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娆荼扇了扇灰,被呛得咳嗽几声,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 所幸是常年久无人居住的那种霉味,不是什么尸体腐烂的味道,娆荼将沈筑拖进了屋内,抓了几把干草折腾许久,才在屋内点上一堆小小篝火。 火光照在沈筑的脸上,他剑眉紧锁,面色苍白,娆荼除下他身上湿衣,见他中衣大腿之处,赫然有一块深黑的血迹,忙将中衣撕烂一看,只见一枚幽绿的铁钉钉在他的大腿上,伤口处皮rou翻卷,入rou极深或已入骨。 娆荼犹豫片刻,捏住冒在皮rou外的铁钉欲要向外提出,沈筑忽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娆荼哎呦一声,被男人铁箍一样的手劲攥得生疼,她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省点力气?” 沈筑口唇微动,却不知想说什么。 她附在他耳边仔细听了一会,什么也听不清,她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不要拔?那好,我再往里面砸入几寸,索性看不到心不烦。” 沈筑攥着她手臂的力道加重几分,面上同时多了几分怒气,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有毒”,便再也说不出话,抓着娆荼的手也松开了。 娆荼微眯起眼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冷笑:“既是凉薄无情之人,何作温柔体贴之态?” 她从沈筑的中衣上扯下一块布包在手上,随即捏住那枚毒钉,猛然向上一拔,沈筑闷哼了一声,铁钉拔出,伤口处的黑血汩汩向外涌。她等那黑血渐渐变红,又向外狠狠挤了几下,直到血色变成正红,才扯了布条将伤口包住。 整个过程,沈筑除了拔钉时的一声闷哼,就再也没发出别的声音。 娆荼处理好一切,从外面找了些干柴加火,坐在火堆前擦拭自己腿上的伤。 清晨,阳光透过屋顶处的破漏落在屋内,沈筑清醒过来,微微低头,见她穿着轻薄的亵衣缩在自己怀中,呼吸浅淡。他的眉心不由微微舒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娆荼睡得极浅,觉察出动静立即睁开眼,随即对上他那一双含笑的清俊眼眸。片刻恍惚后,她道:“大人还笑得出来?” 沈筑“嗯”了一声,“莫非要哭才能应景?” “我看差不多。”娆荼起身,沈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露出大片雪背的肚兜,薄薄的亵裤,以及小腿上骇人的伤口。 他皱眉,第一反应是将她捞回怀中,伸手刚触及到她的发,她便侧身躲开了,随即拿起架子上晾干的衣裳披在身上。 沈筑见她如此随意披衣,越发显得抚媚动人,不由脸色微黑,命令道:“穿好!” 娆荼瞥了他一眼,“与你何干?”一改往日温顺,竟是一口傲慢语气。 沈筑不由微怒:“三从四德你不懂?” 娆荼噗呲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本被水泡得皱烂的薄书,亲自翻开呈在他眼前,里面墨迹一片模糊,早就辨不清是何字。 她笑意盈盈,“大人看看,这是你给娆荼的聘书,如今还认得出么?既无聘书,娆荼就不是你的女人,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 沈筑抓紧了双拳,想要起身,却惊讶发现自己的双腿动弹不得。 娆荼看向他腿上的伤,平静道:“这处山涧空无一人,在咱们走出去之前,你的吃喝拉撒都得靠我,所以,是你看我的脸色。” 沈筑长呼一口气,压制住心间怒气,缓缓道:“好……好!娆荼,你有能耐,就一辈子别出去。” 娆荼微微一笑,“小女子正有此意,此处山清水秀,与大人这等风雅之人在此相伴终老,亦是人间美事。” 沈筑微愣了片刻,心中的怒气顿消。娆荼的话,竟然叫他心中一动。 归隐林泉,雪水烹茶、松花酿酒,佳人相伴,岂不美事? 娆荼起身在茅屋里外转了一圈,见内室有一张土炕,炕上居然还有被褥,她走过去翻开了一下,床炕因靠窗,陈年的雨水飘洒进来,将那被褥重复淋湿,斑斑点点都是霉污。 她将被褥卷起抱出,惹来沈筑一阵皱眉,“你做什么?” “去洗被子,沈郎不想被冻死吧?” 