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张平宣是徐婉同张奚所生的女儿,虽不是同胞兄妹,但毕竟是一母所生,张铎纵与张氏不容,但到底信自己这个meimei。换做平常,张平宣每隔一日便会过来,替他规整规整清谈居,擦拭观音座上的灰尘。这十日,张铎连她都避了,她也有些纳闷儿,于是找了个送东西的由头,过来寻他。 赵谦见她这架势,大有一定要见到张铎不可的意思,多少有些后悔自己没守住嘴。 “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姑娘家知道什么呀。” 张宣平看了他一眼:“对,你和哥哥都是一样的人,做大事做得人情亲情都没了。这几年,母亲被关着,大哥和父亲都处成什么样了,你也不劝劝他,就知道跟进跟出的……” 她说着就往前面走,细软的草絮粘在她耳旁,赵谦忍不住想去替她摘下,谁知道她突然回头,吓得赵谦忙收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耳朵烫。” 张平宣乐了,凑近他道:“被我说恼了?” “胡说,我恼什么。你大哥最近才恼呢。” 张平宣仰起头,头顶新归来燕子从容地窜入云霄。 “也是啊,我在家听二哥说,父亲十日前,又在东晦堂前责罚了大哥,接着就出了待罪的事,我原本想着过来帮着江伯他们照料照料的,谁知道大哥让江凌来说,不让我过去…… 欸?” 她找了个话口,转身问赵谦道:“这几日,都是谁在打理清谈居的事啊。” 赵谦尬道:“还能谁啊,江伯咯。” 张平宣摇了摇头:“大哥从不让江伯和江凌他们进清谈居的。” 说完,她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突然眼光一闪:“你说,大哥是不是肯纳什么妾室了啊?” “啊……我……我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大哥,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又没住在他的清谈居,我知道什么啊。” “你不知道算了。我自己问他去。” 说完径直朝营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刑室在哪里啊?” “欸欸!你怎么比你大哥还要命啊,你大哥要知道我带你一个姑娘家看血淋淋的东西,还不打死我,你回来……去我帐内坐会儿,我去找你大哥。” 张平宣搂了搂怀里的东西,回头应道:“那成,你快些。” “晓得啊。” 赵谦摁了摁眉星,转身吩咐军士:“带张姑娘去歇着。煮我最好的茶。” 中领军的军士大多知道自家将军对这位张家女郎的钦慕之心,哪有不慎重的。殷勤地引着张平宣去了。 赵谦这才摁着眉心往刑室走,走到刑室门前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足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明晃晃的春光落在寒津津的铁刑架上。 岑照背对着张铎,从肩背到腿脚,几乎看不见一寸好rou。细看之下,每一寸血rou都在痉挛颤抖,牵扯型架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四日了,连用刑的人都已经有些胆怯,生怕不慎碰到他的要害,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好在,现在哪怕是随意的一个挪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于是用刑的力道轻了,多得是精神上的折磨。 张谦坐在他身后,拨动着垂挂的镣铐。 铁与铁没磕碰一声,都能引出岑照一阵痉挛。 “还是那个问题。” “我……不是……” 一声鞭子的炸响,刑架上的人,引常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江凌朝那落鞭处看去,却张铎前面的一张刑凳上赫然显出一道发白的鞭痕,原来那鞭子不是落在岑照身上的。而岑照却像疯了一般地抽动的身子,整个型架被他拉扯地哗哗作响,险些就要的倒下去。 “扶稳他。” 江凌连忙上去摁住岑照的肩膀。却没能抑制住他喉咙里惨叫。 背后的张铎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岑照身后。 “叫什么?好生想想,那一鞭打的是你吗?” “打得……打的是谁……” “打的是东郡的陈孝。” “中书监……照糊涂……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叫……” “呵……我……” “你是陈孝。” “我不是……我是岑照。” 他说得周身青经暴突,一口从肺中呕出一大片污血。 江凌有些担忧,回头对张铎道:“郎主,再这样下去,他要撑不住了。” 张铎抱臂退了一步:“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青庐的一贤公子,是举世清流,衣不染尘,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岑照抓紧了镣铐上的铁链,仅剩的一些好皮被血衬得惨白耀眼,他竭力匀出一口气,“张大人……我既然肯受……肯受你的刑,就不会在意什么清流……白衣……的虚妄体面……” 喉咙中的血痰没有力气咳出来,他索性吞咽下去。 一时之间,声音稍朗。 “连阿银都知道,怎么丢掉矜持,弃掉体面,在洛阳……洛阳的世道上熬……” “住口!” “呵呵……” 他口腔中含着血,突然也笑了一声:“中书监大人,为何动怒啊……啊!” 话到末尾,引颈又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乱颤,几乎要失禁了。 江凌忙摁住他,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脉,只觉搏跳凌乱,已不可平,忙朝着张铎摇了摇头。 岑照将脸贴在型架上,抽搐着道: “中书监……大人……今日是第四日了,照……最多也就撑到今日……若……若大人……再受执念所困,那么……那么照,就不能替大人去晋王刘必处了。” 张铎没有说话,只看了江凌一眼,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岑照匍匐在地咳了好一阵,方得以稍稍支撑起头颅。 “张大人,……你是不会信借尸还魂之说的,听说……当年陈氏灭族,合族男丁……腰斩于市,大人亲主刑场,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如今……又怎么会信照是陈孝呢。” 张铎撩袍蹲下身,凝向他那双灰白的眼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咳……没有这一身刑伤,刘必怎么才能信我,不是大人的人。” 张铎慢慢捏紧了手掌。 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他提及的席银之外,张铎尚算喜欢这场博弈。 “送你去东郡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 “刘必当初请你出山,你坐视二十余人亡命在青庐,亦不肯应刘必,今日为何肯受我驱策。” 岑照抬起头。 “刘必……无帝相,而你……有啊。” “你演过命?” “算是吧……” “除此之外” “因为……阿银。” “何意。” “于刘必而言……阿银若棋子,随意可杀。” 说着,他顶起全身力气抬起头,张口放慢了声音:“而于大人而言……” 一言未闭,人似已力竭气残,周身坍颓,如同一滩泥巴一样,扑瘫于地。 江凌松开手,起身问道:“大人,还问吗?” 张铎看着地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攻心是吧。” 第15章 春华(二) 江凌在张铎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光。 主人过于阴毒内敛,底下人就会变得沉默,哪怕知道地上的人已命悬一线,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询过一遍,没有得到答复,便不再出声。眼看着几抔杨絮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在那人裸/露的血rou上着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丛狰狞的血芽儿。 珠玉一般的人物,猪狗不如的境地,他一时也有些不忍直视。 “把他带出去。” 半晌,终于等来了这一句话。江凌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架人,却听门外传来一声, “等等。” 赵谦随即撞了进来。一把拽住江凌,缓了一口气儿对张铎道:“你meimei来了,此时就在营中。” 说着看了一眼岑照:“这人已经半死了,你不怕她看见了会吓着?” 张铎站起身,“内禁军营,你也敢放女子进来。” “她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 这一怼就怼红了脸,他索性丢了脸皮,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就怕她……她最恨我跟着你干这些血淋淋的事,在其他地方就算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把你卖了,她也不会信。你就当帮帮兄弟啊,等她走了,你再搬挪。” 张铎笑了一声:“人死了如何?” “死得了什么,梅辛林今儿在署里,我去把他给你拎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