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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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陈嫣的亲族,母亲这边是皇族不用说,父亲这边也是开国时就封了的侯爵之家。兄弟姐妹四个,jiejie是皇后,后来不做皇后了,也一样是长安无人敢得罪的贵人。两个哥哥都封了爵,娶的妻子不是公主就是翁主…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庭,让陈嫣根本不用担心别的。 刘彻就算是再生气,会对她怎样?会对她的家人朋友怎样?根本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嫣和后世的熊孩子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的熊孩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背后有家长,是兜的住的! 所以到了最后,她比颜异更加坚决,更加义无反顾…从始至终,能够一点儿也不辜负对方。 这不是她比他更好,只是她比他更幸运而已。陈嫣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 至于颜异,他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这种事就是这样,不是说明白了就能一身轻松的。有的人即使没有理由,也能找到各种理由化解内心的愧疚,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有的人纵使不是他的错,也很难消除内心中的重担。 颜异是后者。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但他伤害了她的现实依旧——更何况,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天真愚蠢是无可辩驳的。 …这些都是过去种种,本已不可追,或者说,再去追也只是于事无补,反而多增烦恼。然而,新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颜异原本的混混沌沌,逼着他必须好好想想这件事,逼着他非清醒不可。 究竟是依旧如常,还是重新做出改变,选择哪一个都好。总之他得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承认,再也无愧的理由。 “你要去长安?”颜守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他的脑子里一时之间涌现出种种念头,让他的思维彻底不清晰了。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能这样,说他有私心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年的事,他面对如今这个颜异的时候不是没有愧疚过。他面对别人的时候大可以解释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更多人着想…但实实在在的理由是,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出于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一家一户的安危,所以硬要颜异做出‘更正确’的选择而已。 他有愧疚,但很浅。这也不奇怪,人处在他那种境地里,不做出那样的选择才奇怪吧?人之常情而已。事实上,他愧疚归愧疚,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现在,颜异又要去长安——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下来呢?不过是男女情爱而已,非要闹成这样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任性不只是他的任性,还有可能牵连到其他人? 颜异轻轻颔首,而后,他像是看透了颜守所思所想一样,道:“我不会牵连到家族…自然包括你。” “我只是有些事非要去做不可。” “我不是!”颜异的眼神直接而清楚,颜守觉得自己被看透了,连同那完全私心的想法。虽然他不觉得这样的私心有什么过错,但还是在那一瞬间心虚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之后,又张了张,最终在颜异略带怜悯的眼神收了声。 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因为对方是完全看透了…是了,从小到大颜异就是这样的人,他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而已。 最终,颜守只能低声道:“昭明,你真不会做多余的事?…那你去长安做什么?” 颜异并没有说谎,数年前他已经犯了那错了,如今不可能一错再错。真的什么都不管,只冲上去,平添伤害而已——他得去见她一面,去了解一些事情,去说明一些事情,然后就这样了。 “若你不是念着与不夜翁主再续前缘,这趟去长安又是何必?难道是为了那位‘无忧翁主’?可是,就算无忧翁主真是你的血脉,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不能相认…我不知道昭明你是这样喜爱孩子的。”说到最后一句,颜守甚至有些赌气了。 颜异不是很想和颜守解释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擅长解释,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向颜守解释的必要。说的直白一些,在这件事上,颜守根本没有知情权…这关他什么事? 今天之所以告诉他,他此行不会做别的事,已经是某种‘话多’了。只是考虑到他,还有家中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许会忧心忡忡,这才多说了几句。 说了之后还要追问,实在是——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向无关的人解释清楚什么事。 从本质上来说,颜异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好说话的人。事实上,他这样高门出身的天才人物,也不太可能养成那样的性格。 对于颜异而言,他此去长安想的并不是再续前缘,只是有些事他得去问陈嫣,有些事又非做不可——这个女儿是怎么回事,以及,需要他做什么吗。 那个孩子,他已经认定那是他的孩子了。但是,有些事非得当事人承认不可,他得听陈嫣亲口给他肯定的答案。还有,即使他知道这是白问的一句话,他也得问出口…他可以为陈嫣、为着个孩子做什么吗? 这个孩子虽然在传说中‘父不详’,但她并不是苦水里泡大的,相反,她的人生足够甜蜜。 她有阿嫣做母亲,颜异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从她出生起就任其挑选。