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当初公仪先生给他讲乐,大道至理越是说到最后,就越是返璞归真,华丽的炫技技巧只是皮囊而已,在它之上,想要打动人心终究要以情动人。 空荡荡黑漆漆的幽冥里,在哼唱这首小调的同时,洛九江不自觉地想起了寒千岭曾经寄在铭音螺之中的龙吟。 那首歌只能在幽冥之中被人听见,包容、温柔、含着寒千岭藏而不发的深情。那些缓和的音符曾经流淌过洛九江的身上,成为他抵御幽冥魂灵的铠甲。 那一首歌标志着洛九江旅途的开始,即使只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如今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也不知我现在同样哼一支小调作为回应,能不能作为我和千岭分离生涯的终结?洛九江在心中暗暗地想到。 四年前和四年后,两首歌带着同样的思念与牵挂,曾经前后回荡在同一片幽冥。由于时空的不可逆转,它们势必不能交错回应,但唱出这两首歌的主人心意却足够分明。 这些年来,却沧江拨动风声代替人语的本领就是对着这个人型练出来,闲暇时分,他也曾经用风声给这个人型弹过几首曲子。 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任何一首小调,是来自于人的嗓音。 他不自觉地朝着洛九江的方向移动过去,等回过神时已经和洛九江之间的距离不足咫尺。 洛九江慢慢地伸出手,生怕动作快了会吓到他,当他把掌心贴到对方的手背上时,这人型突然抽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随后他眼睛里留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怎么了?”洛九江错愕又焦急地问:“我碰你你会疼?” 这个人能够听懂简单的对话,他拼命地甩了甩头。 洛九江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这一刻时的心理感受。 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起,见到的所有颜色就只有黑,那他该用什么语句来描述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缤纷的花瓣? 如果一个人从诞生之日起,口中尝到的只有苦涩的味道,那他又该怀着何等奇妙的心情去体味酸甜和微咸? 这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黏腻冰冷的沼泽之中,当洛九江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背,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干燥、柔软和温暖,那一刻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把他从头到脚地淹没,其带来的效果简直不亚于一场惊吓。 他对着洛九江嚎啕大哭,哭得是情绪到了最极致的喜悦,落在别人耳中却只像是在倾诉从前岁月里所有的委屈。 “你……有没有名字?”洛九江小声问他。 这个人抬起头来,眼眶里仍蓄着泪,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刚刚落过雨的晴朗天空。 “没有。”他声调古怪地回答道。 迟疑了一会儿,他又指着却沧江说:“他会叫我小朋友。” “嗯,但那不是一个名字。”洛九江沉思了一会儿:“‘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你要不要叫‘方昭’?” 方昭点了点头。 洛九江微笑起来,对他伸开自己的手。那只方昭刚刚接触过的,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向上,像是一个让人不能拒绝的诱惑。 “我和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方昭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了洛九江的手掌,这一回,他没有把手抽离。 洛九江把背上生着丑陋rou瘤的方昭从沼泽中抱出来,脸上不带一丝的嫌恶。 却沧江和对待洛九江一样,用灵气结起一道水晶似的透明墙壁,打算把脱离沼泽后生气再无遮掩的方昭包在里面。 这场接力才进行到一般,洛九江正要叫一声“先生,我们动身吧”的时候,那潭血红的沼泽突然沸腾般躁动咆哮起来,异变就在此刻突生! 以这潭沼泽为中心点,整个幽冥都在这一刻疯狂翻涌! 却沧江愕然后飘一步,他疾声道:“我知道了——我猜错了,这潭沼泽不是幽冥的尽头,它是幽冥的核心,龙神就是用它……”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整个幽冥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活过来的海,每一只鬼魂都是翻涌的海浪,要用浪花来缠住洛九江和却沧江两人,要把他们在无数浪花间拍打挤压成rou泥和碎片。 我是活人也就罢了,怎么先生也受了牵连?