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瘦马阿福在线阅读 - 第2节

第2节

    喉中忽然就有一丝干渴,朱公子心念微动,目光重新落在那人身上,却犹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身量还未长成的小姑娘柔弱纤细,像一颗可怜巴巴的豆芽菜。

    顿时什么心思都烟消云散了。不过是梦里荒唐,他莫不是魔怔了,朱公子的脸色便有些冷。

    徐婆子一眼瞧见,那颗心哟,哇凉哇凉的,凉透了。

    吴明德也看见了朱公子冷下来的脸,但他却没有错过朱公子看见蓝衣服小姑娘时眼底的微澜,忙挤眉瞪眼地对徐婆子示意。

    好罢,来都来了,徐婆子脸上重新堆满了笑,扬声道,“姑娘拜客了。”心里已经是放弃了朱公子这个贵客。

    进门的时候因为紧张出了错儿,鞋底磕到了门槛,阿福这会儿是愈加的小心谨慎。听着mama的指令盈盈地向前走了几步,眼角余光看见阿芙拜下去了,自己也赶紧深深地对着上座行了个万福礼。

    纵然没到见客的年纪,这相看的流程是早就练熟悉了的,定然不会再出错。阿福自信满满地想着,就听见座上的人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问谁?阿福犹豫了一瞬,阿芙已经开口答道:“妾名兰汀。”她说着微微抬头,一双媚眼盈盈地朝座上的贵客望去,霎时看住了。

    朱公子却只看着阿福,又问了一遍,“穿蓝色衣裳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芷沅,”阿福心想着这跟mama教导的相看流程不符,低了头回答,没有急着露脸。

    小姑娘衣饰简单,湖蓝的褙子,里头鹅黄衫子,配一条白挑线裙子,头发梳了辫子乌油油地垂在胸前,头上只簪着一枚银质草虫簪,看起来素素净净地。她低着头看不见脸,只见她戴着白玉珠小耳坠的耳珠嫩生生地看起来和她的人一样小巧可爱。

    她只怯怯地站在那里,他心里就涌出来无限的怜惜。没见着人之前他还有些怀疑,真见着了人,他不由得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了。只是梦境中与现实里落差有些大,如今的徐氏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呢。

    “芷沅,”朱公子按下心里思绪,念着芷沅两个字忽尔笑了,“沅沅可是怕我,怎么不抬起头来?”

    男子笑得有些轻浮,但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像涔涔的琴、瑟瑟的萧,低沉悦耳,叫人生不起气来。当然,瘦马本就是养来给人取乐的,也没那个资格觉得冒犯,阿福含着笑,规规矩矩地抬起了头。

    却见座上的男子穿了一件湖色泥金缠枝牡丹纹的大袖交领道袍,没有束带,随意地靠在宝蓝缎面绣喜鹊登枝的靠枕上,再悄悄往上看,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双目一碰,阿福赫然一惊,长睫微垂,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收紧了。莫非这就是见过客的jiejie们说的,像是要吃人的目光?似乎也不是很讨厌呀。

    朱公子见了又是笑,“我长得很吓人么,怎么不敢看我?”

    “公子仪容不凡,叫人不敢直视,”阿福暗暗给自己鼓劲,又抬起头看了看那朱公子,长得是剑眉凤眼,俊美之极,可惜有些浮浪,不像是正/经人。

    也是,能来买瘦马的,又有几个正经人。阿福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小动物,大概还要评判她毛色好不好呢。

    “姑娘我见犹怜,本公子却想一亲芳泽。”朱公子见她小兔子样怯生生地,就想逗弄她。果然听了这话,小姑娘又抿着唇低下头去了。

    第3章

    这个小脾气倒是与梦中一模一样。

    她看着软绵绵乐呵呵没什么脾气,可内里还是留着几分气性,惹急了就不理人,不过也好哄,一碗红豆圆子就能吃开心了。朱公子想着梦中事,嘴角就噙了笑。

    吴明德见此了然,朱公子是看上这个叫芷沅的小姑娘了,冲着徐婆子眉头一扬。

    自打朱公子一笑,这屋子里就如数九寒冬忽然吹来了春风,得了吴公子的暗示徐婆子眉开眼笑地开口了,“朱公子,我这一双女儿打小就精心调/教了,吹箫弹琴、红袖添香、铺床叠被都是使得的。”

    “旁的都不要紧,品得一手好萧最要紧。”朱公子总算是物色到了可心人,吴明德心里轻快,嘴上就更轻快。

    扭过头正想与朱公子口花花几句,就见朱公子蓦然沉下的面色。

    好了,这下子尴尬了。

    吴明德顿时悔得想扇自己嘴巴,叫你嘴贱,朱公子看上的人能口花花么!

