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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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但比刚才正经:“月娘,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恶人,握这把剑,虽没做过什么为国为民之大事,但也从未伤过无辜之人,自认还算对得起师门教导。前半生顺风顺水,几乎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很不懂得体恤人,脾气也不好,倘或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希望你还能谅解我。” 他突然说得这么严重,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似的,这让练月心里有点发慌,她轻声道:“你也没什么地方得罪我了呀,不必这样。” 阶下两步开外的那株木槿亭亭的立在夜色里,正好遮住他俩的身影,远远的看过去,像躲在树影里说悄悄话的一对璧人,整个万花楼的热闹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他淡淡道:“男女之间,我还是喜欢有来有往,那样才有趣儿,你既不喜欢我,就不要给我机会,我看不到机会,自然而然就死心了,我在安陵待不了多久,办完事就走了,走了就忘了,你就当我是一阵风吧。” 练月呆了一呆。 卫庄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海里有一种鱼叫鲛鲨吗,我年少时跟友人出海,遇到过鲛鲨群,小的鲛鲨像婴儿,一尺多长,大的有好几丈,像一艘船。友人说鲛鲨嗜血,人若入海,万不能出血,倘若被它们嗅到,顺着血腥味寻了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这话时,调子仍是淡淡的,像在拉家常,练月最初没反应过来,等咂摸出这话里的意思之后,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的意思是,她可千万要捂好自己,别让他看见一丝机会,他看不到机会,大家就相安无事,倘若她让他看到机会,拔剑无情,只能血溅三尺了。 练月小心翼翼的往外挪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卫庄侧身瞧了她一眼,是很奇怪的一种眼神,好像她在说谎却不自知,可他却是知道的,只是还不到拆穿的时机,所以不说罢了。 练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他瞧着她:“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不打算也说点什么?” 练月道:“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 卫庄将目光收回,道:“不想说就算了。” 练月见他似乎有点误解了,有点急:“我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不如你来问,我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这样好么?” 卫庄直接道:“你说你之前也在太平城,为什么离开呢?” 第五十九章 这个问题, 午后的时候, 卫庄问过一次,她当时的回答是说住腻了, 因为当时她对他有戒心。现在听他说了那么一大堆往事之后,练月对他的戒心低了一大半,就没有敷衍他, 而是认真的同他说了一下。说她得罪了人, 被人围堵在断崖上,然后掉水,当时万花楼的船刚好经过, 将她救了起来,还说到了沈九,这个于她有恩的女子。说自己欠了万花楼药钱,留下来, 是为了还债。等她还完债,也会走掉的。 卫庄又问:“那之前呢,去太平城之前是做什么的?” 练月坐在台阶的最上面, 听到他这么问,就支起脚尖, 抱住了膝盖,轻声道:“剑是兵器, 它不会分什么无辜和不无辜,但拿它的主人会分,你说你并未伤过无辜人, 我觉得这已经是很高的境界的,因为很多人就算有心不伤但有时候也难免误伤。你能完全避开,想必一定做了很多取舍,可你竟然还说自己不是好人,你一定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我就不同了,不伤无辜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只是希望能少伤些。你肯定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一双手里,全是罪孽。别说你了,我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妓|女出卖自己赚皮rou钱,她也没有伤及无辜,赚得是堂堂正正的钱,可杀手呢,是用别人的血浇灌出来的。杀手连妓|女的脚趾都比不上,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当年他没有将我捡回去就好了,哪怕最后被人卖去做妓|女呢,也是一份堂堂正正的营生,也能站在太阳下面说问心无愧。” 卫庄道:“你没得选,这不怪你。” 练月叹了口气道:“能选,只是没有勇气罢了,如果十四岁的我有十九岁时的勇气就好了,左不过拼死一搏,说不定也能逃出来。” 他轻声道:“十四岁?太小了。” 练月轻声道:“青楼里的姑娘,十四岁已经开始接客了,怎么会小?” 卫庄道:“这楼里十几岁的小姑娘,有逃的吗,有逃成功的吗?” 练月想起前段日子被抓回来的那两个小姑娘,她叹了口气。 卫庄道:“十四岁,对什么都一知半解,逃跑是不容易的,等她们再大一些,什么条件都成熟了,如果勇气还在,那可以博一下。” 练月道:“那你呢,十四岁时在做什么?” “我?”他轻轻笑了,“还在山上练剑。” 