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然,若从丘山引河,整个丘县亦将不复焉!“钱闾愕然,他本非是武将,不过稍通兵法,这几日与部下议过无数御敌之术,却从未想过水攻之法。一时也是缓不过神来,先想他不过想以性命相搏,王玉溪却以城相搏,这法子,是要直截把丘县也淹喽! 想着这遍地的良田,想着百姓难得筑起的家宅,他真是不忍,却又知这法子比他这硬撑强过百倍,这才是真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阵思虑之后,钱闾倒是迟疑道:“然,夏锦端虽为女子,却也谨慎,屯兵天水城不假,却城外更有十万兵卒。若是水淹,城外兵卒可居高山避险,怕是伤亡不大。如此,也是纰漏!” “引她攻来便是。”王玉溪勾了勾唇,回身朝周如水一笑,淡淡道:“放出风去,道是吾在丘县便可。” 他这话音一落,周如水哪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觉鼻间便是一酸,低下头去,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自眼眶中掉落下来。 她与他朝夕相处,二人又都是多智之人,许多想法十分相近,许多话更无需多言便可一点就通。 见她落泪,钱闾都未回过神来。就见王玉溪已走上前去,将周如水搂入怀中,朝他一笑,无奈道:“夫人有孕在身,颇为多思,还望闾公避嫌。” 正经事道完,便就逐客了。 钱闾本就因他的法子心中震动,这时刻也未觉着如何,再见女君满脸是泪,只当她心系百姓,更是感慨。又想时不我待,再不会有更好的法子了,忙是匆匆退下,争抢战机而去,连自个方才守在门前的初衷都忘了。 倒是周如水,见外人离去直是扑进王玉溪的胸膛,她一抬头,泪眼朦胧,真是死死盯住王玉溪,有些咬牙问他:“王三郎!你可是疯了?” 钱闾有些事未听明白,她却听了个通透,如今周国节节败退,夏魏联军却是精神奕奕,或许在夏锦端眼中,丘县不过便是个垂垂老矣的末路人,一击便倒,犯不着全军而出,遂她留了十万兵卒退居天水城外,成了可进可退之势。 却然若王玉溪出现在了丘县呢?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先前王玉溪一战成名,天下皆知惊才绝艳如玉溪公子竟还通兵法。如此,夏锦端定然会慎之又慎,定会收去那漫不经心之态,全力以赴,与王玉溪一争高下。毕竟,攻下丘县,周土大半都将势如破竹,她绝不会前功尽弃。 那最好的法子是甚?便是倾尽全力,速战速决。而能逼得夏魏联军如此的,唯有王玉溪了。 念至此,周如水眼中灼热,泪水不停,不管不顾地在他胸前锤了一拳,哭道:“你竟要用自个去牵制夏锦端么?” 她如此激动,王玉溪却很平静,他慢慢抬起手来扣住周如水白皙的脸颊,有些凉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深邃的目光望着她,温柔道:“阿念莫担忧,她非是我的对手。更国亡家安在,唯有如此,咱们才能永绝后患。阿念,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儿,亦当拼此一搏不是?” “然大水无情,若是奔逃不及,你也……“言至此处,周如水直是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敢说她要与他同在,因为腹中的孩儿,她也不敢轻估自个的性命。 王玉溪将头缓缓靠在周如水的肩膀之上,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念,这是你忍痛重来的初衷,亦是你我无拒之责。如今,你莫能涉险,我是你的夫君,便当由我承担。“说着,他宽大的手掌慢慢抚上她并未显怀的小腹,有些哽咽地说道:“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家国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保国者,其君其臣rou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他们或许能逃,他名满天下,诸国都是他的去处。但他的家族,他的妻儿都在此处,他不会逃,他只能赢。 第232章 大 结 局(完结) 所有的一切, 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丘县的丈夫亦不是懦夫,如今都被夏魏联军逼至如此地步, 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在劫难逃, 他们均都抱起了必死的决心。钱闾不过高呼一声, “愿死者, 随我来!”四下丈夫皆是上前, 不过都将家中妇孺托付给钱闾,便呼啸而去,挖堤的挖堤,引流的引流, 城防的城防,井然有序, 倒是少有几个惧死退缩的。 逃生是本能,忠贞是选择。他们不论贵贱,都选择了脚下这块土地, 绝不退步,绝不妥协, 他们用血rou撑起了一座座高墙,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为身后的同胞, 身后的亲人。 