了一下,但他还是飞快接话:“守真君出城了?”

    “他没出城?”明蕊夫人显然一愣,接着道,“你不是和他一起行动?”

    冯轻尘猛一砸桌,心急火燎道:“靠,他说来你这儿找他啊!”

    明蕊夫人面色一沉,压低了声音,缓慢而肯定地说:“他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出城。”

    冯轻尘彻底傻眼了,他原先就是靠着萧漱华的默许才能这样紧追不舍,若是萧漱华有意甩开他,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可他一心以为萧漱华是来云都了结一桩私仇而已,压根没想过之后的萧漱华会去哪里。

    即便他知道,凭他的武功,也断然跟不上萧漱华的行踪。

    冯轻尘张了张口,下意识便想追问萧漱华还和哪些人有仇,但对上明蕊夫人一双同样焦急无措的眼,心下便猜到多半是问不到结果。然而两人正面面相觑,却听楼下一阵疯狂的奔走声,明蕊夫人起身将门启开一条细缝,果然听见百撷娇中人声杂乱,间或掺杂着几声尖叫,原是一队欢喜宗门生破门而入,着了清一色的宗门校服,正往她的房间疾走而来。

    冯轻尘吓得险些跌倒,还是明蕊夫人把他往床上一丢,放下床帐,刻意拨乱自己的着装和鬓发,倚门佯怒道:“百撷娇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领队的门生见了她,依然脸色铁青,但还是堪堪停住脚步,远远地向她一拱手,沉声道:“夫人,闻护法有请。”

    “闻护法?闻梅寻还是闻竹觅?”明蕊夫人寒面噙笑,“派个门生就来请我?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那门生不为所动,只是低声解释:“夫人,两位护法已在楼外等您。”

    明蕊夫人失神片刻,这才听得闻梅寻敛着内力的声音在楼中荡开,铿锵有力:“明蕊师姐,我和竹觅收到线报,萧漱华在父亲过世当天就已离开云都,这七日已经造业无数,今日下午已至华都,宋家和封家都已派人前往。”

    冯轻尘从重重床帐中探出头,在听见“封家”二字时,脸色刹白,几滴冷汗从鬓上滚落,轻声道:“问、问她...封家派的是谁?”

    明蕊夫人身形微顿,似乎并不赞成在此时追问,但她早就知道冯轻尘的来路,因此也只是暗暗一叹,问道:“闻护法,另外两家派的是谁?辟尘门为何没有动作?这些都有线报吗?”

    闻梅寻从善如流地应道:“两家家主都去了,清如道君还在闭关,清徵道君暂时没有回应。”她顿了顿,似乎是和身边的闻竹觅耳语了几句,接着补充道,“竹觅托我转告您房中的人,我们知道父亲之事与他无关,所以不会迁怒,今日过后就会撤去城防,他依然可以自由出入。但此次涉及危山玉封沉善,希望他能早做决断,最好避嫌。”

    尽管明蕊夫人本就猜到闻竹觅早已在她这里设下天罗地网,但还是没想到他的眼线会这样无孔不入,冯轻尘的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他那里,显然这时装傻充愣都只是无用功,还不如坦诚相见,赌一把闻竹觅天生命短,活不过他们三明。

    “你怎么办?”明蕊夫人回过头,凝望着冯轻尘那张全不见了先前调笑神色的脸,轻声道,“其实你猜得到吧,漱华这次凶多吉少。”

    冯轻尘缓缓回过神来,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他、他很厉害。”

    “......”明蕊夫人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为难,我想漱华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怪你的。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这次闹这么大,都不见抱朴子出面...你就直说吧,是不是他俩出了问题?”

    冯轻尘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夫人,孟无悲已经失踪大半个月了。守真君找不到他,守真君...疯了。”

    孟无悲的不告而别来得突兀又匆忙,却成了逼疯萧漱华的最后一场仪式,萧漱华在他洞府里不吃不喝地苦等了三日,可孟无悲的东西本来就少,他带了两把剑走,于是只剩下了一座空山,和一个萧漱华。

    冯轻尘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起初只想到去找孟无悲,和他解释孟烟寒的去向,可孟无悲的轻功早已独步天下,又哪里是他能找到的。反而因为没时间看顾萧漱华,再等萧漱华亲自出山,已是美人抱剑,笑意晏然:“本座去找闻栩报仇,你若还想找我,就去明蕊那里汇合。”

    冯轻尘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当真屁颠屁颠地点头称好。

    于是一场闹剧,最终覆水难收。

    明蕊夫人换了身相对轻便的箭袖轻袍,实则她隐约能猜到闻竹觅这次的用意。闻竹觅对他姐的斤两掂得清楚,也猜到萧漱华和她交情不浅,这次必定是要让她陪同闻梅寻,而他留在云都,明秋明月就成了他用以要挟明蕊夫人的人质。

    用心不算险恶,却也深得令人咂舌。

    闻栩已经没了,萧漱华犯不着和闻梅寻过不去,就算闻梅寻出言挑衅,也还有她作为人质,萧漱华多半不会因为几句话就不顾她的死活。即便她反抗...她也不是闻梅寻的对手。

    至于这位被闻竹觅猜到来路的不速之客...确如闻竹觅所说,他还是回避最好。

    “虽然不清楚你现在是怎样想漱华的,但是封小公子,我要替漱华劝你一句。”明蕊夫人转回身来,像是刚好想起一样,故作随意地拍了一把冯轻尘的头,冯轻尘愣愣地回过神来,听见她说,“别去了,封沉卿,你哥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萧漱华如今是个人见人打的祸害,你呀...不要一错再错了。”

    冯轻尘摇摇头,过了片刻,却又迟疑地点点头,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轻声辩解:“我哥他于我亦兄亦父,我知道,他很看好守真君的...所以他其实,他其实不会伤害守真君,只是去看一眼,毕竟他是封沉善,怎么可以不露脸呢?”

