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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王者

    子夜时分。

    月镰临海,风清云稀。

    垣拓赤足踏出殿外,聆听高檐角铃微风清响的人儿即刻侧身朝他一礼。

    那人身量不高,白色罩袍罩住全身,只在侧礼起身之时,才巧借月光于罩帽边角露出半张皎如云月的薄嫩稚颜。

    她有着一双于月光折泛淡生冷光的金耀双瞳。

    遥望海月,垣拓沉默许久的唇瓣干涸开启,“你说阿容她……”

    “为王?”

    “呜…呜……”

    再有意识时,面拂腥风,耳际除了海浪拍打,还有着某种动物旷入天际的孤寂发声。

    望着头顶云稀万里,谢知开始陷入思维的艰难动弹。

    断定自己会再次失去意识以‘晏师’之身再杀官家,本就是她借‘晏师’之身再入海港彻底保全谢家的真正目的之一,但她为什么还活着?明明那些人最后都朝自己冲了过来……

    艾罗……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半身浸透于望海港湾口海崖西侧的海礁丛中。

    月降风拂,遥远的港内河湾杀戮已做平静,孤旷入际的起伏合鸣竟都来源于那些她曾只在海环以外看到过的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古老鲲鲸。

    为什么你们也会出现在这里?

    疑惑的思索不断迸现,谢知也终于看清那些于海面沉浮的巨大身体正自半月形湾口东边游入又自西湾游出,而每一次的沿岸入湾它们都会吞口巨张的咽下那些正于白玉栏边无声坠海的……

    尸主之体。

    是了。

    不能再看湾内残景,她扭头张望,终在海岸缓浪的又一处礁湾找到艾罗的红衣影子。她跑过去,用尽残力将这人从海浪里拉上岸。

    “艾罗,艾罗!”

    仿佛是此孤月袤海的天地唯一所系,谢知心头揪得很紧,只把这人半抱于怀去贴她颈,而值脉微入感,霎时心有感激的鼻头一酸滚下泪来。

    也不知是伤到何处,怀中人并没有反应,谢知不敢大动的只敢再尽力往沙滩上挪动一些,然后紧紧抱着她期望以自己的体温暖暖她,可她自个儿身上也是透的……

    为什么呢?

    浸透湿衣的体温交感在怀,谢知却愈来愈想不明白,分明上一个雨夜还是在万里海环之外的奉仙岛上,怎么就到了如今她弑君夺颅害了万千人性命的地步,而艾罗……

    于一人与谢家千百人,她早就选了谢家,只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却又怎么能想到自己还能活?可活了,又怎么再面对这一人?

    泪盈模糊之际,下颊忽有指尖冰凉。

    “哭什么呢?”

    隐约的温度让人下意识的往过靠,却在睁眼模糊之际看到谢知一脸是泪,便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人揽在怀中小心紧护,感激之心自然促使艾罗太过自然的伸手去抹她泪。

    “你怎么样?”

    刚捉住艾罗手的忍去眼底残泪,就看艾罗面有微愕,接着眼眸一滑支着自己右手就要起来,谢知赶紧再道,“你别动。”

    “你才别动。”

    小声急促一句,艾罗已借力而坐,一双无力幽眸重新平视着谢知。

    “怎么了?”

    对面幽眸太过慎重,谢知开始心头不安。

    艾罗不接话,只无声看着。

    明明这么好看。

    混乱的时候有些妖,有些梢,静下来时又特别纯粹清澈,纵是皱眉微翘也像是最骄傲的凤凰尾巴,总塌不下来似的,怎么就……

    心绪微叹,艾罗开始低头四看,最后竟揪着谢知身上的白色敛服开始徒手撕扯。

    谢知疑虑大生,但又看艾罗幽眸清澈不似失心,便以左手轻轻压住她手,“你扯它做什么?”

    “本就是我借你穿的,我想扯便扯。”

    心中怨来何处也是不知,艾罗语气缓不下来力气也是不足,索性丧气一攥敛服塞进谢知手里,抬头冲她气道,“你来扯!扯成条,长条!”

    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可见艾罗眸底隐约有着泪意涌动,谢知心头惊跳,忙是应道,“你别气。”

    见谢知有些慌的跟自己一样去徒手撕衣,艾罗心下约有些舒坦,瘪瘪嘴角道,“笨死了都,腰囊的药不知道吃,剑也不肯用……”

    “……”

    谢知更加心慌,头也不敢抬的往自己腰间一看,果然那桃木短匕还在,瞬间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打开腰囊往嘴里塞了颗药丸,正逢谢知把撕来的白衣布条朝自己递来,艾罗却先有不管,再捻药丸按在谢知嘴边,“以后不要以眼示人,不然会被当成鬼的。”

    鬼?