    徐婆子多会打圆场的人物啊,忙扬声笑道,“公子放心,我家的女儿都是色艺双全。”她还想着把兰汀也一起推销出去了,“芷沅嗓子好,唱的曲儿比那阮湘湘也不差的,兰汀琴好,姐妹俩合奏一曲那叫天作之合!”

    配合着徐婆子的话,阿芙矜持地含着笑,微微将自己最美的左脸往上座侧了侧。早知道出个小错就能引起贵客的主意,她那么小心作甚!阿福平日里闷不做气,哪知道居然恁地鬼精。

    “诶,俩姑娘怎么能叫天作之合呢,”吴明德不赞同地打断了徐婆子的话,对着朱公子奉承,“阴阳和合才叫天作之合嘛。”

    “是是,还是吴公子博学多才,”徐婆子弓着腰逗趣,“我原本跟人夸她姐妹是琴瑟和谐,才被人笑了,今儿换了个词,哪想还是错的!还请吴公子赏老婆子一个词儿用用。”

    “这个得朱公子亲自来,”吴明德暗赞徐婆子机灵,这么一番插科打混,朱公子就该忘记他的浑话了罢。不过这对姐妹花长得是真好,一个如雨露甘霖清纯甜美,一个是桃花海棠妖娆妩媚,左拥右抱岂不美哉。

    “这兰汀和芷沅是双生姐妹?”朱公子没有搭茬,他这才注意到兰汀与芷沅有八分相似的侧脸,就连额上的朱砂红痣都是分毫不差的。

    “回公子的话,这倒不是,”徐婆子本是打算弄个双生姐妹花的噱头,然在朱公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她竟不敢糊弄,“也是她们的缘分,俩人不仅长得像亲姐妹,还是同年同月生的,再加上自小就一起同吃同住的长大,跟亲姐妹也没分别了。”

    “不是双生,长得如此像的也是难得,不如一起收了。”吴明德说着就准备掏银票了。

    “不必,”朱公子素来不信鬼神,因着梦来扬州寻人,已是出了格,更不愿横生枝节,更何况……朱公子敲着手,他对这个兰汀观感并不好,既不是徐氏的亲姐妹,他何必多事,因而道,“我只要芷沅,徐mama出个价。”

    怎么就只要她一个?阿福低着头听见这话,急得去看徐婆子,徐婆子却是一脸笑。

    纵然遗憾朱公子看不上兰汀,徐婆子还是笑开了花,“我家女儿养得精细,这几年的衣裳首饰、脂粉银子都是不少的,是以芷沅的聘金需两千两银子。”

    不说朱公子的身份,跟前就是知府家的公子,都是不差钱的主,徐婆子没有故意往高了要价,却也喊得不算低。客人买了瘦马,卖家便会张灯结彩如嫁女一般将瘦马送至买家,是以买瘦马的身价银子,被美其名为聘金。徐婆子卖了阿福,眨眼就获利千百倍,无怪她喜笑颜开。

    两千两,朱公子眼睛也不眨地点了头。站在朱公子身后,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褚衣男人刷地取出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徐婆子。

    还想献殷勤的吴明德讪讪地放下了掏银票的手,扭头与朱公子道喜,夸道,“还是朱公子好眼光。”

    两位姑娘乍一看是明珠美玉交相辉映,看久了就能发现兰汀姑娘的妆容重了,不如芷沅姑娘本身就长得十分精致,只能画了艳妆掩饰不足。

    吴明德心里对朱公子添了几分拜服,这份儿眼力,可见是个花中老手了。

    花中老手的朱公子与徐婆子定了抬人的日子,临走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乖乖等我来接你。”小姑娘的头发绒绒的,像是小动物绒毛的触感,朱公子不由多摸了几把。

