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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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罪状念完,陆膺才缓缓道:“这些事,俱是李成勇与杨大福作主所为,你们中许多人或许有参与,但念在,你们或是被挟裹、无法决定,或是参与较少、未曾真正为害,便不再追究。我现下便可告诉你们,在镇北都护府,今日未被审判者,过往在杨李二人大营中的事,便可既往不咎。” 底下许多人登时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在这样的场景中,陆膺露出一个笑容,语气和煦地道:“听闻,你们许多人觉着营中管束太多,不想继续待下去?” 此时的陆膺看起来和气极了,那张英俊得过头的面孔也莫名有种他好像真的非常好说话的感觉,叫人轻易便可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登时就人试探性地道:“都护大人,我等可以离开营中的吧?” 陆膺微笑着点头:“你们皆是我都护府的子民,我自然不会强求。” 底下登时就热闹起来:“都护大人!这营中简直不是人待的!”“咱们连走动都不能轻易走动!”“俺上次汲个水就慢了一刻钟都挨了军棍!”“你汲水被打算啥啊!我去拉个屎,晚了一步集结还被罚饿了一天哩!” 乱哄哄一片中,都护大人一脸同情地伸出双手摁了摁:“都慢慢说,一个个来,你们离得太远了,我都听不清,一个个上前来说。” 石头等一众黄金骑怜悯地看了一眼台下的士卒,可怜哇……要是你们知道李成勇是怎么落网的,估计你们就知道这个道理了——都护大人的嘴,骗人的鬼,千万不能信。 ——此时才从李杨二人这种直肠子匪徒手底下出来的士卒们,显然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们一个个站出来,义愤填膺地告着状:“连吃食都只有黍米,没有猪羊!俺们在先前的营里,三五不时还能开个荦呢!” 都护大人从头到尾都十分细致耐心,就像他那张面孔表现出来一样,叫人信赖。 终于听他们一个个说完,都护大人笑眯眯地道:“既然你们对军营有这许多想法,想离开的人,自可离去,有吗?” 场中先时抱怨的许多人又面露迟疑,说实话,他们离了军营,一时也不知道去找什么营生才是,尤其是那些还有家小拖累的,若是离了军营,哪里去寻米粮省下来偷偷养活家人呢? 只是,也有许多放浪无甚束缚的人,此时几乎是迫不及待站了出来:“多谢都护大人,我想离开!”“俺也是!” 一个二个争先恐后站出来时,陆膺却是笑道:“哎,你们莫急,只要想走的,我定然愿放你们走,我身为御敕的镇北都护,一诺千金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在你们走之前,是不是也该知道一下,你们可能错过的是什么。” 陆膺一个眼神,立时有黄金骑上前,一拍自己身上的盔甲,大声道:“我身上的赤金甲、龙鳞刀、牛皮靴,俱是军中所赐!” 想走的人中,便有几人眼神闪动了一下。 石头立时咳嗽道:“你们表现优异,都护大人首肯,自然也可加入黄金骑。” 那岂不是还要受这般约束,登时再次动摇。 另一个黄金骑牵着自己的爱马上前,昂了昂下巴:“我这匹乌骓,亦是军中所配,乃西域所产,极通人情,只消我一个眼神,它都晓得我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马儿打了个响鼻,蹭了蹭他的手指,好像在赞同一般。 底下登时一阵sao动,一匹良驹!这在北境男儿的人生追求中,几乎同找一个心爱的媳妇儿不相上下了! 这样的马儿,四蹄矫健,臀圆颈长,一双眼睛乌黑灵动,极通人性,不只是一匹如此,放眼看去,黄金骑座下马儿几乎皆是这般价比黄金的良驹! 一时间,原本想走的心彻底动摇。 最后一个黄金骑上前,傲然摸出了怀中一把纸片。 底下士卒有些茫然:…… 这是什么?先前那些他们都觉着不错,金甲名刀良驹,都是男儿渴求,眼前这什么玩意儿?一把纸??? 这黄金骑却是傲视全场,鼻孔几乎朝天道:“司州大人说了,除了咱们身上所着、日常吃喝嚼用不算!以后我们每人每月可领十张粮票!一年便是十二石米粮!想买什么买什么!!!” 不只是底下的士卒彻底sao动了,就是石头等人俱是目光炯炯地同时转头看向陆膺! 十二石米粮!这在如今的亭州,简直就硬得不能再硬的硬通货!!! 陆膺差点没呛住,这事他不知道! 现下米粮如此紧张,阿岳怎么这般大的口气! 可是,媳妇许的诺,他跪着也得认,登时一语不发,算是默认。 原本吵着要走的人忽然嚷嚷道:“都护大人!俺不走了!”“大人!我会耍枪!留我!”“大人!我愿追随大人奋勇杀敌!” 陆膺温和地笑道:“你们都不走了?” 这些人登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走了不走了。” 