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灭族祸事(上)
有了上回的教训,红叶和绿芜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两人整夜轮流守在侧门,接应到小姐才放心。 回到暖阁,天已渐亮。星河换上寝衣,想小睡一会。 十年前,觉明上师留下佛谶远游而去,漫漫十载,宫家踏遍九州毫无所获。而今,她却发现真相就在身边,似乎触手可及,最重要的便是打起精神来,顺着条条线索追查到底。 越是困倦,反倒越难眠。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起身,取出收藏好的锦囊。 侧躺在塌上,借着灯光,她反复看着丝帛上写的“飞星流转,横铸江山”,和坊间传闻分毫不差,与宇文衡、独孤莫云的佛谶体例大致相同,也是道隐喻。 前半句斗转星移,是祥瑞之兆;后半句预言他将为朝廷铸石,国家栋梁。这是一道多么美好的谶言。 近百年来天下三分,大魏身处中原腹地,东峙大齐,南临大梁,三足鼎立,连年对峙征战。自北又受突厥侵袭,向西受挟于吐谷浑,乱世之下险中求生,“横铸江山”恐怕正是先皇夙愿。 因此,佛谶一出,他便对杨家大加褒赏,特许杨家三子幼年随军,未像其他边将府的嫡子一般留质京城。 十多年来,上大将军杨遒一家,率四府精骑镇守凉州,对峙突厥,稳固一方。保卫凉州贯通丝路,勾连南北,成为四方商贸的中心,各国各族往来密切前朝未有。 星河曾听在丝路行商的大表哥宫浔说过,北塞繁华富饶,边民粗犷爽直。沙漠里飘扬的驼旗,领着各国的商队,把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奇闻怪谈都汇集在那里。到了夜里,燃起篝火能照亮天空,所有人随着西域的鼓乐说笑、舞蹈、饮酒,人人都把前尘旧梦都埋到沙里去。 她在心中描绘过很多次北疆的样子,大抵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接着黄沙漫天的荒漠,两者相接之处有一客栈,住着世上最无情的刀客和最柔情的舞娘,空气中漠北酒香夹着西域香粉气,人人未饮自醉,那片广袤之地一定是自由的乐土。 她仿佛看见一身黑衣的少年,骑着高大的白色骏马,一人一马肆意奔驰,慢慢消失在天地尽头。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沉沉的睡了过去。 甘泉宫 三月的夜,夹着暗风。 偌大的宫殿,四周燃着炉炭,中央的香炉里焚着熏暖的檀香,宋凝香坐在龙塌前,依然感到彻骨的寒。 太医院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亲信的朝臣暗中寻遍了天下名医,却无一个能寻出病因,只说脉象沉缓,心火煎熬,有油尽灯枯之势。明明不到三十岁的人,什么叫油尽灯枯,她不信!一年前还能带她挽弓射箭,蹴鞠场上一展身手的人,一夜之间病如山倒,更一日重过一日。 宋她凝视着夫君苍白的脸,双手抚着自己微隆的肚子,感受着腹内孩子阵阵的蠕动,此时此刻此地终于属于他们一家人。 身为将门虎女,宋凝香生于军营,成长在和梁国短兵相接的战场上,一心要做巾帼英雄。 十七岁,花样的年纪,不知何为苦恼、何为愁。她被父亲送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边,从此羁绊一生,再也不能割舍。 还记得第一次相见。春和景明,杨柳依依,拓跋琰少年天子,初掌朝政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玉面重冠,领着一众贵族子弟围场狩猎,猛虎狡狐满载而归,何等的潇洒肆意、雄姿英发。 第二次见他,便是她被册封贵人的典礼。两人都身着厚重的礼服,他交予自己一方金印,没有念出礼官们为她写的那套溢美之词,只是执着她的手说“卿本林中飞鸟,奈何困守深宫,非朕本愿。夫当重振君威,许卿一世太平”。 七年,容颜未改,心却千疮百孔。她看清了宫中的苟且,看清了时局朝政,更看清了拓跋琰的不甘、愤怒和挣扎!一个不愿做傀儡的君王,和一班步步紧逼的朝臣,皇权和权臣之争招招见血、步步杀机,比硝烟弥漫的战场更为残酷。 拓跋琰的后宫可谓繁花似锦,在各家大族极力推送下,三宫六院相当充实。三夫人贵嫔、贵人、夫人和九嫔一位不缺,仍有源源不断的世家贵女被送入宫中,明争暗斗,只为占上一席之地。贵嫔宇文葵是大将军宇文烈的胞妹、大冢宰宇文直的亲侄女,夫人侯莫陈仪是大司寇侯莫陈彦的嫡女。九嫔中淑妃李怀玉是春官大宗伯李耀的嫡女,其下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各有势力,多年来互相算计倾轧,阴狠招数数不胜数,多少花样的女子香消玉殒,身处其中犹如无间地狱。 三年前,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如今,再育龙子,如此万分的小心,到最后却还要看自己与这孩子的造化。 拓跋琰梦中惊醒,发了一身冷汗,见到守在自己身边的宋凝香,才安下心来。 