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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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跟着宋礼和装瓦的大车一直来到山脚下。他朝后面一伸手,捧灯心领神会,赶紧把罗盘给递过来了。刘鉴手捧罗盘,看看想想,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宋礼在后面喊:“别爬太高了,车上不去呀。” 刘鉴按着罗盘的指引,往上爬了一百来步,来到一棵歪脖子的槐树旁边。他围着树走了好几圈,跺了跺树根旁的泥土,又仰面看看天,末了却一指槐树西边十来丈远的地方:“就埋那儿。” 宋礼命令伕役们在刘鉴指点的地方掘土,同时让押车的兵士把一筐筐瓦片都搬下车,扛到万岁山上。此时日渐西沉,远方天际橙红一片,宋礼连声催促伕役们快挖,急得脑门上又是热汗淋漓,几乎每喘口气就得掏手巾擦一回。 好不容易挖了个足够大的坑,他刚指挥伕役往里面扔了一筐瓦片,忽听山下传来一声大喊:“住手!”宋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本是面朝高处,背冲山下,这要一屁股坐倒,肯定就直接轱辘山下去了。 高喊“住手”的人远远地策马而来,到了山下,甩蹬离鞍,手撩着袍服,三步并两步直冲上山。守卫的兵丁想要拦阻,可不知道怎么的,被他双眼一瞪,一个个全都缩了回去。 看看跑近,宋礼定睛观瞧,只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身形略显肥胖,方面广颐,吊眉毛、小眼睛,短短的胡须。他光着头没戴帽子,也没扎头巾,身上披一件灰布长衫,可是领口露着里面的盘领、青绸,倒有点象是公服,不仅如此,他脚上穿的也是一双官靴。 宋礼长舒一口气,招呼一声:“袁大人。” 那人跑到近前,把外罩的灰布衫一脱,果然里面是绣着鹭鸶补子的五品文官袍子。他还从怀里摸出乌纱帽来戴好了,这才朝宋礼深深一鞠:“宋大人。” “袁大人怎么亲自到北京来了?” 那人冷冷地斜了刘鉴一眼:“我不来,难道由得江湖骗子在这里任性妄为么?” 原来来人正是刘鉴的对头、尚宝司少卿袁忠彻。宋礼派了信使去尚宝司讨要燕明刀,袁忠彻知道北京工程非同小可,而宋礼身负如此重任,也说明天子对他的宠用,没细想就答应了。可是过后一琢磨:“宋礼从来不懂这些阴阳数术,是谁教他的呢?”掐指一算,内中竟然有刘鉴的事,于是官服都来不及换,只披上件外衣遮住补子,从抽屉里抽了一摞纸钞,打马扬鞭就出了南京城。 他本想追上信差,夺回燕明刀,坏了刘鉴的事情就好,但没想始终未能如愿,这一边追一边找,竟然最终跑到北京来了。 刘鉴听袁忠彻出言不逊,也以白眼相对:“袁大人好清闲,这假都没请就千里北上了吧——但不知骆小姐……” 刘鉴早算到了袁忠彻来追燕明刀,所以骆十三娘让瑞秋先来北京,自己前往阻挡。可既然袁忠彻到了这里,十三娘又何在呢?他才问了半句,就被旁边的瑞秋扯了扯袖子,低声说:“小姐也在附近,没有事,只是现在人多眼杂,不方便现身相见罢了。” 宋礼还以为刘鉴和袁忠彻要吵起来,赶紧过来打圆场:“两位,两位,此事关系重大,两位还是以和为贵吧。”他望向袁忠彻,低声说:“刘镜如还是有本事的,若非是他,我也解不了这个死扣……” 袁忠彻急走两步,从筐里捡起一片瓦来,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用鼻子嗅嗅,竟然又用舌头舔舔,这才端着瓦片回来,对宋礼说:“此物邪气甚重,是个寻常骗子都能看得出来。” “哦?”刘鉴冷笑着说,“怪不得袁大人就看出来了。” 袁忠彻还想反唇相讥,宋礼一把揪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袁忠彻的眉头是越皱越紧:“什么字?”宋礼又说了半句话,袁忠彻突然间长吸一口凉气,小眼珠子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就差没掉出眼眶来了。 “不成,这样大事,必须我亲自祈禳。”袁忠彻好一会儿才定过神来,就这么撂下一句话,也不等宋礼答应,也不管刘鉴是否反对,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个袖珍小罗盘来,就直直地往东边走过去。 宋礼用抱歉的眼神望望刘鉴。刘鉴“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撇撇嘴:“无妨,由他闹去。” 袁忠彻走走想想,最后来到了刘鉴最初看中的歪脖子槐树旁边,回头大声说:“就在这里,在树底下挖坑埋了。” 刘鉴闻言不禁一惊,合拢折扇,远远地一点:“且慢!” 袁忠彻斜眼望着刘鉴,冷笑说:“万岁山上,这个地方合着上震下乾,乃是大壮之象,雷天交作才最有镇魔驱邪之效。你那个地方上离下震,虽然是雷火噬嗑之位,毕竟比我这边要差了那么一点。别告诉我说你看不出来!” 刘鉴刚才出言喝止,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这时候已经重新把扇子打开来了,慢慢摇着,冷冷地回答说:“我是江湖骗子,很多事情铁定是看不出来。不过我看您的眼光所见,也不过一寸来远而已。” 袁忠彻一指地面:“穷我目力所及,这地下十丈之内,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本官不似江湖骗子,好以大言欺人,这地下的东西奈何不了我什么!鼠目寸光之喻,原话奉还。” 刘鉴轻吐了一口气,耸耸肩膀:“随便你。出了什么事儿,莫谓我言之不预也。” 袁忠彻冷笑一声,招呼伕役们过来挥铲掘坑。宋礼怕引发两个人更大的矛盾,也不敢不听他的,可是等那边开始动了工,他却悄悄蹩近刘鉴,问说:“镜如,那地方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刘鉴望一眼跟在身旁的瑞秋,想到她曾说骆小姐就在左近,立刻放下了一半的心。他朝宋礼微微摇头:“袁氏是不是家道中落,这个袁尚宝是不是虚有其名,嘿嘿,咱们且拭目以待吧。” 宋礼一肚子的疑惑和不安,可是看刘鉴好象不打算再多透露些什么,他也只好暂时闭嘴不问了。 伕役们汗流浃背地挖坑,这坑越挖越深,天色也逐渐黯淡了下来,宋礼估摸着已过了酉时,想到随时都可能天黑,急得比自己动手去挖还累,围着大坑转圈,不住口地催促。那边刘鉴冷眼旁观袁忠彻的举动,突然没来由的心里一跳,他赶紧左右踅摸,是否有什么不妥,放眼望去,猛然发现一个熟人正背着手站在半山腰上,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此人的穿着和袁忠彻一般无二,也是从五品的文官鹭鸶补子,一张瘦脸青如蟹盖,两只细眼寒光炯炯,不是旁人,正是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刘鉴发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来到的王远华,王远华原本正望着伕役们掘土,此刻也转过眼来,瞟了瞟刘鉴。两人素来心结重重,加之王远华在此时此地神秘出现,联系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刘鉴心感不安。但终究同殿为臣,既然目光对上了,那就不好无所表示。刘鉴隔着六七丈远朝王远华一拱手,王远华只是点头回礼,然后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刘鉴目送着王远华离开,直到他消失在围山的布幔之后。要说这一大群人在万岁上掘了半天的土,负责此地工程的王远华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没人禀报吧,以他的本领,也应该能够算到,出现是迟早的事情。这点刘鉴早就料到了,他心里盼着王远华来得越晚越好,最好是压根儿别露面。可是他也没想到,此人来了一趟,看了两眼,掉头就走,这就让刘鉴心里有点不踏实了。 就好比下棋一样,你在棋盘上打了个劫,对方根本就没理由不理会。