不过两日,丘县之中,妇孺一批批被送去安全之所, 安置处外,城中最多见的便是一些不愿与亲人分别的老妪。她们自知年事已高,本未有几年活头,不如就留下为城中的汉子洗手做羹汤,便是死,也当死在一处,做个个饱腹鬼。 眼见引流将成,王玉溪在丘县的消息也终于传去了敌营。 彼时,夏锦端直截愣住,她愕然地立在营帐之中,当着营中将士的面,直截将几案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茶盏四分五裂,就碎在她的脚边,污了她明黄的裙裾。她睁大着眼,恶狠狠地看向跪在她脚边的探子,咬牙问道:“王三也来了!消息可确切属实?” 闻言,那探子丝毫不敢抬首,直是趴跪在地,以头抵地,一双眼对着她那镶着明珠的华丽鞋面继续说道:“回女君,王三郎真去了丘县了,他去之后,那钟县尹才终于未再死守城防。咱们探了几回,才知他竟是聚齐了县中的牛驴。也不知找来些畜生,能做成甚么计谋。” “牛驴?”夏锦端闻之冷哼,一双媚眼都冷冷地眯在一处,全是焦躁道:“他的心思邪得很!谁知又会是甚么阴谋诡计!”说着,更有些难以言喻的气急败坏,直是一脚踹向一旁也皱起眉头的魏超,全不顾他乃是新任魏君,真是不给他丝毫颜面,直截就横眉对他,十足讥屑地道:“如今连王玉溪都来了,丘县便未有这么轻易能攻下了!你当快想些主意,莫不及,先机一失,你这王位都坐不稳了!” 魏超被她这般下脸,看着坐下将士,到底也是有些羞恼。但想如今他同夏锦端全在同一条船上,这时也未有甚好发作的,不过叫她个臭娘们逞一时威风,便就忍着气道:“王三郎又如何?周国自顾不暇,援军未至,便是寻了些牛羊来也起不了大用。若是做前锋,咱们抓来下锅便是了,未有甚么大不了的!” 见他如此轻敌,夏锦端更是没了好气,心下不耐,沉着眉道:“庸夫!你忘了前岁他如何大胜么?如此轻敌!可知后果难料?此机不可失也!半点也轻忽不得!” 她怒火烧心,魏超哪里不知她此言有理,却实在气怒她不给颜面,就故做出一副无所谓之模样,忽就朝左右道:“速去寻些童子尿来!” 闻言,夏锦端何止皱眉,直是问他:“你这是何意?” 便见魏超朝她一笑,这次第,果然也没了好颜色,慢慢嘲道:“吾曾瞧过宫中医案,道是童子尿降火甚速。凡阴虚火动,热蒸如燎,服药无益者,非小便不能除。如今女君心火灼烧,不若先褪了火气,再谈战事。” 这话说来,夏锦端也是色变,只想自连胜后,魏超愈来愈不好对付,直是强忍住怒意,转而一笑,朝他一福身道:“是了,倒是本宫急了。” 战事一变再变,当知夏魏联军将城外十万驻守兵卒纷纷调入城中之时,丘县也早已准备妥当。 这短短的几日之中,王玉溪与周如水都十分的平静,二人默契地分工,默契地面对,唯有在夜里,周如水会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她会紧紧抱住王玉溪,把手递进他的掌心,紧紧相握,相拥到天明。 她多么盼望,这个夜永远都不会过去,一切都停在他们相拥相守的此时此刻。 然而,日头终会高升,终于也到了离别的时刻。 到了今时今刻,丘县再不能多留,她将赶在夏魏联军攻城之前,领着县中最后一批妇孺躲去城外的荟山,避过洪灾,回去邺都。 周如水睁开眼时,只见王玉溪早已醒来,他就坐在塌旁,静静守着她,静静望着她,目光漆黑难辨,深情难掩。 见她睁开眼来,他的眸光才微微一凝,忽就问她:“阿念,咱们的孩儿该唤何名?” 周如水被他问的一愣,因是初醒,更因睡不踏实,嗓音有些沙哑,有些疲惫,她轻轻道:“想这些做甚?时日实在尚早。”说着,直是慢慢支起身来,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明明在笑,笑却有点苦,她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咱们往后慢慢再想罢。” “如若……”王玉溪却有些欲言又止,却望着她,见她眼中盈盈含泪,忽的便就不忍再开口,更是弯唇一笑,垂首上前,将如玉的额头抚慰地贴在她的额头之上,柔声安慰道:“是了,往后再想罢。若我能在水淹之际爬上荟山,你我一家三口便能团聚了。” 他话音一落,周如水已是瞥了他一眼,十分坚定,十分强硬道:“非是若能!而是你定要在那时与我相聚。”说着,她直是瘪了瘪嘴,鼻子又是一酸,真是忍不住眼中的泪,她满是难受地继续说道:“你我暂居庐临山时,刻下的印鉴可还记得?是你道,你我需生生世世为夫妇的。遂不论多难多险,你都得应了我,你得活着回来!” 话到此处,周如水已是哽咽,她无奈道:“我此番先你离去,是为予你莫要有后顾之忧,而非是教你可舍身忘我。不若此,我倒不如留在此处,与你同进退。” 她这些真非虚话,她知此遭凶险,也知王玉溪就是将自个做了靶子,引得夏魏联军入瓮。按理,她是不当先行离开的。可她如今怀着身子,便是为了腹中孩儿,她也必须先往后撤。 “你莫忧,树朽朽于根,人毁毁于贪。夏锦端贪念太甚,是赢不过我的。”王玉溪如何又不知她心中忧虑,他的嗓音低低,因是对着他的娇娇,便也十分的温软,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双眸又黑又亮,忽又一笑,对着她道:“想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一战,救下大半周民,如此功德,或可造座须弥山了。” “可这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上的。”