陆膺笑容特别慈祥:“真的想好了?” 这些人点头如小鸡啄米:“想好了想好了。” 陆膺笑容一敛,面色冷酷如冰雪:“来人!” 黄金骑齐齐踏前,那些人不由身形一僵,便听陆膺道:“这一个,这几日每日绕营跑十圈!”不是喜欢走动吗。“这一个,叫他为全营汲水三日!”你不是喜欢汲水么。“这一个,去好好打扫茅房,哦,肥都别浪费了,地里等着要用。”喜欢蹲茅房便蹲个够。“这一个,今日就别吃了!”营里只有米粮,不爱吃就别吃。 “至于你们……”陆膺视线阴森森扫过先时吵着要走、后来又吵着要留、现在又突然后悔有点想走的家伙:“都挺有斥候的潜质啊……” 石头等人的视线中简直就是默哀了。 第129章 陆膺之道(二~ 窦小二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明明知道这姓陆的家伙把大将军和二将军都干掉了,定然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自己为什么还会这般大意, 看对方那张和善面孔,就真的相信对方真的是个善人。 一时大意, 他竟将自己内心话全给倒了出来,他此时简直悔不当初! “你!窦小二!走什么神!” 窦小二被吼得脚步一岔,登时便从梅花桩上滚落下来, 挑着的水自然也是洒了。 “这一挑作废!还不赶紧回去接着挑!太阳落山前要是没挑满十担今日你便没饭吃了!” 窦小二苦逼地爬起来,连忙倒回去汲水。 十担水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狭长营帐之中,账顶垂下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缸,气味极其不好闻, 窦小二眼睛尖, 一眼就瞅到了边上站着的冯三儿, 咦,这家伙不是方才被姓陆的指着去打扫茅房了吗?怎么在这儿出现了??? 突然之间,窦小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石头狰狞一笑:“都护大人说了, 叫你们都好好玩耍,毕竟, 头顶这些可都是上好的农家肥, 弄洒了一星半点的,百姓们浇不了地,得少产多少米粮, 谁洒的便只能叫谁去收拾了!” 冯三儿在一边嘿嘿傻乐,他都被熏了大半日了,方才他被罚打扫茅房的时候,就数这些家伙笑得最欢,现下也叫他们好好被熏熏,窦小二等人立时怒目而视。 石头却懒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他双手不断抛洒,无数寒光闪闪的铁蒺藜便散落得满地都是:“一柱香的时间,从这头到头,谁先跑过便算通过,谁敢磨叽,一样挨罚。” 这群先时吵嚷着要走的家伙,谁不是先时军中的刺头和脑袋灵光jian滑的家伙,哪个是好易与的人物,却此时人人面如土色。 这么远的一段距离,若是平素一柱香,跑过去也无碍,可必须要仔细看着脚底下那些铁蒺藜,不然他们人人俱是脚蹬芒鞋,他们可没有黄金骑那牛皮靴,一不小心踩上去,谁挨得住?!若是太留意那些铁蒺藜,势必忽略头顶那些盛满了料的酒缸,要是一个不小心脑袋或是身子撞上,光是想想就……呕 石头直接一划火折子,眨眼间,香已经燃了起来:“开始!” 众人犹豫中,第一缕细白的香灰已经飘落而下,石头悠悠道:“反正没跑过来就是饿一顿而已嘛,过了这一宿,明日又是崭新的一天,新的训练还等着你们哟~” 窦小二的脸登时从绿转黑,他们先时闹那一场,这军营中彻底戒严,跑是跑不掉的,他们打又打不赢这些装备精良的黄金骑,若是今夜饿一宿,明日再来这么一天,岂不是得去半条命?! 他咬牙切齿地撕下一片衣襟,再一扯为二,朝鼻孔中猛地一塞,闭闭眼狠狠心便冲了过去。 这许多人互相对视,俱是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认命的惨烈神色,再不犹豫冲将上去,既然他娘的都要走这一遭,还犹豫个屁啊!那香燃起来可不等人! 到得场中才发现这一局有多么阴险,不只是足底的铁蒺藜和头顶的酒缸,这营帐之中,越往里越是光线昏暗,窦小二前冲一个错步间,差点踩上一粒铁蒺藜,这么一停,脑门已经磕到一个酒缸上,还好他见机得快,连忙伸出双手稳住了酒缸,虽然双手也觉得极恶心,但总比浇到脑门的好。 便在此时,只听嗖的一道风声,窦小二加入李成勇麾下之前便是县中有名的游侠儿,多赖那段游荡岁月,叫他听风辨位极其敏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身形一矮,避开了脑袋、胸膛的要害,然后肩头一湿,那样两大团衣襟都未能阻拦那股汹涌的恶臭,窦小二是个爱洁的好青年,登时就吐了出来。 那头,石头不紧不慢的道:“还有半柱香。” 风声越来越密集,所有人都看到,帐顶他娘的居然还有埋伏!真是不要脸!居然还扔“暗器”!绕过了铁蒺藜、避开了头顶的酒缸,可你躲不过这些冲着你来的“暗器”啊!!! 