他伸出微凉的手掌,握住宋凝香向他伸来的手。她的双手柔软又温暖,这双手曾持利剑,疆场杀敌;曾指点舆图,领军作战;曾挽弓如月,射杀酋首。曾经她多么自由洒脱,如今正值花信之年,她却失去初见时的纯真烂漫,平添了清冷阴郁之气。 “凝香,桃花快要落了吧,朕还未与你去赏花呢。” 说着拓跋琰想要起身,却感到一阵晕眩。 宋凝香坐到榻上,拉着拓跋琰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她强撑起笑容说“京城里的已经开始落了。等陛下身体好些,我们去东山深谷里看。” 拓跋琰感到从她腹中传来的震动,孩子的小脚在他母亲的肚子里来回蹬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孩子如此健康顽皮。 “陛下,今日西夏的巫医到了。贺兰将军书信里说,党项族的巫医有通天之能,定能为您解除顽疾。即刻传他来为您诊治如何?” 拓跋琰摇着头说“传宋凌觐见”。 禁军千牛备身宋凌今夜正当值,领皇城内卫巡防各处,接了宫人传令,很快便赶到了宣室殿。 “臣,拜见陛下!拜见贵人!” 拓跋琰挥了挥手,“凌儿,于朕和你jiejie面前不必多礼。” 在宋凝香的帮助下,他支起上身靠卧在榻上,“朕交于你的事情如何?” 宋凌拱手道“禀陛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拓跋琰提振了精神,问道“追兵可到了?” “禀陛下,细作回报,西北军右路副将杨玄风,从凉州一路追到京城,现已入城。”说着宋凌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绸裹着的物件,走到宋凝香身边,恭敬地奉到她手上。 宋凝香打开白绸,里面裹着一块乌金的虎符。她微微一震,随即起身走到侧室,打开御案上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了半块虎符,两符一合,正好对上。 “这是西北军的兵符。”宋凝香难掩讶异之色,“陛下,是何用意?” 拓跋琰摇了摇头,“朕不能再等了,是时候动一动他们了。” 他的精神好了许多,缓缓地说道“如今,八大柱国掌控朝中大权。大冢宰宇文直是百官之首,独揽朝政;大司空赵廉执掌水利营建,大司马于瑾掌国之征伐,大司寇侯莫陈彦执掌刑狱,他们都唯宇文直马首是瞻。而统领西北四府精骑的上大将军杨遒、执掌军国支计的大司徒独孤长信、执掌邦礼的大宗伯李耀,却只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唯有月华长公主驸马、征东大将军尉迟仲德为朕亲故,与朕同心。朕已然大权旁落,这皇位怕是坐不了几天了。” “陛下,何出此言。您还有四方将军呢!大魏二十四路府兵,虽然中路军大将军宇文烈独领六府,大司马于瑾亲帅内卫军两府,可也不过三成兵力。四方将军中,我父亲和尉迟大将军一南一东,各领三府兵马;元栖公主两府兵马驻守南秦州;上大将军杨遒四府精骑驻守凉州。我父亲和尉迟将军、元栖公主都是您的至亲,上大将军不涉党争,忠义有嘉!加之关西贺兰珏将军两府、禁军一府、城防营一府也在您控制之中。一切又何须cao之过急?” “长安四面十里外,驻扎了中路军几万兵马,都是宇文家的陇中亲兵。只要宇文烈一声令下,即便禁军、城防营殊死抵抗,不消三日便能控制长安城,四方将军远水难解近火,又能奈何。朕的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安睡!” 拓跋琰重重拍在榻桌上,差点震翻桌上的茶水。 宋凝香不解地说“所以,您要动宇文烈?可这却是西北军的兵符!” 拓跋琰激动地说“宇文烈必须动,可关键却在杨遒身上!不涉党争?他想明哲保身,想置身事外,如今之势也由不得他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起怪异的血色,“朕命凌儿在西北军安插细作,盗了兵符,一路引追兵入京。现在只要在京中抓住杨家的人,丢失兵符、无诏入京,条条的死罪,杨遒一族的性命便拿捏在朕的手上了。只要杨遒真心站到朕的身边,其他飘忽不定的人,自然会审时度势。一旦控制了这个有力的筹码,朕便足以同宇文家抗衡,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宋凝香深知夫君、弟弟都不是鲁莽之人,如今却做出窃取兵符,栽赃陷害之举,如遇战事,损失不可估量,实在荒唐。 她思量着说“去年草原蝗灾,突厥人劫掠更甚,西北军镇守重镇,人心动荡若是耽误战机,恐怕损失惨重,陛下此举太过犯险。” “顾不得那么多了。西北军中细作来报,杨家与宇文家即将婚盟,若是杨家也依附于宇文家,恐怕独孤长信那个老狐狸也不日倒戈。到时他们若是拥立宇文直,朕的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了咳咳咳” 拓跋琰情绪激动,引得一阵激烈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