    她都还不是他的人,就动手动脚的。阿福恼了,凶巴巴地瞪了朱公子一眼。巴不得惹怒了朱公子不要她了,她和阿芙是结拜的姐妹,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小兔子凶起来还挺可爱,朱公子一点也不生气,顺手又撸一把毛,这才在徐婆子恭送下,心满意足地走了。

    望着人都走了,阿福才愤愤地跺了跺脚,小声嘀咕,“我才不稀罕。”却没注意到一旁阿芙暗沉沉的眼。

    好消息传得飞快,阿福刚回到屋子里,来道贺的姐妹们就挤满了屋子。

    瘦马命苦,多是穷人家女儿出身,因相貌姣好被养瘦马的人家买了来调/教。如阿福这样的一等资质的女孩子自小就被教习琴棋书画、打牌唱曲等百般yin巧,待长成便卖与权贵富豪为妾或卖入秦楼楚馆成为当红名妓。

    品貌上次一等的姑娘则粗浅认些字、学学曲,更重要的学习算账管事。阿福最羡慕的就是这些被归为二等的姐妹们了,二等瘦马的买主往往是在外经商的商人,正头娘子远在家乡,买个瘦马一则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二则还可以帮忙管家理账,厉害的瘦马就可以拿捏住男人,当个两头大的二房娘子。比起前途莫测的一等瘦马,二等瘦马的前路看起来光明多了。

    至于三等的瘦马就是不让识字专攻针黹厨艺的女孩子,阿福也只是听人提起过,香如故只做一等二等的生意,并没有养三等瘦马。阿福私以为是因为三等瘦马的身价银子太少了。

    闲话休提,只说瘦马们命苦,前途莫测,彼此间纵有嫉妒更有惺惺相惜的情分,听闻小meimei芷沅被一个年轻俊美又富贵的公子买了去,大家心里都是高兴的,就连败北而归的紫嫣和紫玉都来向阿福道喜了。

    “恭喜meimei得遇良人,”紫嫣长相柔美,说话也温温柔柔的,说着就把一个朱漆小盒递给阿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还望meimei不要嫌弃。”

    “谢谢紫嫣jiejie,”阿福接过来道了谢。被人买走在阿福看来本不是什么喜事,叫姐妹们一道贺,竟也觉出几分喜事盈门的热闹来。

    紫玉站在一旁笑,一句话掀了紫嫣的底,“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是紫嫣最喜欢的蝴蝶穿花的钗子。”

    阿福心里感动,目光盈盈地看着紫嫣,紫烟一捂胸口,“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可受不住,留着看朱公子去。”惹得大家一阵笑,直说定是阿福用她水汪汪的眼睛勾搭了朱公子。

    才没有!阿福连连摇头,被jiejie们调/戏得脸都红了,“一开始我都不敢看他。”

    “是啊是啊,jiejie胆小得很,进门的时候吓得鞋底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当时屋子里的人都看在她。”阿芙口直心快地给阿福作证。

    这话颇有意思,似乎在说芷沅耍心机得了朱公子青眼呢。听懂的自然是听懂了,听不懂的还傻乎乎的笑,紫嫣与紫玉对视一眼,伸出手指点在阿福额上,“你呀,可长点心。”

    “嗯嗯,下回我会小心哒,”阿福轻快地答应了,却没听出紫嫣话里的深意。

    紫玉笑眯眯地把一方绣紫牡丹的绣帕塞给阿福,“我可没有紫嫣大方,这张帕子给你做个念想罢。”

    阿福当即十分珍惜地收下了。

    有了两人带头,大家都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一时阿福手里都抱满了,只能叫她们屋里的小丫头兴儿帮着一起拿。

    瘦马们的吃穿用度都在院子里,能送给阿福的东西无非是自己的首饰或亲手做的女红,礼轻情意重,阿福都认真地道了谢。借着回内室放东西的当口,从床垫下翻出来小荷包装着的百八十个大钱并几个零散银角子。

    都怪她平常贪吃手松,这么些年都没攒下什么钱。阿福狠狠心又从枕头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银元宝,连同荷包一起塞给兴儿,“你快去帮我买些瓜子点心来,再买几包蜜饯果子,不要吝啬买货郎的,去买杏芳斋。”

    杏芳斋待客是够体面了,可贵,一下子掏空了阿福的家底儿。

    兴儿看阿福一脸的rou痛,心里头好笑,便笑着说道:“姑娘还用心疼这点儿银子?赶明儿进了大宅子,月钱都不止这点儿呢。”