    药丸滚入阻了说话,谢知便也只好把后话咽在艾罗并好衣带朝自己眼睛蒙来的举动之下。

    “是不是……”

    白衣原有透视微许,艾罗手上动作又分外轻柔,谢知终究深陷猜测而心有翻涌,望着她故作生气绷紧却隐有担忧的咫尺眼眉试探轻问,“我的眼睛又变……”

    大约没想到谢知本就知道,艾罗怔了怔,接着维持手上蒙眼动作轻飘飘的跟了句话。

    “是啊,青眼鬼。”

    月落西海,北面的柳州王城忽然传来钟声,一连七次。

    “是薨钟。”

    遥望海湾仍在不断进出吞食数千尸主之体的古老鲲鲸沉浮,谢知心头再沉,“柳王殁了。”

    “他不死,不仅他们垣家都要死,柳州城也会成为诸侯讨伐之地。”

    靠在谢知后背,艾罗低眉低语的恍惚就要睡着,“都是托你这个青眼鬼的福。”

    蒙上衣带的视界开始朦胧,谢知心头却十分清晰,“本应是你杀了我。”

    “是啊,”

    艾罗动了下眼睑,“就应该是我杀了你这弑君者‘晏师’,而替官家报仇的又是我这‘晏师’之徒。从此我名声高涨顶替‘晏师’之能,不仅能令布局之人断送一切之局,也会让我成为明面上的众矢之的,直至师傅因此而来,并暗做保护调查的彻底解开这布局之谜。而一旦家师出面,谢家也能因此再获其助,从这大厦将倾的局面里再一次力挽狂澜,重新权倾于天下,我说的对吗?”

    这人果真是知道的。

    苦笑泛唇,谢知皱紧眉峰延续着自嘲,“我这一生都在害人。小时候是先生是稚姐,如今是柳州是你,眼下,那个我初来柳州就待我很好的小姑娘,我把他父王也害了……”

    艾罗没接话,捻着腰间小囊的指尖却似有不经意的顿了顿。

    “你是会受些苦楚,”

    谢知低眉,“但一想到令师能够因此回到你身边,我还是会如此做。”

    “还真是理直气壮。”

    艾罗闭眼,心想这人真拧巴,“万一要是不能呢?你这个死人还能活过来赔我不成?”

    谢知陷入沉默,良久,还是又说了一句。

    “对不起。”

    天有放白时,谢知恍然惊醒,而后背无重,显然是人不在了。

    她迅速跳转起身,张望喊道,“艾罗!”

    然并无人回应,放眼一看,前方往林中去的沙滩上有着丈远间隔的轻微点印,显然是有人施展轻身身法往林中去了,忙是提起衣摆直往林中疾去。

    “兀那蛮子,你一个大男人尽欺负姑娘家的做什么,羞也不羞……”

    入林百尺便听得艾罗声音,但觉其尾音断续,显然是力有不支,谢知更急,足下发力连踩高枝一跃而至。只见一黑衣青年正手执掌宽阔刀同艾罗缠斗正酣,左右旁侧却有五名彩麻披身的巫州人护着一白衣罩袍的十三四岁少女。

    怎么会是垣容!

    窥得少女半颊侧容,谢知心间一抖,冲向黑衣青年的招式跟着散了心气,来不及变招应缓的只得勉强凌空聚力连人带体的撞向了青年后腰。

    “你来做什么!”

    青年提刀纵跃闪出,谢知一扑落空正坠,听得艾罗紧张叱问,心中顿得支柱一按地面借力,翻身捉住艾罗手腕步踩连变,连人带己的护在了垣容身前。

    “谢家人。”

    眼蒙衣带不以真面示人,出手招式却又脱不了谢家玄变之变,这又是唱得哪门子明知故作的戏?

    漆夜鹰眸盯紧谢知,黑衣青年于三丈外摆出提刀守势,再听头顶鹰鸣盘旋,一白头鹞鹰正低落收翅于他左肩银色护甲,脚踝特制的金海藻徽记锁链也随之轻轻搭响。

    谢知心中再惊。

    那是柳州王垣拓的鹰。

    她去年初来柳州出海时见过。

    “谢家人天下遍布,让人学去几招又是不难,你张口就断她是谢家人,莫不是想把害了柳州王女的脏事儿往那谢家人身上泼喽?”

    察觉谢知心系身后之人而作恍惚,艾罗出声抢夺场面之余,还用力反捉她手以作警醒的往前多挡了半步再道,“只可惜,柳州王女自来认得我们师姐妹俩。王女你说,是也不是?”

    一望两人紧攥而艾罗略显压制的交错指骨,白衣罩袍的少女墨瞳微有凝聚,“艾罗姑娘,艾知姑娘,是垣容连累你们了。”

    “我没有要害她。”

    黑衣青年即刻争辩,“垣拓本是我北荒所属,我是来护她回北荒的。”

    “谁说她是柳州王女?”

    彩衣黥面的巫州人中走出老妇,黑木拐杖震地直响,“她是我巫州王长女,百祝好!”

    “八月十八将至,”

    鹰眸拧转老妇,黑衣青年再压眉峰,“你们妄以我北荒后裔来代替百祝好活祭,休想。”

    “身奉王树,是每一代王长女护佑百姓之圣责,是无上的荣耀!”