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对方不但看到了这一步,还伸手指一指,笑一笑:“哦,你玩这种花样。”然后转手在另外一处不紧要的地方搁下一子。要是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这还好说,但如果是两人棋力相当,这就很费人思量了:他是胸有成竹,完全不以为意呢?还是别有诡计,打算在你把精力都放在这边的时候,要在别处暗渡陈仓呢? 刘鉴当然不能追上去明着问王远华,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安,转头再去看袁忠彻。只见这位尚宝司的袁老爷,一边紧紧盯着伕役们掘坑,一边来回踱步。外人看起来,或许当他和宋礼一样,只是心里烦躁焦急,所以无目的地乱蹿吧,可刘鉴看得清清楚楚,袁忠彻踩的是天罡步法,每一脚落下去,方位都极准确。天罡是北斗星,司杀,掌管人间寿夭,北斗七辰——天枢、天旋、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同一个勺状,袁忠彻脚下就不停地在踩这种“勺子”。 从天枢开始,最后到摇光,也名破军星,袁忠彻踩到这颗星的方位,总要顿上一顿,口唇翕阖,好象在念诵些什么。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走下来,刘鉴看出他踩的是“七元解厄阵”,镇阴驱邪,最是灵验不过。 看到这里,刘鉴不禁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刘鉴一开始让伕役们挖的大坑,入地足有一丈二,广是三丈——没那么大,埋不了那么多瓦呀。可是袁忠彻指挥着伕役才掘到七尺多深,他就摆摆手,下指令说:“往广了挖,别再深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兵丁们找了些灯笼,并且点了十几个火把过来,万岁山上仍然通明一片。通明可是通明,终究不是太阳之光,望远了一片黑漆漆的,多少有点怕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嗖”地起了一阵小旋风——伕役们都穿着短袖的单衣,有几个为了干活方便,还干脆脱光了膀子,被这冷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袁忠彻掐指一算,高声说:“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 可是他虽然下了命令,当场却没有人动,还得宋礼过来帮忙解释:“属猴、鸡、狗、猪的,都先到山下去。” 命令一下,原本四十多名伕役和兵丁,立刻就走了七、八个。捧灯紧张兮兮地扯一下刘鉴的衣襟:“尊主,下仆乃壬申年生,如之奈何?”刘鉴瞪他一眼:“不说人话就跟这儿等死!”捧灯赶紧改口:“爷,奴才是属猴的,怎么办?” 刘鉴冷笑着说:“我还属猪呢,怕什么?他说让走你就走?” 瑞秋笑了:“捧灯哥莫怕,有小妹在此。小妹也是属狗的呢。” “耶?”捧灯好象有点恍然大悟,“原来袁尚宝是想把咱们三个都赶出去呀!” 刘鉴斜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巴。转过头来再看袁忠彻,只见他已经在指挥伕役往大坑里扔瓦片了:“都砸碎了扔,不要留一块完整的。”有几名伕役就摇头:“这太浪费了呀。”边上一个工头模样的站出来喝止他们:“不浪费还怎么的?皇家不用,你家敢用?!”那几个说怪话的,赶紧都缩起脖子不敢言声儿了。 堪堪扔到三千多片,只剩下十来筐了,突然间天上传来乌鸦叫,随即一阵阴风袭来,正站在坑边上的一名伕役一个趔趄,头冲下就栽进坑里去了。坑里全是碎瓦,这一下磕得他满头是血,只是哼哼,却挣扎不起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扯到坑外,忽听“扑通”一声,原来是袁尚宝袁大人直接跳进了坑中。 刘鉴走近几步,低头往坑里看去,只见袁忠彻拾起一片沾了血迹的碎瓦,用鼻子嗅了嗅,这才抛下,转身招呼众人拉他上来。