    哎哟,说到这个她就心口疼,阿福意兴阑珊,“别贫嘴,快去快去。”大宅子里是水是火都还不知道呢,谁知道她将来是个什么光景。

    兴儿看她兴致不高,乖巧地不再多话,揣好了银钱急急匆匆出门去了。

    第4章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便是春日里也觉得晒人,兴儿举着袖子遮着太阳,走得飞快。

    外院的角门处,惯常是几个半大的小厮守着的,看见兴儿过来,原本躲在院墙的阴影下闲话的小厮们忙迎了上去,都笑着恭喜她,“兴儿jiejie大喜。”

    “是我家姑娘大喜,恭喜我作甚,我可没有喜钱,”兴儿往小厮们让出来的阴凉处站了站,甩着袖子道。她与这些角门的小厮很熟,盖因她家姑娘常年打发她去买零嘴儿,日子久了大家都有了几分交情,说话便也随意些。

    “兴儿jiejie难道不跟着你家姑娘走?”门上的小厮消息最是灵通,年纪最大的一个便道,“那位朱公子可是非富即贵,小的看着他上的马车,那车帘子都是锦绣阁的手艺。”

    说着便啧啧咂嘴,笑看兴儿。姑娘们身边的丫头都是中人之姿,兴儿长得也清秀,要是有那个心,未尝不能往上爬一爬。

    “就你眼睛毒,”兴儿笑了笑,没说别的,朱公子富贵与她有什么干系,她还是安安分分待在香如故妥当。

    这些年香如故也不是没有入了朱门绣户的瘦马,杳无音讯的多,却也有传出来暴毙消息的姑娘。芷沅姑娘是院子里公认的纯善,能混得好深宅大院么?

    小厮们识趣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跟着一个长得十分讨喜的圆脸小厮就凑上来道,“jiejie今日是要买什么?”

    “帮我去杏芳斋买些点心果子,”兴儿掏出荷包来,分了小厮五个大钱,“再去段家炒货那里秤些瓜子。”

    “好咧,”圆脸小厮答应一声,接过钱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蹭了兴儿的手心,被她啐了一口,笑嘻嘻转身就跑,生怕别的兄弟抢了他的好事。哪知一扭头就撞上了一个人。

    “慌甚,没头苍蝇似的,撞了客人有你受的,”来人一身石青的直缀,头戴方巾,约莫二十岁上下,看起来像个清秀书生,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冷。

    方才还嘻嘻哈哈的小厮们都站直了,“宋管事。”这姓宋的管事年纪不大,却威严十足,小厮们都怕他。

    然宋管事看到了阿福的丫头兴儿,面上不由柔和了,“你家姑娘又让你买什么了?不用去买了,我给她带了些苏州点心。”

    宋青河掌管着香如故所有的采买生意,他刚从苏州回来,身上还带着风尘,身后随从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雕花菱形点心盒子,足有三层,沉甸甸的全都是苏州买来的点心。阿福那小丫头最爱吃,这些苏式点心她应该会喜欢的罢?

    心里头念着阿福,宋青河眼睛里就带了柔意。

    近来宋管事对她家姑娘也太上心了,莫不是对她家姑娘有意吧,兴儿心里不免琢磨,低了头道,“我家姑娘今日被人聘了,姑娘们都来道喜,便让我去买些瓜子点心待客。”

    聘了是什么意思?阿福不是还没到年纪?

    宋青河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家姑娘见客了?”

    “是,”兴儿悄悄看了宋青河一眼,宋管事人长得好看又能干,只可惜芷沅姑娘的身价不是宋管事可以肖想的,“已经定了三天后出门子。”

    “原来如此,”宋青河压下心里的酸涩,强作镇定道,“东西有些重,我帮你提进去。”说着就拿了点心盒子在手里,迈开步子走了。

    众小厮与兴儿面面相觑,宋管事不会是忘了院子里的规矩吧,成年男子不得入后院啊!

    还是兴儿最快回过神来,急急追着宋青河去了,赶在他穿过院门前把人拦下了,“宋管事,你且等一等,我去叫姑娘出来。”

    被兴儿张着手儿一拦,宋青河才恍然发觉自己莽撞了,他站住脚,点了头,只觉得提在手上的点心盒子沉沉地往下坠着,勒得他的手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