练月感叹道:“真好。” 卫庄道:“十四岁时,应是我拜师的第二年,那时人小心大,一心想把上面的几个师兄全都打败,除了练剑,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练月道:“那你的剑法一定很高。” 他认真道:“打赢你肯定没问题,别人就不知道了。” 练月不满的承认道:“你不用故作谦虚,我知道你是高手,别说我了,明雍都不一定打得过你。” “明雍?”卫庄问。 练月的语气软了下来:“一个教我剑术的兄长。” “把你教成这样,看来他的确不怎么样。”卫庄淡淡道。 练月反驳道:“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资质不好。给你一个笨徒弟,你也教不出来。” 卫庄一本正经道:“你也没有那么笨,不用妄自菲薄。” 练月没想到他竟把自己的谦虚当真了,切齿道:“我没妄自菲薄,我那是谦虚,谦虚你懂吗?” 卫庄反问道:“那你就是不承认自己笨,把一个不笨的徒弟教成这样,可不就是那什么雍不行吗?” “明雍,明雍,人家叫明雍。”练月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 卫庄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他一定对你很好。” 练月没想到他把话转移到了这个上面,愣了一下,接着点头承认道:“嗯,对我很好,如父如兄。” 卫庄轻声道:“那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练月点了点头:“很重要,虽然重要,但以后怕也没什么机会见了,不过这样也好,他有他的诺言要守,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卫庄又问:“除了他,还有谁对你很重要吗?” 练月想了想:“大概没有了。” 卫庄没说话。 练月想起什么来,补充道:“还有一个,这个人曾经对我很重要,只不过后来他死掉了,现在也可有可无了。” 卫庄道:“亲人?” 练月道:“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听了他的许多故事,特别向往他的世界,总想着如果能逃出去的话,就去找他,哪怕悄悄看一眼也行,可惜没等我逃出去,他就死了。” 练月再次想到了那幅画,想到那溪里拿一把剑叉鱼的黑衣青年。诚如栾顿所言,那时候的韩厥真是年轻漂亮,她忍不住叹了一声:“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一见大概是我前半生最大的憾事了。” 一斤的小酒坛,一直被卫庄握着,听她说完此生之憾之后,竟然不好奇是谁,只是仰头灌了一酒。 练月见他喝得有些猛,在旁边小心提醒道:“这酒还是挺烈的,你慢点喝。” 卫庄像没听见似的,喝完之后把酒坛往她怀里一摁,道:“我困了,先回了。” 也没等练月应答,就起身走了。 练月扭头瞧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她哪句话得罪他了?可她根本就没说他呀。又从怀里捞出酒坛,摇了摇,空了。她叹了口气,这一坛子好酒就这么三五口的被喝没了,下次去天阙城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练月有点后悔了,那些不光彩的过去被埋在土里时,她还可以假装土里是珍宝,现在整个被刨了出来,别人一看,啊,原来是废铜烂铁呀,好没意思的。她不该一时冲动跟他说那么多的。可是又一想,其实他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接二连三被女人抛弃,同样惨兮兮。他俩纯粹半斤对八两,他要是敢看不起她,她就敢看不起他。他要是敢嘲笑她,她就嘲笑他。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了一些,于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到各处的楼里巡查了一圈,等巡的差不多了,她从主楼里下来,回自己的住处。 快走到廊下时,练月发现自己房间前站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下了台阶,走到了她跟前。 练月认识这小丫头,是花魁金玉棠的贴身侍女星河。 星河说春姬夫人、牡丹姐和焯叔都在金玉棠的房间等着她呢,请她快去。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事,竟需要三位当家来等她,她忙跟着星河一块去了。 到了之后,牡丹姐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下,原来三日之后,是夏国丞相的寿辰,安陵城的各路权贵都会去贺寿,估计国君也会到场,丞相府刚差了人来请,说那日想邀金玉棠过府献舞。因为阵仗比较大,金玉棠有些忐忑,就同春姬夫人和牡丹姐商量,觉得练月手上有功夫,想让她以侍女的身份跟着照应一下。 练月应承了下来。 春姬夫人和牡丹姐又以自己侍候权贵多年的经验,各自嘱咐了一番。最后东门绰又同练月讲卫庄,说他是难得的高手,邀他来就是为了让他帮忙训练打手和护院,让练月放心把训练之事交给他,让她把注意力多放在楼里。 练月点头说是,然后退出去,下了楼,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便往里边走边脱自己的外衫,脱掉之后,拿在手里,正想随手搭在床脚的架子上,她忽然顿住了步子。 因为练月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一个男人,她立刻将外衫穿了回去。 男人斜躺在她床上,双腿吊在床边,靴子也没脱,正是卫庄。 练月走近了一些去看,结果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这才想起来,卫庄是喝了酒的,一斤的竹叶青,没酒味才怪。 