洛九江心念急转,突然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方昭。 在他身后,沼泽已经高高竖起,仿佛一道耸立的高墙,打算把洛九江和却沧江一口吞下,在肚子里消化了他们这两个竟敢夺走它造物的大胆蝼蚁。 情急之中,洛九江把方昭从却沧江那里劈手抢过,膝盖推在却沧江腰间,把他推往某个最近的界膜方向。 而他自己则借着撞开却沧江的反作用力,带着方昭连滚带爬了几圈,避开那沼泽连续四下疾拍,不管不顾地投身于另一道界膜。 在将入界膜之前,沼泽到底还是落在了洛九江身上。不过它只能融化鬼魂,因此没能把洛九江怎么样,只是那恶意重得熏人,差点把洛九江整个熏晕当场。 在进入这道全新界膜的前一刻,洛九江脑中最后转过的念头就是:刚刚惊鸿一瞥间好像看到,我送先生去的那个世界……似乎正是灵蛇界? 第202章 相逢 当圣地将要关闭时,它会重新打开一道口子。三年之前它是怎样把这些少年修士吸引进来, 三年之后它就怎么会依样画葫芦地把这些人都丢出去。 有许多亲历过圣地大开之事的人都会为此感觉神异:诸方修士都是被从四象界引渡到圣地。而当圣地闭合之际, 它会把修士重新扔回他三年前落脚的那个大世界。 像是青龙书院的队伍是从青龙界出发, 那么他们就只会被遣返回青龙界。哪怕全部抵达圣地的修士在这三年里已经死的只剩三分之一,圣地好像也依旧能辨认出他们的出身一般。这些年来, 从无例外 。 由于这个原因,修真界里曾经流行过一个说法,即圣地有灵。 但这种猜测的最终真相, 终究也只能被极少数人知道了。 按照前辈们的经验, 如今圣地里尚还存活的修士陆陆续续地集中到了归去山前的长坡之下。 他们三五成堆, 各自在人群中找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彼此眼中都是历经生死的唏嘘。偶尔有几个落单的人, 也会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而彼此凑拢, 不咸不淡地交换两句圣地里的情报, 同时也慰藉一下自己将近三年未见人烟的心情。 而在人群里, 寒千岭独自站着,像是一座孤独的山峰。 他容貌如此出色, 本身又身为朱雀界队伍的首领, 情报早在三年之前就传遍了各个世界。何况刚刚有几人在他身边来往, 几乎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英才:青龙使阴半死、白虎使董双玉、玄武使倪魁, 以及圣地里最近很出名的那对封家姐妹。 但寒千岭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 他甚至连倪魁的面子都不给, 那种沉默无话的态度直气到对方在他面前跳脚,最后才愤愤地被他身边那个惨白阴冷的副使拉开。 玄武界身材细弱的副使在扯走倪魁之前,曾经抛向寒千岭一眼, 心中很是玩味地想道:如果这次怒子眼看就要在这位寒宫主面前被气死了,也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指头戳破他的肺泡,救一救不长脑子的怒子? ……呵,看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的吧。 他愉快地重新警告了倪魁一遍,心里有点轻松地想道:说来还得谢谢这位寒宫主,用自己的冷漠态度重新让不怎么听话的怒子看清楚,他究竟是哪儿的人,该听谁的话。 寒千岭一直独身站着,他半垂着头,发髻随便缠了,却只梳起一半。剩下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服帖在他肩头,隐隐遮住了他阴晦木然的眉眼。 他来的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早,圣地本就树木繁密、人烟稀少,因而竟然谁都没有看到,寒千岭是怎样心如死灰地一步步从圣山中心走过来。他步幅摇晃,一直挺拔的后背都有些佝偻,周围再也没有事情能吸引他的注意,像是只存留着最后一点执念不灭的行尸走rou。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他始终这样站着,甚至连脖子都不曾转动一下。就好像勉强拖着身躯走到这片平原,就已经耗尽了他身体里为数不多的能量。 在这三天里,封雪渐渐冷静下来,也接受了洛九江暂时不在的消息——她绝不肯相信洛九江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空余时间,她总忍不住回头去看寒千岭,心情也从最初的愤愤到现在甚至有点隐隐的恐惧。站定不动的寒千岭给了她一种错觉:如果圣地始终不会闭合的话,那他们这些人将奔走、尝试、恐慌、号啕乃至破口大骂……而寒千岭仍然会什么都不做,他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 呸。封雪晃了晃脑子,试图把那个念头抛出脑海:圣地怎么会不闭合呢?那岂不是恐怖故事的剧情了。这种情况不会变为现实,因此假设本身就没什么意义。 只是希望换了个环境之后,寒千岭离开了那个让他触景伤情的地方,表现的能稍微正常一些吧。封雪在心中暗暗地祈愿道。 毕竟事情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也只有在场的人亲身体会,才有资格来分说。而寒千岭他……不管怎样,他都是洛九江挚爱的道侣啊。 