沈筑何等受过这番白眼,不由气闷,看着她抱着那床破烂被褥往外面溪涧去,一时间又发作不得,竟又觉得她有些持家的天赋。 可怜沈黄门,听着她在溪水边的捣衣声,一时间心念百转,真是千种滋味在心头,他什么时候混得如此落魄?竟然连个纤弱女子都制不住! 娆荼拿着一截木棍将那被褥捶打数遍,浣洗许久,等霉斑轻淡彻底洗干净,下了力气将水拧掉一半,把湿淋淋的被子褥子摊放在大石块上,在太阳下晾晒。 做完这些,已是费了半天功夫,在附近寻了半天,怪石嶙峋,空无一人,唯有一些灌木之上长着浆果。 她摘了浆果,回去路上意外发现一处潭水竟然冒着热气,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处温泉,水温微热,沐浴正好。 她欣喜万分,走回茅屋,见沈筑靠坐在墙边,篝火已经燃尽。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只穿着一件中衣,外衣远远晾在对面的架子上。 娆荼走过去查看他腿上的伤,见伤口处又红又肿,触手一片炙热。沈筑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道:“你要冻死我?” 娆荼歉然一笑,忙拿起对面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大人瘫了,连爬过去抓件衣裳也不能够。” 沈筑终于忍不住大怒,“无知妇人!这叫什么瘫了?” 娆荼笑道:“无知妇人的确不懂,并不知什么是瘫了。只知大人此时行动艰难,事事都得靠我。” 沈筑眉心紧拧,盯着她看了一会,娆荼本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恶毒言语,谁知他竟不说话了。 她将浆果塞进他嘴巴里一颗,沈筑嚼了一下,又苦又涩,立即要吐出来。 娆荼淡淡道:“你吐出来,今儿一天就饿着吧。” 沈筑噎了一下,刚想发作,浆果却滑入喉中,无奈只好咽了下去。 娆荼展颜笑道:“沈郎真乖!” 沈筑想了想,不怒反笑,“娆荼,你记住。” 娆荼点了点头,“记住了。”说话间又将几个浆果塞到他嘴巴里。 沈筑缓缓嚼了几口,再缓缓咽下,眸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纤细手指上,淡淡地道:“外面的枯木堆下应该有个灶台。 娆荼向窗外外看去,知道枯木堆以前应该是个灶房,年久失修所以倒塌,她出去翻开杂草枯木,果然扒出一方灶台。 想起之前在城内小巷看到过工人铺地火龙,她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锹,顺着屋内土炕的管道,打通了之前堵塞的地方,在灶台内烧了几根柴,不出片刻,屋内土炕上果然起了些热意。 只是一点不好,那土炕不知哪处裂开,有热意的同时,也有呛人的烟雾往外面冒。此时沈筑已经被娆荼扶上了炕,被那烟雾呛得直咳。 娆荼一边给他抚背,一边念叨:“宁愿呛死,不要冻死,咱们且忍忍。” 沈筑无奈看着这个蠢女人,没好气道:“去外面和点稀泥,将底下缝隙堵住!” 语气一如既往强硬,娆荼似笑非笑,“沈大人怎么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觉悟呢?” 虽如此说,还是下炕了,从外面地上掘了点泥,将炕上皲裂的缝隙一点点堵住。 没了呛人的烟味,炕也渐渐热了起来,娆荼却异常狼狈,脸上几道煤黑,发上几处泥点,那一双手上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沈筑皱了皱眉,满脸嫌弃,抬袖为她擦了擦脸,又弹去发上泥点,“墙角有个瓦瓮,接了水烧热洗洗手。” 娆荼没有注意到他微柔的眸子,被这话提醒了一事,笑道:“外面有一处温泉,你等等。” 她拿起墙角的瓦翁跑到温泉处,洗了洗手上污泥,将瓦翁清洗一通,灌满了水再搂回去。 沈筑提醒道:“你将束发簪子在水里试一试。” 娆荼依言将银簪探入水中,过了半晌拿出来看,并无异样,“大人放心,这里的温泉水,指不定比你家的井水要干净些呢。” 沈筑微微皱眉,知她话中所指,却也懒得与她辩解。 娆荼湿了棉布为他擦脸,一边还道:“还嫌弃我呢,你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模样。” 