颜异也相信,阿嫣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或许会和别人的母亲不太一样,但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颜异从没见陈嫣做母亲,这也是陈嫣第一次做母亲。 而后这个孩子跟随她母亲回了长安,在其他人向她投注探寻的眼光的时候,天子已经接纳了她。天子很爱她,给了她封号,赐予了封地,常常带她去玩耍…既然天子这样爱她,其他人自然不会不懂眼色地介怀这孩子的‘父不详’。 这个孩子应该不会需要他去做什么,但需要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本身的作为又是另一回事。为人父母,总是应该问问孩子需要自己做什么事的,他已经迟了很多年了,总不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依旧装聋作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做事并非问一个‘有用’‘无用’,难道阿兄就没有明知无果,却始终去做的事?”颜异本不想再说什么,但在最后改变了主意。颜产并不是他亲近的人,因为当年的事,他对这位族兄是做不到不介怀的。 可,他到底是可怜这个人的…颜异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可怜人,但他依旧可怜颜产。 颜产这几年的心惊胆战他都看在眼里,说到底,颜产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颜氏一族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颜产因为颜异的诘问而沉默了,不求结果,只问过程的事,在他的人生中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过。即使是再务实的人也会有年少热血的时候,那个时候人怎么会每做一件事都考量得失利弊呢。 “至于孩子…”颜异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了一抹困惑,这种表情是颜产从没在他脸上看过的。 “那是…含光的孩子…”说出这句话之后,颜异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才是恍然大悟。 其实这也是这几天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虽然人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是有责任,有不同的感觉的,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无端端出现。颜异在这种事上属于理智派,并不觉得从小没有养育过的孩子和父母会有多深的感情。 他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在外…也不可能突然就充满父爱了。 其实仔细想想,若是他意外得知自己与家中哪个婢女、家伎因少年风流有过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少年风流过),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恐怕是不会的吧。他会确认孩子的身份之后负起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无法真的去爱那个孩子。 可是现在远在长安的那个孩子不一样,颜异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心中就会柔软成一片。会想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真的就是少时的阿嫣吗?会想她追着猫儿乱跑是什么样子,会想她在读什么书…聪明还是愚笨,活泼还是内敛…想很多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问题。 她身上会有和他相似的地方吗… 颜异既希望那个孩子有像自己的地方,又觉得只像陈嫣就很好了。 还有那些关于孩子的想象,一开始他会做很多很美好的想象,将一切小女郎身上的美好都堆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孩子身上。然而想到后来,他又觉得无所谓了,就算她什么都不好,一条都不符合,是一个很平庸的孩子,那也无所谓。 他喜欢这个孩子本身并不会有一点儿变化。 他本身就不想从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什么,他只是感谢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奇妙的不同只是因为孩子的母亲是陈嫣,是他爱的那个人——说到底,每一种感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即使是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当这个孩子骨血的另一半来自陈嫣的时候,对于颜异而言,那就是绝对的特殊了。 这个孩子是他和陈嫣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几乎没有比这更奇妙的存在了。 他根本没法儿不爱她,不期待她。 第413章 采葛(8) 颜异终究是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颜守固然想要留下他, 但当颜异下定决心的时候,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只是往临沂去信,同时和颜异一起踏上这段旅程——颜异并没有阻拦他同路的意思。 颜守得以缀在他身后一起去往长安。 一路上还算顺利, 没有什么意外事件打断这次的路程,颜异一行在一些时日之后抵达了关中。也就是这个时候颜异感上了风寒,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但第二日就变得非常严重,不能上路了。 这个时候风寒是不说一定致死,致死率还是挺高的, 一行人不敢妄动,立刻就近入住城市。在此停留下来,一边寻医问药,一边暂时歇息精神。 颜异这场病倒是没有病到凶险的地步, 但一直缠缠绵绵的,让人不敢掉以轻心。前前后后大约养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家仆从医馆领了一个新大夫来——这是家仆在医馆买药的时候遇到的,之前并不在这家医馆给人诊病, 只是医馆主人的朋友。这一日来拜访医馆主人,医馆主人见颜异这位病人病一直没有好,便推荐了这朋友。 这位朋友姓任,名叫任嘉宾, 医术非常高…不过这个人并不是专职的医生, 只是以研究医术为乐而已。本来不欲理会医馆主人口中这病人, 直到家仆自报家门这才过来。 任嘉宾与颜异有旧,曾经也是好朋友…只不过任嘉宾这个人旷达,喜欢游历五湖四海,从来不在一地久留,纵使是他的朋友,数年十数年不见他也是正常。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就是这样,朋友间一次离别或许就是永别,所以古代的人才那么重视‘送别’这个主题。 这次可以算是‘机缘巧合’了,任嘉宾得知颜异竟然也在此地,自然就要过来看一看。 