周如水暗叹了口气,心中难过,话语之间全是慈悲。 “有成全,便有牺牲。” “遂那也是功德,也会保佑你我,保佑更多人,对么?” “或是罢。” “那便就是了。”闻言,周如水朝他轻轻地笑,明是满面泪痕,却也美得惊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端得是惹人怜。 王玉溪望着她,目光温柔,将她拉入怀中,几分不舍道:“时辰不早了,为夫为夫人更衣罢。此去山高路远,你自个保重。” “我等着你。”周如水埋在他怀中,悲怆不可自禁,泪眼模糊道:“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你从未欺过我,这次第,亦莫要欺我!” 天光方晓之际,周如水终于领着最后一批留滞在县中的妇孺朝城外荟山赶去,凄然相别,风吹袅袅,身后是即将破败的家园,身侧是或许再也无缘相见的亲朋,一看一断肠,却众人都忍着泪,默然的挤入了牛车马车之内。 不知过了过久,牛车马车再也无法前行,她们只能手拉着手,听着不远处震啸的战鼓之声,加快脚步爬上荟山之巅。 便就在到达山顶后不久,四面的一切都好似天崩地裂抖动了起来,她们回首望去,便见天崩地裂一般,山河倾倒如注,四处都有澄黄的河水混合着山泥巨石往城池中涌灌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城池灌成汪洋,将城中的人灌做水中的鱼虾。 不知是谁先呜呜哭出了声来,她们知道,她们的仇敌要死了,那些个成日里对着她们喊打喊杀的贼人终于再无了动武之力,他们会和水中的死鱼死虾一般,被泡得滚烂恶臭。可同时,她们也知道,她们的家没了,她们的家人或许也要死了。他们将夏魏联军困死之后还逃得及么?她们谁也不知,谁都有不好的预感。 不知不觉间,周如水的视线也越来愈模糊了起来,抬手一抹,全是泪。她抱着自己,一点点蹲下去,她多怕啊,若她的三郎真的逃不开,她便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她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们都已猜到了最坏的结局,然而,他们都为了对方,又或是为了自个不愿去面对。 用军之法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前有灭城之苦,周国再降不得,官民俱疲,贼众我寡,贼饱我饥,亦是难守。既惟有死,不如死战。千家不圆,万家圆。 遂如今,大水平地数尺,不忧贼攻,但恐贼走,与之同苦的,便是她们的家人,她们的同胞。 众人痛哭之时,周如水却早已振作了起来,不过消沉半刻,便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她组织起众人,就在这荒芜的高地搭起了草棚,筑起了灶台,摆出了备好的药材被褥,烧着温水,只等着有生还之人。 她本当十分柔弱,却这一刻,只有柔韧这二字配得上她,不论是她单薄的身躯,还是她坚忍的心地,都叫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一众妇人都知,女君年岁小,女君尚还怀着身子,却就是这样柔韧的一个姑子,骨子里却像铁一样坚硬。 山下头,丘县的丈夫们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死死的困住了妄图践踏周土的贼人。山这头,丘县的妇孺们筑起了一片温巢,只盼着她们的同胞归来,不论是谁侥幸逃生,都是她们的亲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停有早已逃离丘县的妇孺小儿冒着丧命风险往荟山这头回来,有的带着米粮,有的带着草药,有的带着粗布,她们三三两两往回赶来,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但手中所带着的物甚,却被保护的毫无纰漏。 到了后头,周如水已不知时日过去了多少,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着她们每一个人,她们就拥聚在山头,望着眼前已成的一片汪洋,十分的平静,眼中充满希望,又满是绝望。 直到,直到那漆黑的一片汪洋之中,忽然亮起了通天的光火,一束束焰火照亮了夜空,也叫所有人都看见,已成汪洋的丘县之中,那满是浮尸的水面之上,忽然就现出了无数只竹筏,星星点点,愈来愈多,他们一面打捞着水中的浮尸,一面朝山这头划来,愈来越多,越来愈近,叫每个人都从心中再次生出无限的希望来。 到了近处,周如水终于看见了竹筏之上白衣沾血的王玉溪,她看见他在朝她笑,如初见时一般温柔。 她听见他在道:“小公主,别来无恙。” 后记 丘县一战,夏魏联军全军覆没。 同年,周王沐笙开周国宝库,请阴兵助战。 剩余夏魏联军遭遇阴兵,连溃惨败,失土大半。 此后,周国大盛,七十二年不识兵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