世界上的一切还在按照往日的规律运作,风照样吹,水继续流,巍峨的高山没有变为平地,至深的沧海亦不曾转化为桑田。有人突然地从别人的生命中离去了,可日月星辰仍然在正常地升起落下。日暖花香,风煦莺啭,像是世上只有寒千岭在为洛九江悲伤。 圣地也依照往例在三年之后缓缓闭合了通道,将这些外来的修士统统驱逐回原处。当所有人跌入茫茫的漆黑时空之际,一直没有动作的寒千岭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 和三年前前往圣地时的洛九江一样,他什么都没能发现。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黑暗得仿佛无边的空间就是幽冥的所在,幽冥之中具体地点的坐标一天要变化三万多次,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他路过的地方曾经被龙吟之歌填满。 那首歌曾在这里保护过洛九江,这一小片幽冥就此刻印上了寒千岭的印记,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无声地潜伏着,静候着多年以后的生长喷发。 寒千岭回过头去,只看到正在闭合的圣地。 身边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讶异叫声,不少人因为这声音回过头来,短短一瞬间,他们看到圣地的界膜变成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红色。 这不是记载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不过此次圣地距离上次开启还不到百年,就又重新开放,这也不是记载里曾经记录过的事。 空间之中的旅行又快又短,不容这些旅客在空间乱流中过多逗留,不过两三弹指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各归其位。 寒千岭和几十个修士一同回归了青龙界,就在他刚刚落地的瞬间,身边便有修士语气兴奋地提起刚刚圣地那变成红色的界膜。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意味着什么,只有寒千岭若有所悟。 他能够隐隐地感觉到,也许圣地再不会打开了。 当初圣地百年一开的真正原因,就是圣山想要甩脱他这个包袱。这次圣地才十多年就重新打开,也是为了方便已经长大成人的寒千岭进入山心,把龙神留下的那点道源取走。 说来圣山整整把他镇压了万年之久,他们母子二人见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好声色。但无论如何,有了自主意识的圣山其实已经够资格独立门户,逐渐成为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继续作为龙神留下的三千世界的遗泽之一。 寒千岭至今仍不知道,龙神留下的那几块道源碎片对圣山来说有没有用——如果有用,圣山何必这么快就打开一次,就为了让寒千岭快点把东西带走?如果没有,那寒千岭第一次想去取回道源时,圣山的阻拦究竟为了什么? 是她也预料到了寒千岭的行为会带来让人悔恨的后果,亦或……那时只是一个母亲对于和孩子永久分别的不舍得? 不论真相为何,此行一别,寒千岭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平时,其中隐含的意味至少也够寒千岭嗟叹一个下午;但它发生在此时此刻,便只像是一滴水珠落入干涸的沙漠。 寒千岭的心田只是微微地一动,他半垂下眼,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永别。 他们这对关系特别的母子之间的恨与怨,其中或许夹杂过一点本能和期冀的爱,但这些终究都过去了。 圣地的彻底关闭,也象征着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就此断绝。从此之后,上天入地,在三千世界之中,他唯一的锚点就只有洛九江。 而不久之前,他亲手把自己的锚点弄丢了。 …… 三年以前青龙界一共送走了青年修士百余人,而今回来的这批修士里,算上青龙书院的队伍,加起来一共也只有几十个。 在场等候的人至少都有筑基修为,分辨清楚这几十人分别是谁一共也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在看清归来队伍之中没有洛九江身影的同时,白练和紫缎的脸色同时难看下来。 “少主是不是又有奇遇,于是易容混在队伍里了?”紫缎喃喃自语道:“大哥,我们找找那个朱雀界的寒千岭……” 他这话才说一半就咽回了肚子,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寒千岭孤身一人。 “……”白练再也不复平日里那面团儿般没有脾气似的的好脸色,假如不久之前卖给他书册的小贩在此,想必都不敢出声认他。 白练那把额头碎发遮住眉眼的阴影之下,藏着一双冰冷蛇瞳,这双眼睛如今怒目圆睁,眼白都一丝丝地缠上红色,刀锋一样的目光狠狠剐在朝他们走来的寒千岭身上。 “我们少主呢?” 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白练声音里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