袁大人刚出了坑,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宋礼身边,低声说:“叫所有闲杂人等都暂且退下吧,退到山下的布幔外面去。” 宋礼依言下达命令,兵丁、伕役,瞬间就走了个精光,坑边就留下了刘鉴主仆三人,还有宋礼和袁忠彻。手持的火把也都被兵丁们带走了,照明物只有插在附近树上六、七盏气死风灯,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捧灯看这个阵式不觉有点肝颤,之前他虽然也和刘鉴出过几次场面,可按照刘鉴的习惯,都是找天光亮的时候搭台祭法,很少有掌灯之后摆阵势的。这还是捧灯头一次半夜干这档子事,他吓得缩在刘鉴身后不敢露头。斜眼望一望瑞秋,那大个丫鬟倒神情坦然,浑若无事。 等把人都赶走了,宋礼就问袁忠彻:“有何不妥?还是袁大人打算开始做法了?”袁忠彻摇摇头,一指深坑:“这下面有前朝的阴物,非常厉害,我要先施法驱除,才能镇禳这些碎瓦。” “早叫你别跟这儿挖,”刘鉴嘴里嘟囔,脸上可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前朝的阴物?嘿嘿,令尊教你勘舆光凭一双眼睛,耳不用闻,口不用问的么?” 袁忠彻冷冷地瞥了刘鉴一眼,对宋礼说:“大人留下就好,闲杂人等且全都遣散了吧。” 宋礼擦擦脑门上的汗——现在大家都觉得凉,还就他一个人火大、燥热——打圆场说:“何必,何必。”转身招呼刘鉴:“镜如,咱们都且退后,看袁大人行法。” 刘鉴一边缓步朝后面退去,一边继续冷笑。 只见袁忠彻面色凝重,手里掐着阳雷诀,又绕着瓦坑踩了两遍“七元解厄阵”,停在正北方。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短的金钱剑来,持在右手,左手不知何时展开了一张黄纸符箓,一边朝剑上抹,一边朝正南方猛吸一口气,喃喃诵念: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令”字陡然大声,才刚出口,纸符上腾起一道火光,直朝坑中心疾射而去。 可是这团火光却并不落地,悬在碎瓦上一尺多高的地方,飘飘荡荡,仿佛有股风在托着它似的。宋礼低声问刘鉴:“这又是什么法术了?”刘鉴虽然和袁忠彻不大对付,也知道对方正在行法的紧要关头,若被外力打扰,轻则前功尽弃,重还会危及己身,于是摆摆手,示意宋礼不要出声。 袁忠彻一看火光不落地,用金钱剑指住了,连喊三声“敕”。可是没用,那团火就在空中越燃越小,终于“扑”的一声灭了,纸灰飘飘荡荡落到坑中。袁忠彻一咬牙,扔掉金钱剑,从袖中摸出一根十字形的小架子来,这架子四个头还都是空心的圆球。他把这东西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双手结了一个手印,咒语也换了一般人听不懂的——“囊谟三满多设驮喃钵罗钵尼野婆缚贺”。 捧灯看得眼花,偷偷扯了扯刘鉴的衣袖:“爷,那是个什么东西?” 刘鉴撇撇嘴:“真不愧是尚宝司的,什么好东西都有。此物名叫降魔杵,乃是密教的法器。” 捧灯奇道:“小的也见过降魔杵,不是这四个头儿的啊。难道这玩意儿也能二合一?” 刘鉴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降魔杵,乃是十字金刚羯磨杵。你看那是一横一竖两根金刚杵拼起来的,直的一根代表过去、现在、未来、永恒不变;横的一根代表能横遍十方法界、无所不在之意。袁忠彻认定是前朝鬼魅,所以用这密教断烦恼、伏邪魔的法器。嘿嘿,东西虽好,可惜用的不是地方。” 刘鉴的声音小,袁忠彻也听不见,他那边把咒语念完,又是三声“敕”,扔了一张写满番文的黄纸过去。只见火光如前一般飘飘荡荡飞到坑中,缓缓落下。袁忠彻才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就看火光才沾着碎瓦,颜色猛的一变,从橙红色变成青绿色。袁忠彻眉头一皱,掐指忙算,掉头问旁观的四人说:“你们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里,可还有个兔子妨……”他气急败坏地说到这里,才发现说漏了嘴,不禁脸上一红:“宋大人莫非是乙卯年生人?” 