    “是,一切都会平安解决的。”明蕊夫人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不会出事的。谁都不会。”

    接着她像是披挂一身的将军,坦然地步出房去,身形消失在虚假的繁华之外,百撷娇中依然灯火通明,可她走后,整幢百撷娇都似丢了魂,再多的声色犬马、再多的纸醉金迷,都难以弥补半分她带走的旖旎盛景。

    其实形势远比明蕊夫人说的要糟。

    萧漱华这三个字就像一场灾难,初降临时就搅得江湖一番风起云涌,无论是前辈的另眼相待,还是后辈的满目敬仰,都像刻在他骨子上的诅咒,他注定每入人世,都要闹得天翻地覆,万人瞩目。

    他像一把横空出世的凶剑,重重地叩在云都这片土地,眼神也没施舍半个,只是轻飘飘地带走了曾也名震山河的半袖云闻栩。可是云都众人来不及回神,千机楼来不及撰写他的新传,他擎着一柄桂殿秋,又仿佛自己就是那柄桂殿秋,孤高而狠绝地从云都一路向北,横贯而去,沿途的一切都被他一剑挑灭,铺天盖地的剑光之下,是无数来不及求饶的冤魂。

    后人潦草记载,自云都至华都,沿途四千里,七座城,守真君一路负剑而行,兴起则屠,杀千人余。

    孟烟寒的罪孽忽然都成了小事,毕竟她杀数千人,毕竟花费了三四年,而萧漱华只需七天,就把她的罪过都衬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层层重重的铁蹄将华都彻底围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一切压抑和苦难的来源都被封锁在堡垒之中,朝廷聊胜于无的通缉令上每一张都画着萧漱华那张美得离奇的脸,然而森寒凝重的氛围依然只多不少。

    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唯恐成为被这恶祟挑中的苦命人,御林军挨家挨户地搜索,可偏偏谁都知道他来了华都,却谁都找不到他,好似除却杀戮,其他时候他都不在人间行走。

    而和华都相距不过数十里的一处山脚,萧漱华含着温存的笑意,缓缓将手中长剑递入眼前人的心口,眼神错落在那人身后的人群中,终于定格在其中一名少年身上,他像是在忍俊不禁地为此惊奇,启唇也噙着几分殷勤的笑意:“...是你呀?”

    宋逐波赤红着眼,肩膀却被身边的长辈死死按住,萧漱华轻蔑地一笑,也学着他那副模样按住身边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的肩膀:“宋前辈怎么随便捡小孩儿呢?这可是血观音身边的孩子,你敢抢她的人,啧啧,前辈,本座不为难你,那血观音也不会让你好过啊!”

    宋明昀铁青着脸,却见萧漱华笑意越发明艳,自说自话也十分快活:“不过你可以感谢本座啦,血观音确实难缠,幸好本座也和她有点小小的矛盾,所以干脆做个干净,安心安心,抢了孩子也没关系,她没命和你计较了——多亏本座哦。小孩儿,你开不开心?”

    宋逐波终于忍无可忍,全然忘了前一个冒然出头的人的下场,一把脱开宋明昀的束缚,提起长刀便往萧漱华冲去。

    而萧漱华躲也不躲,轻轻巧巧地丢开身边吓得面如土色的青年,一脚踹走方才那具还未倒下的尸身,宋逐波正想错步躲开,那具尸身却像长了眼似的,再次朝他飞来,宋逐波避而不及,险险被他绊了一下,萧漱华清越的笑声传来,仿佛跗骨之蛆一般逼起宋逐波一阵由衷的厌恶。

    先前被萧漱华按着肩膀的白衣青年连忙摆手,笑得十分抱歉,好言好语地替萧漱华开解:“小公子、小公子,我师父杀这人是因为他偷袭,真不是嗜杀,你们不要误会呀!”

    宋逐波睬也不睬,也不顾及宋明昀正拎着他的衣领往回拖,只是死死地瞪着萧漱华:“妖人!你到底把她如何了!?”

    萧漱华故作不解:“她?谁呀?”

    宋逐波气得面红耳赤:“孟烟寒!你把孟烟寒怎么了!”

    “嗤,当然是杀——”那青年一把捂住萧漱华的嘴,赔着笑道,“孟烟寒?可是冯公子旧友?在下听冯公子提起过这个名字,说会去找她。”

    宋逐波这才顿住动作,狐疑地看着他:“冯轻尘?”

    萧漱华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再折腾宋逐波,总算开了尊口:“本座干嘛杀她?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等了一下,没人追问,他就自言自语地接下去:“没人信?”

    青年莫名听出几分自嘲的悲怒,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却见萧漱华只是随意地摇摇头:“不信拉倒,知道你们都不会信。”

    “本座脾气不好,爱杀谁杀谁。”萧漱华回过头去,冲宋明昀扬起个挑衅的笑,“比如这个偷袭本座的人呢,他姓宋,导致本座现在对宋家人很不喜欢。”

    他收剑回鞘,却又抖了抖手上华美的剑鞘,鞘中的桂殿秋随之一震,发出一阵兴奋的嗡鸣,伴随着萧漱华压低了的贴耳一般的低语:“宋明昀,你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