在颜异暂居的小院见到颜异,任嘉宾一下就笑了:“昭明!多年不见,你倒是一如往昔啊!” 颜异今年三十多岁,在这个时候算是典型的‘中年人’了,若是他足够‘努力’,做人祖父也是绰绰有余。总之,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也和少年挨不上边,但是在任嘉宾看来,颜异竟然和多年前少年时代无差别。 不是那张脸没差别,而是那种少年人独有的气度始终不变。 颜异见到任嘉宾也很意外,不过任嘉宾和他不太一样,人变化很大,颜异是听到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的。 是日,任嘉宾就在小院住下了,既方便治病,又方便两人叙旧。 “你这病不用担心,不过是节气上的是…再有,心思太重。”任嘉宾诊脉之后不以为意,当即给颜异改了一个药方,保证三天之内药到病除! 家仆欢天喜地地去抓药,颜产则去照看其他,房中只留下颜异和任嘉宾的时候,任嘉宾才道:“你怎么人来了关中?我之前听人说你在齐地闭门读书…这会儿忽然又出来了,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任嘉宾还是了解颜异这个朋友的,颜异一旦去做某事,轻易不会改变。既然都决定隐居读书了,怎么可能没点儿理由就出来?出来也就出来了,为什么没有任何先兆? 事出反常必有原因,任嘉宾本身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是朋友的闲事就不一样了…他担心颜异有什么难事。 颜异靠在榻上,神情平静道:“确有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此次来长安,是来见两个人的。” “什么人,非得你亲自往长安来见?还非见不可?”任嘉宾挑了挑眉,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对颜异来说非同小可,他口中的‘两个人’也不同寻常。说完这句话之后,大约是觉得气氛有点儿紧张过头了,便玩笑了一句。 “该不会是你旧情人罢!话说你少年时来过长安吗?” 任嘉宾此言真是玩笑话!他这个人性格是真的和寻常世家子弟不同,‘玩世不恭’说的就是他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己都笑了…这话能说他自己,能说他很多朋友,唯独很难落到颜异头上。 颜异之严肃认真他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有什么‘旧情人’。任嘉宾经常觉得,颜异可能一辈子不会动情,一旦动情,就是和那女子结成夫妇的时候…这样一来,哪还有什么‘旧情人’! 这是因为颜异这个人‘认真’,也是因为他行动力足够强!既然是喜欢的人,自然要在一起。 然而,笑过之后看着颜异的神情,人家惊讶了——颜异以一种‘正是如此’的神情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会罢……” 任嘉宾自言自语之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清醒之后接受了这个冲击力颇大的现实。然后就乐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本人就很跳脱,所以面对这种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能进入状态。 “原来昭明你也有少年慕少艾的时候…竟然还未成就姻缘…实在是难以想象。”话虽这样说,任嘉宾其实接受良好。他相信颜异的认真和行动力强,同时也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 任嘉宾对此是有切身感受的…面对这个世界,永远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会昭示自己强势的一面,以种种‘意外’告诉你,什么叫做‘天命不可违’。 他自己经历过这些,所以颜异经历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行了,我也不多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任嘉宾很体贴颜异的心情,他知道颜异必定不太想提及‘隐私’。他这个人表面不拘小节,内里却是很细腻的。 颜异听着窗外的鸟鸣声微微出神,忽然道:“吉利,能否为我卜一卦?” ‘吉利’是任嘉宾的字,听到颜异所说,任嘉宾是真的惊讶了! 所谓‘医卜不分家’,任嘉宾修习医术之外,自然也学习了卜筮之法。事实上,考虑到《易经》是道家和儒家共同的经典,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卜筮之法。只不过有的人不擅长,而有的人以灵验闻名。 任嘉宾少年时就是小有名气的‘神算’了! 如果不是他不常显摆自己这个特长,他也不至于只在几个朋友中有名,成为天下有名的相师也是有可能的! 任嘉宾为颜异问他卜卦而觉得惊讶,这种惊讶不下于他有一个没成的‘旧情人’——汉代正是算命之风兴盛的时候,关于这一点,看汉代流传的各种算命故事就知道了!甚至司马迁还专门为这些相师立传,记载了这些算命的故事… 但是别人狂热的相信卜筮,那是别人的事,任嘉宾是了解颜异的…他少年时就不相信这个。 其实颜异也学习《易经》,也会和众人一起研习…就像他看到陈嫣玩卜筮的时候从没觉得不妥一样。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嫣高度统一,那就是玩游戏可以,当真就算了。《易经》是一部用于卜筮的书籍,但他们俩看重的是里面的哲思。 在颜异的眼中,算命之说实在是太过于虚无缥缈了!人的命运是无定的,所以当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前经过卜筮,怎么都是不吉的结果时,姜太公才会说‘枯骨死草,何知吉凶’这样的话(卜用龟甲兽骨,筮用蓍草,所以有‘枯骨死草’的说法)。 就连传说中精于卜筮的姜太公也如此说了,在颜异看来,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正是因为任嘉宾知道颜异对待算命是什么态度,所以这个时候听到颜异让他替他卜一卦才会这样惊诧。 在惊诧之后就是了然…他意识到今次颜异要去长安做的事情可能比他想的还要重要。重要到了,即使是颜异这种人,也会在这个关口,忍不住求助于命运的启示。不是因为他相信虚无缥缈的命运了,只是终于体会到了个人的无能。 若真的一往无前,又何必要求诸卜筮之法?一旦用到此种方法,已经说明内心的摇摆不定了——软弱到这地步,非得求助一个莫须有存在的力量,告诉自己未来到底是怎样的。 无论是好是坏,总之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那便卜一卦罢!”任嘉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冷漠,也有怜悯。 卜卦这种事情,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个游戏。那时候为了炫耀自身对《易经》的研究,他是乐于在朋友中做这件事的,也并没有思考太多。后来,他的人生也经历了足够多的事,他开始明白卜卦的本质,他的态度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