竹叶青后劲大,酒劲上头,估计被冲晕了,走错了房间,练月也没叫他,而是拔了他的靴子,托着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都扭到床上去,这样睡起来也舒服点。房间的窗子一直开着,但还是闷热,她拿了折扇,坐在床边,给他打了一会扇子,见他额头上不出汗了,就拿了本书,去外间看。 看了两页,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去走了一圈,回来见他还没一点醒得迹象,就把门轻轻带上,又出去了,这次她去了隔壁他的房间。 他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桌上放着他的剑和包袱皮。包袱皮摊开,里边有几件换洗的衣衫。 她歪在他床上,瞪着帐子,胡思乱想他白天和晚上同她讲的那些话。他不像个孟浪的人,讲起他那个小情人时,似乎还有留恋,却不晓得为何一见面就对她胡说一番。后来又想,大约是接二连三被背弃,受了刺激,看见个顺眼的,就想先圈过去聊作安慰,这个心情她倒能理解,不过她不会给他机会的,她有叶湛,她不能跟他鬼混。 想起叶湛,她叹了口气,命运也真是神奇,她竟然能遇到他。 世家门庭的子弟,穆国国都里的传奇人物,后被家族所累,成为流离失所的亡命徒,体面尽失,狼狈不堪,这样跌宕的经历,他身上却没半点戾气,依然像道旁的大树,枝枝蔓蔓,葱茏可爱。她真是苦尽甘来,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而且他还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多么难得的事情,她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让卫庄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搅了她的好日子。 这样给自己下了决心之后,她便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夜深了,更静了,南边主楼里的喧嚣渐渐淡了一些,护院和打手换班,吵吵嚷嚷,每天都是这个点,练月早习惯了,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她的。在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个梦已经做了许多次,她搂住他的颈,咕哝道:“你回来了。”她不晓得这个你是谁,反正是有一个人,那人轻轻嗯了一下。他嗯了之后,她很想问一下,你到底是谁,可又实在太困,懒得张口问,就继续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大家多有误会,我要再解释一下~~ 小卫知道女主失忆了~~所有的事都知道。 女主被萧珩的人围堵时,蔡婆家的媳妇不是看到了吗~还有断崖上那两个小和尚拿了女主的头发,也都给卫庄了。至于失忆的事情,男主在渡口可以全部打听到啊~~船上那个老大夫知道一切。 小卫这半年啥事都没干,就在找人,他是把一切都弄清楚之后才来到女主身边的哇。他啥也不知道就来,还不得把事情全搞砸?可别以为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哇~~ 第六十章 次日清晨醒来, 练月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床上, 纳闷了许久,因为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好像做梦了,但做了什么梦, 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练月穿好衣裳, 打开门,天才微亮,清晨有风, 空气也是凉丝丝的,她伸了个懒腰,拓展了一下手脚。 万花楼上午一般没什么动静,忙碌是从黄昏开始的, 这会儿楼里各处的人都正在酣睡,练月算是起得最早的一批人。 她端了铜盆,穿过院子, 去后院打水,回来时发现卫庄房间的门也开了, 大约是起了。 洗漱过后,练月从房间出来, 关了门,准备去叶湛的早点铺,才刚下了台阶, 就听到卫庄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这么一大早,做什么去?” 练月侧身去瞧,见他倚在门边,就笑了笑:“这楼里早上没人做饭,去找个地方吃饭去。”顿了顿,“可休息好了?” 卫庄走下台阶,走到她跟前,同她说话:“你那竹叶青的劲真大,我回屋就倒了,后来口有些渴,想喝些茶,自己房间的茶壶里刚巧没了,又懒得去弄,就去你房间借了点,喝完把你的房间当做自己的了,忘了出来,你回去怎么没把我叫醒呢?” 卫庄说话时离练月离得特别近,声音低低的,带了点莫名的亲昵,听得练月这个心神一荡,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侧身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睡我的床,我就去睡了你的床,一样的。” 卫庄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问:“我也没吃呢,能跟你一块去吃点么?” 练月试图拒绝:“我怕你同我吃不到一起去。” 卫庄道:“你要吃什么呢?” 练月有些尴尬,因为她要去找叶湛,但又不想他跟着去,她不想他见叶湛,正不知怎么回答呢,就听到他又问:“这附近有卖包子的么,很久不吃,有点想了呢。” 练月不知这是不是真的是巧合,但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得道:“九全街有家早点铺,如果你不嫌弃,就跟我一块去用点吧。” 卫庄点头说好,于是两人便一路走了过去,路上练月同他介绍附近其他的吃食,问他想不想试一试,他摇头说不,只想吃包子,练月叹了口气,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