宋礼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我是丁未年生,属羊的。”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坑里的绿火“噗”地大亮了一下,直跳出来,射向袁忠彻的面门。袁忠彻大惊失色,身体朝后一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但那绿火仍不熄灭,在空中打一个旋子,从上而下,再度扑向了袁忠彻。 万岁山 万岁山原本名字叫做“青山”,元朝建大都的时候,刘秉忠下令把积水潭挖出来的淤泥都堆在皇城北面,就成了这座青山。明朝灭元以后,把大都城改名为“北平府”,原本元朝的宫殿大多被推倒、拆毁,连青山上的几个亭子也给扒了。从此旧日皇家的青山,平头百姓都可前往攀爬,逐渐的,大家把城外运来的煤堆在这里做中转,也不叫“青山”了,改这个人工小山包叫“煤山”。 “靖难”以后,北平府又变成了北京顺天府,作为大明朝的陪都,重新规划宫殿建筑群,把煤山也包了进来,又改名叫“万岁山”。传说明末崇祯皇帝就是在这座山上自缢而死的。 根据《北京景山地区历史沿革》一文中所载:“顺治十二年(1655年)据《诗经?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意境改名为景山。”所以明代的万岁山,就是今天的景山。共和国建立后,把景山周边地区圈为景山公园,以供老百姓观赏和游玩。 第十四章 五色土(1) 袁忠彻正在万岁山上辟邪做法,他双指间燃起一点橙色火焰,弹向坑中,谁成想那火突然变了青绿色,直往他面门疾飞而来。袁忠彻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其的狼狈,在不远处观看的刘鉴也不禁“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就待冲上前去拦挡解救。正在此时,忽见不远处树后疾射出一道白光来,那绿火一沾白光,瞬间寂灭,白光也随即落地。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柄精光四射的小匕首,半截插在土里,另半截上还带着一些碎纸和灰屑。 袁忠彻坐在地上,大叫一声:“怪不得我觉得多出一个属兔的,想必是青城山建福宫门下剑侠……”他只说了这半句话,后半句却被噎了回去,双手捏着自己喉咙,脸憋得青紫。又见瓦坑中陡然大放光明,竟然冒出十来、二十团碗口大青绿色的火球,一齐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刘鉴知道十三娘已经出手相助,便径直跑过去扶住袁忠彻,当那些火球即将逼近他背后的时候,才掉过头去,咬破舌尖,喷出一天血沫来。青绿色的火球才被血雾阻了一阻,只见一道纤细身影掠过,十三娘已经从树后跃到了坑边。 出门在外,她当然不能再是大家闺秀打扮,穿着绣花鞋也走不了远路。这天十三娘穿着一袭月白色箭衣,胸、腰、腕部和小腿都用丝绦扎束停当,显得身材份外玲珑。她头上戴一顶宽边竹笠,檐上垂下一圈浅色薄纱,遮住了面孔,也看不清楚表情是从容还是紧张。脚上登的则是小牛皮缝制的软靴,一步就从树后跃到坑边来了。到了坑边,十三娘瞬间就从腰里解下条丝绦来,右手一晃,化成了一个白环,将那些火球阻在一丈开外,不能够近身。 刘鉴扶起袁忠彻,看也不看身后正和奇怪火球打得热闹的十三娘,忙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符纸来,手一晃燃起一团火。他左手扶住袁忠彻的后背,喝一声:“手拿开!”袁忠彻迷迷糊糊地慢慢放松卡住咽喉的双手,手才一落,刘鉴“敕”地轻斥,把还在燃烧的符纸猛地按在他喉结上。袁忠彻象犯了癫痫似的浑身战抖,喉中“咯咯”作响,突然“哇”的一声,侧过身来吐出好大一摊黑水。 刘鉴长舒一口气。只见袁忠彻面如死灰,身体颤抖渐停,随即象是被抽了骨头似地瘫软下来,萎顿在地,两眼一翻,彻底厥过去了。 