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这座钟表几乎凝结了她前半生的所有心血,用上了她珍藏多年的、一块来自极北的冰白橡为底座,金丝掐出的表盘上,镶嵌着整整十二枚澄澈的海蓝色圆形宝石,时隔多年,依旧辉光熠耀,湛湛如新,像是骤然凝结的十二滴海水。 这是鼎鼎有名的一组宝石,名叫十二月之海,是伊里斯家族的藏品——或许说是开国时的战利品。伊里斯少君亲手将它们交给瓦伦蒂娜,希望她能将它们镶嵌在她的钟表上。 瓦伦蒂娜完成了这个交代,但这座钟到最后也没有与小伊里斯会面。 她的手漠然地拂过宝石,来到钟表的雕花尖顶上。 因工艺有限的缘故,整个表身唯独那里使用了硬度更高的黄铜十字细钉,将钟身与外部装饰配件相连。 也唯独那里,她们能看到时间在表身上留下的一痕证据——一圈细密的铜绿。 她指着那圈铜绿说:“时间静止之初,它还是一块崭新的钟表。” 这座钟似乎被时间规则遗弃了,在周遭的一切都被静止的时候,它自顾自地流淌在时间里,未尝有一刻停止老化。 如果说她的工具箱免于被时间禁锢是由于随身携带、与她连同一处的原因,那么这座放在小伊里斯书房的钟表又凭什么是特殊的那个? 她想不通,但她已经放弃去想了。 露西塔看着眼前的黄金座钟,摸了摸它的指针。 它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摆,指针静默着放弃了日复一日的晨钟晚祷,袖手观察着时间之河。 忽然—— 黄金指针因为她的触摸轻轻颤了颤,像是从大梦中惊醒的蝴蝶翅膀,扰动出一圈细微的涟漪。 这一丝扰动像是滴入沙漠的一滴水,骤然蒸发,却像是提醒一般,叫身在其中的人忽然意识到此地的炎热。 露西塔似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她颦起眉头,若有所思。 须臾之后,她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穿过衣香鬓影的舞池,她推开大厅,复又来到花园中。 她的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似乎一边在思索着什么,一边巡视她的王国。 这本是一片时间的沙漠。 时间遗弃了这里,人来到这里就像上岸的游鱼,只能在永恒不变的枯涸里坐待窒息。 直到一滴水落了下来——它微薄、可怜、摇摇欲坠、瞬间湮灭。 但对于沙漠来说,这一丝异样太过明显,以至于她瞬间就捕捉到了它。 那是从三百年前的指针上传来的、这片空间仅存的一星时间之力。 时间的规则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但只有在此刻,时间枯涸的世界里,这一丝时间之力触碰到她的手指,才终于向她传达了时间规则的真实。 就像她来到真空中,于是终于理解了空气。 后花园里,油画一样模糊的云丝、淡月和树丛,树丛间定格着隐约的萤火虫。 露西塔伸手轻轻摘下了一颗淡绿色的萤火虫,停顿片刻,松开了手指。 在瓦伦蒂娜震惊的目光里,刚一松手,萤火虫便缓缓飞离,越飞越远,最后隐入了模糊的树丛深处。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在某个混沌的视角里,一双蒙昧的眼睛颤了颤,缓缓睁开。 露西塔从时间长河里站起身。 无数的可能性在这条河里穿行而过,像汇成瀑布的蛛丝,偶然在某个交叉口打了一个回环的结,某一种可能性就在此终结。 在这个庞大的视角里,这片空间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枚小小的结点,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而这片空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不在瓦伦蒂娜,而在于那座钟表。 她垂眸观察着这个时间结。 在这里,那座钟表隐隐约约,似乎要与时间融为一体,是这片时间沙漠唯一的绿意。 它由天地的钟灵、陨星的残骸,反复打磨提纯而成,因而以凡物之身产生了一丝时间之力的钟表,甚至使得它的创造者——瓦伦蒂娜,也对时间的规则有了一定的亲和力,甚至在一场时间打结而停止的灾难里得以幸存。 尽管不知道对于她来说,清醒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忍。 露西塔轻轻拨了拨,解开了那个小结。 缠绕了许久的一个空循环回到正轨,除了停留在时间废墟里度过了三百年的瓦伦蒂娜,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变化。 时间便又顺着往前流去。 云丝浮动,萤火游弋,奢靡的音乐重新从大厅里传来。 一位女仆见着呆立在宴厅之前的瓦伦蒂娜,急急地跑过来:“嘿,不是让你回去吗,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咦,你什么时候把这座钟又带出来了?我会替你转交少君的,她今天没空见你……” 瓦伦蒂娜呆呆地没有说话。 不知是时间的骤然恢复让她一时分不清虚实,还是慑于方才眼帘里那骤然纷飞而起的萤火虫下,那闯入者平静幽微的漆黑眼眸。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这片花园几乎合为一体,俱成了她眼里被翻阅过去的一本书。 莫名地闯入,又莫名地离开,却叫自己这寂寞的三百年转眼就成了一场惊醒的噩梦,泡沫一样碎裂了。 露西塔不关心瓦伦蒂娜的想法,见没再出什么问题,便不再管了,顺着时间的流势向前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