棉巾擦下一抹煤黑,沈筑顿时无言以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娆荼柔声道:“沈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筑咬牙道:“你最好保佑我这双腿永远不能好。” 她佯作害怕,“好了怎的?你要吃了我?” 他将她拉回怀中,狠狠道:“你猜。” 娆荼将棉巾子丢在瓦翁里,风透过破窗在屋内游荡,炕上虽热,空气中却还是阴冷,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沈筑将她搂紧几分,拿起袍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娆荼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耳中,有如雷鸣。 她的脸色不禁有些微红,许多年前,她初嫁为新妇,他青灯苦读书。寒冬腊月,他和她在炕上的依偎如今重演。 往事浮云般游走,景如故,情已无。 痴男,怨女。 夕阳,金黄的余晖落在炕头,倏忽一日已过,娆荼在一个破柜子里找到一根锈针,拆了衣服上的线条缝补两人的破衣裳。 光落在她的脸上,连浅浅的汗毛都透着暖黄的色泽,沈筑看她低头安静穿针走线,落在衣服上的针脚却实在不堪入目。 他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状作无意问道:“既是宣州府尹之女,大家闺秀,从未做过女红?” 娆荼随口答道:“五岁便去了教坊司,只受教了礼仪规矩,哪学过这些?凑合一下吧,虽不好看,总能御寒。”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他脑中轰然一震,那一点可怜的幻想在心间凐灭,他不由自嘲一笑。 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许蘅?阿蘅的女红是极好的啊,况且阿蘅的死,是他亲眼所见……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愫涌上心间,失落,也释然。 她,总归不是阿蘅。 那他,便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与失态。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夕阳即将滑落,黑暗转瞬即来,他的脸上不觉透出一种闲适之态,清眸流光,思绪万里。 娆荼咬断了针线,将缝补的皱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他身上,随即下炕朝门外走。 沈筑问:“去哪?” 娆荼在一片灿灿金黄中对他回眸一笑,“去哪,用得着请教沈大人么?” 醉人笑意让沈筑心间微颤,他一时竟然无可发作。 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沈筑一介书生,如何能不为之倾倒啊? 山间风大,一日阳光又充足,晾在石上的被褥已经干个通透,娆荼收回被褥,发现附近地面上有些干枯的秧茎,便顺手拔了些带回。 收拾了床铺,将沈府扶着躺靠在被垛上,她拿出那枯秧问是何物。 沈筑就着她手中看了看,“或许是红薯的秧茎。” 娆荼听了便拿铁锹去挖,果然从地下刨出好几个红薯来,她喜不自禁,将红薯上的泥清洗干净,回去埋在灶肚内焖。 沈筑靠在干燥的被子上,看她忙里忙外,不时捧来一块灰扑扑的东西来。 他皱了皱眉,虽然已经闻到红薯的香味,但还是问:“是什么?” 娆荼剥开外面的皮,顿时一股浓香冒出,里面红薯rou烤得金黄软糯,她掰开一半送到沈筑眼前。沈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沈大爷很嫌弃?不吃还给我。” 他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红薯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你吃那么多,不怕胖死?” 娆荼挑了挑眉,捧着自己的那半分红薯细嚼慢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