    黑木拐杖再次震地,老妇铿锵不折,“烦请两位姑娘先带王女走上一步,妇等对付了这蛮子就来。”

    言谈间,余者四人迅速同老妇站出个奇怪阵仗,周遭林叶也随之发声而同地面涌动,居然是许多老林根茎翻出地面如蛇一般朝着黑衣青年落脚所在逶迤而去。

    眉梢轻挑,黑衣青年左肩一振,岂料白头鹞鹰刚是呼应冲天,垣容已是扯着艾罗衣袖翻身就跑。

    场面数变,垣容又似乎认得艾罗,此刻拉着她先走,想来是早已猜准自己所为何来,当下数步跟至,谢知抱起垣容转到背上,再捉艾罗左腕带着两人直往西面疾奔。

    奔出十余里地后,便是柳州同巫州的边界边汀郡。柳州从无重兵戍防,边汀郡也显得意外平和,往来检查甚是相安。

    带着两人在关口山坳停下,谢知转身就朝垣容跪下,头嗑得重响,“谢知自知万死难辞其咎,已决意回去请罪赴死,但请王女宽心!”

    “蠢东西!”

    垣容未答,倒是艾罗先行气出口中,只是半步跺脚刚响,人就骤然倒了下去。

    垣容眼眉变色,谢知也已顾不得上她的赶紧跪爬过去将艾罗半抱在怀,只见艾罗脸色发白眉心汗生,牙关也已咬得死紧,便赶紧再去翻那腰间白色小囊,可打开一看,里面丸药尽无……

    怎么办?怎么办!

    压着艾罗下颚以防她咬到舌头,谢知已完全乱神没了方寸,不知何所依寄的只能尽力抱着她。

    眼见谢知面白唇颤,旁侧颜色渐缓的垣容终去沉吟,捏出腰间一物走到谢知面前。

    望着白嫩指尖所捏丸药晶莹如玉,谢知所抬蒙带青眼自是充满疑惑,“王女怎会有……”

    “七月初一,多有玄门异士涌入城中,我例行暗察戍防。后因当街遇乱错手杀人而致体烧不退,曾入有间医馆医治,药是她给的。”

    垣容黑瞳静沉,话也格外沉静,“还留此一粒。”

    一粒?

    正准备接过药丸的手停在半空,谢知心间发抖,“谢知将死,万难为……”

    “人有疾,需药医,而天地有疾,”

    如何听不出一句‘万难为用’之意?垣容仍做静沉不变,“祀主以为当如何?”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道害人至此的自己还要再陷权丛漩涡继续害人不成?

    低眉看向艾罗,谢知心间已临绞裂边缘,“谢知害人万千,再难有任何立场置喙天地人间事,只求王女看在艾罗曾医治王女的份上,救她一救。”

    “身为柳州王女而救不得柳州百姓万千,我也已没有资格救她。”

    垣容道,“但祀主你不同,你现在的身份是艾罗师门之人艾知,你可以救她。”

    艾知?

    谢知一僵。

    综合巫州人及其口中所待垣容如何,再加垣容此时白衣罩袍耳坠木质祀牌的打扮,便是抬眸寻往垣容眼中答案,“所以王女并非是被巫州人挟持,而是有心同她们共返巫州?”

    “我相信没有谁会比祀主更加得知巫州王女去年失踪之真相。”

    垣容毫不避让,墨瞳对准谢知一双衣带蒙眼直视再言,“我此去巫州,就是想借巫州王的爱女之心借兵。如果祀主能以艾知身份顺利护我抵达巫州面见巫州王,我可保你谢家日后一安。”

    “可我……”

    可我已经害死了你父王……

    剩下的话自是不能当着这个人面的残忍说出。想起去年初见,她还曾和这个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柳州王长女暗中同游柳州城,也曾听过她如何抱负,如今……

    “父王的事祀主不要多想,官家在柳州出事,柳州自要担责。若罪责能以死止在父王而不牵扯其它,这才是父王最想看到的局面。”

    谈及垣拓之死,垣容仍显静沉,只把视线轻微转到指尖药丸,也不知是有心避免谢知难堪,还是真的不能如面上一般沉静的掩饰些什么,这太不像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应有的表情,“而不论是谁杀的这位天下人都欲除之而快的疯王官家,以后都只有天下难安而诸侯乱起,身为谢家人的祀主你……”

    “……”

    除之而快……

    尽管垣容此言足以代表她不会站在追究君死之责的一方,也在全程无视自己赴死之言,可默然再望艾罗眼眉尽惨……

    “望海港中她曾唤起万千尸主阻止所有活人杀你,”

    余光所见谢知仍有犹豫,垣容终究再进一步,“若连这份心意都要委屈的执意回去送死……”

    “!”

    赫然再抬衣带蒙眼,谢知颤唇,“你都看到了?”

    一个‘你’字足令谢知的情急之切完全暴露,也足令垣容确认自己完全赌对,“活着的人都看到了。”

    “……”

    颓然垂下头去,突又一把攥住垣容手中药丸,谢知四度抬起衣带所蒙青眼,“天地有疾,当以圣医。谢知愿为王女先锋,但请圣定之后,杀我谢知,散尽谢家,再不以青衣祸国!”

    杀我谢知,散尽谢家……

    你究竟...

    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对视经久,垣容终启稚唇。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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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阿容这一辈,始终是高于阿市那一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