不时有人中招,呕吐物和着满地的秽物,那气味和画面简直不要太美妙。 窦小二不只是觉得胃中恶心,连头都开始昏沉起来,他看着前边负手而立、神情自在的石头,登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他面色一沉,竟忽然拔腿就跑,在旁边人的惊呼声中,尖锐的刺痛不断从足底传来,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直直向另一头冲去。 石头微微诧异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窦小二忽然狠狠一跺一跃,抱起一个大酒缸便直直朝前飞去——石头面色微变,这小子!!!他终于反应过来窦小二要做什么,却已经有点迟,石头身子微屈,准备拼着挨点肥料也要给小子一个教训! 下一瞬间,只见一道身影从旁飞起一腿,接连不断的哗啦声响中,窦小二简直像是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一般,满头满脸俱是不忍卒睹的惨烈,看着这呆呆已经不知该怎么呕吐的小子,石头都有些同情了,但他还是向旁一礼:“多谢都护大人。” 陆膺高大的身影冷冷看向窦小二,但他一抹面上的秽物,彻底豁出去的脸上难掩戾气与杀意:“我们是不如你们这些大人高高在上!你们既是想羞辱我们,那便拼却此身又如何!” 窦小二一身的狼狈,可他站在那里,却不知为何,与场中这许多停下脚步的人一般,散发出来的强烈怒意,叫这营帐中的气氛猛然沉凝,好似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陆膺一扫他们难掩桀骜与杀气的面孔,冷然道:“羞辱?你们犯得着我浪费这般功夫?” 窦小二眼中的恨意更是全不遮掩,他们就是再卑微低贱,被人这般羞辱践踏岂能不愤恨! 却见陆膺不避足底污秽,上前一步道:“既然你们都这般不服气,那就都看个清楚明白。” 说着,陆膺自衣摆撕下一条布条,窦小二面色一怔:不会吧…… 陆膺将这面条在眼睛上一绑,竟是自蒙双眼,然后,他只见他人健步如飞,或低头、或侧首,竟是脚步分毫地不停地全速前进,简直像那些铁蒺藜和垂下来的酒缸全不存在一般! 便在这时,头顶那些埋伏的黄金骑对着他们的这位都护大人竟也全不留手,手中酒缸如暗器一般砸过去,并且,不知有意无意,竟所有暗器都冲着他一人而去! 陆膺的身形登时左支右绌起来,不时跳跃闪避,甚至还加上了身形扭曲的假动作闪避,即使如此,他前进的步子也未曾有一刻真正停下来,那身形动作、灵巧又敏捷,好像那些扔过去的酒缸都是在配合他的动作一般,窦小二呆呆看着,一时间竟彻底忘记了自己满身的污浊。 直到陆膺踩到了另一头,那剩下半截的香才缓缓飘尽最后一缕烟气。 窦小二等人彻底说不出话来。 陆膺伸手去解布条一边道:“……如何?还是羞辱你们吗?” 便在这时,石头忽然抄起一个酒缸直直朝陆膺砸去,简直是攻其不备!叫陆膺仓促闪避之下,脚边竟也中了招,他一边狼狈躲避,一边解下布条大骂:“混帐!!!” 石头一脸严肃地道:“都护大人,这香可还最后一缕,不算完全结束……您说的,兵不厌诈!” 帐顶埋伏的家伙们登时吹口哨的、鼓掌的,一片欢呼叫好:“石头说得好!”“石头做得好!” 不知为何,窦小二心中却莫名知道,哪怕是这些看起来很厉害的黄金骑,如果不是趁机偷袭,哪怕这位都护大人蒙了眼,脚下有无数铁蒺藜,他们也很难真正砸到他……窦小二就是无比确信地知道这一点。 陆膺笑骂了一句,却不曾在意,他一指窦小二等人:“你们,香已经燃尽了,不算完成任务,今日都没饭吃!” 窦小二等人站在原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可再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陆膺一指石头,面色一肃:“你身为他们的将官,他们一个皆未完成,亦同领罚!” 石头亦是神情一肃:“末将领罚!” 窦小二一怔,他去看石头的神色,居然在对方那张素来冷厉又可恨的面孔上看不到半分怨怼,好像被他们这些人拖累得不能吃饭、挨了罚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是……先时,发布任务的时候,这绰号石头的石将军可没有说他也会受他们连累啊。 他们这群人相比之下,明明就是群菜鸟,定是有人完不成任务,石将军……岂不是妥妥定会被罚? 然后,陆膺一指自己:“我身为统帅,未能叫你们晓得此事之要,也一般同罚。好了,解散吧,还傻在这儿做什么!” 说着,他已经一脸嫌恶地瞅了瞅地面,是了,这位都护大人传闻乃是国公世子出身……原本乃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啊。 窦小二抬头悄悄瞅瞅陆膺,忽然又莫名觉得,就算饿一顿肚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