刘鉴伸手去摸袁忠彻的左腕,看他脉搏稳定,又去翻了一下眼皮,知道大体上没事了。他这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掸掸前襟上的灰土,转过身,背起双手,来看十三娘的战果。 只见十三娘稳稳地站在坑边,双手合拢放在胸前,食指并在一起,其它八枚纤纤玉指则左右交叉,微闭双目,口里念念有词。就看坑边上一道白练和那几团碗口大的绿火斗得正欢,白练如同游龙相仿,缠住了七、八团绿火,剩下十来团火却象有生命似的,惶急地在白练周边飞舞,偶尔扑上去,旋进旋退,只留下一个灰色的污点。被白练裹住的绿火发出“嘶嘶”声响,好象要朝外面冲撞,但连冲几次都毫无作用,青绿色的光芒是越来越弱。 刘鉴心里明白,这些绿火都是王远华在这万岁山下所埋的沈万三的尸身所化,虽说只是一道戾气而已,但土皮已经刨薄,没了镇物,戾气趁着夜间阳渐消、阴渐长的时辰猛然冒出来,凝结成了眼可看、身可触的形体,这威力实在非同小可。还好袁忠彻先前诸般祈祷之法虽然文不对题,终究起了一定作用,若让这些绿光聚在一处,那就更难平伏了,搁在无知人眼里,也就变成了恶鬼。 “叫你别在这儿挖,还大大咧咧自以为了不起!”刘鉴心里暗骂袁忠彻,手上可不敢闲着。他虽然知道王远华这般生祭之法极是阴毒,但既然花那么大功夫做了,现在还不清楚究竟想起什么作用,如果任由十三娘把这法术破了,恐怕和王远华结下的梁子就再难化解。况且,谁知道王远华背后究竟是不是姚广孝在指使呢?还有一宗,十三娘的本领即便再高,也难免马有失蹄,人有错手,万一她也受了害,那可怎么好? 刘鉴既打算尽快把问题给解决了,也考虑着给自己留一条退步之路。想到这里,他朝捧灯一招手:“把葫芦拿来。” 捧灯上山之前一直背着竹箱,才爬上来就累得呼哧带喘了,一看老爷们站定了脚步,也就把竹箱歇下了肩,撂在一块石头旁边。此刻听到招呼,这小童急忙三两步跑过去,从箱子里取出个没上漆的毫不起眼的小葫芦,递到刘鉴手中。刘鉴拔出葫芦口的塞子,走到坑边摆了个架势,葫芦口朝下,冲十三娘喊:“这边儿。” 十三娘微睁秀目,朝刘鉴点了点头,口中再念几句咒语,然后双手陡然向外一翻,娇叱一声:“疾!” 正在坑上飞舞的白绫猛然一挣,扩大了整整一圈,把所有的绿火都包在一起,然后急转几下,犹如龙卷风一般,小的那头对准了刘鉴手里小葫芦的口儿,慢慢把所有绿火都送了进去。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绿火才全数被收。白绫轻轻舒展,十三娘玉腕一抖,就重新缠在了她的腰上。刘鉴忙用塞子按住葫芦口,又往塞子上面贴了一张符纸,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宋礼在旁边看得是心惊胆战。以他的官职,以他的性格,以他的经历,上殿敢奏天子,下殿敢喝蛮夷,偏是对这些“子不语”的东西,极度无知,越是无知就越是恐惧。袁忠彻、刘鉴、十三娘在斗绿光的时候,宋礼满头都是冷汗,一个劲地朝后缩,最后竟然躲到瑞秋背后去了——小丫鬟身量高,体格大,加上一脸的司空见惯,怎么看也比捧灯靠谱。 等到刘鉴收了绿光,宋礼这才哆哆嗦嗦地走过来,朝着刘鉴和十三娘深深一揖:“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愚兄现在才知道,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之事啊。两位大才,钦服之至!” 刘鉴托着那个还在微微跳动的小葫芦,轻笑一声:“大人先别忙谢,事儿还没完呢。且容小弟施完法术再说。” 宋礼听了这话,才举到额头边的手巾突然停住了,匆忙又是朝后一缩。 刘鉴招呼捧灯:“从我箱子里拿一份五色土出来。” 捧灯闻言,面现难色,带着哭腔连番鞠躬:“爷您恕罪,小的罪该万死……” “又怎么了?” “……前两天,小的没事做,千不该万不该,把您五色土里的红土,掺水捏了泥人儿了……” “混帐!不过还好,”刘鉴呵斥说,“把那泥人拿来也行。” “泥、泥人儿还在柏林寺的窗台上晾着呢……这五色土,您经年也不用一回,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