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在马车上的天赐听见外面百姓的哀嚎声,探头往车窗外看去,见了那凄惨景象,欲要落泪,说:“替我松绑吧,不是明日才登船吗,那今晚或许能救几个人。” 学生说:“治疗时疫的方子,怎么可能一晚上就配制出来。” “没有做的事,怎么能够一口咬定?那是人命啊!” 学生拗不过天赐,也是医者仁心,终于还是替他松绑了,十余学生一起,拿了帕子捂嘴,找了石灰去挨家挨户清理,找染上时疫的人。 瘟疫似乎已经蔓延了一段时日,官府都死了很多官差,自顾不暇。 听说来了一群大夫,竭尽所能帮助,找药材、备水、熬药。 天赐发现这场瘟疫跟西北瘟疫的病情很相像,他重新配置了原本在太医院即将研制成功的配方,给百姓服用。 天灰蒙蒙亮时,去江边守候渡船的学生看见了船,赶紧跑回来报信。 原本在忙碌的学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往船那跑去。 唯有天赐还守在一位患者身边,一动不动。学生急忙过来,说:“老师,船要开了,走吧,再不走,追兵就要赶到了。” “再等等。”天赐说,“他昨晚服用了药,病情减轻了不少,或许对症了,再等等,再等等。” “老师!”学生急了,又要架着他走。 天赐甩开他们的手,一夜没睡的眼布满了血丝,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半点胆怯,怒喝:“百姓的命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 “您的命也是命!” “不!百姓的命才是命,我的命早就交给这天下了。”天赐从告别母亲开始,就已经没把自己的命当命了。如果他将自己放在百姓的前面,那他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送他回葛家的养父。 学生不忍让他留下送命,追兵在后,留下必死无疑。正当他们要将他劫持走时,突然看见铁骨铮铮的老师双膝跪地,朝他们磕头。 “你们走吧,这是老师我,最后的请求。” 学生全都愣住了。 追兵将至,但是小镇多了几分生气。 天赐没有走,学生们也没有走,那艘大船,空荡荡地来,空荡荡地离去,没有带走一个人。 天赐配的药方对了,防治措施都做得很好,瘟疫很快得到了控制,小镇得救了。 然而追兵也来了。 为首的人以为是他们追击到了这群大夫,但没想到见到镇上景象,才知道是他们自愿留下,停住了逃走的步伐。 领军没有刁难他们,问他们有什么遗愿。 一一问完,问至天赐。天赐将药方交给他,说:“这是治疗时疫的方子,时疫与西北时疫相似,可以一试。” 领军默然,将它收下,说:“我会呈给皇上。” “我还有一事要说。”天赐说,“是我专横cao控太医院,是我威胁他们让他们跟我走,一切过错都在我,能不能看在他们研制出时疫方子的功劳上,只拿我一个人的人头去复命?” “老师!” “住口!”天赐厉声打断他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们无关。你们救了这个镇子的百姓,西北的瘟疫还要靠你们。” 学生中已经有人明白他的苦心,以朱重八的性格,至少需要一个人交出人头,才能安心放过他们。 领军的人一直听着,手里的方子异常沉重。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君命难违。他说:“我想,如果院使当真决定这么做,皇上不会太过为难他们,毕竟太医院不能没有人。” 领军拔下腰间宝剑,双手奉上。 君王亲赐的宝剑,断了天赐还不想了却的性命。 如果能再活几年,他可以将太医院办得更好。只是所幸,他还有一群弟子,如他一样,舍弃了性命,没有乘船离开。 他们走,他不怪他们。但他们留,却可以让他大义赴死。 宝剑割喉,血染大地。 死去的人,似乎不曾离开。 领军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厚葬。” 旁人神色微变,提醒说:“他可是叛臣,皇上钦点的叛臣。” “我说了,厚葬!这样有血性的人,我如何能忍心他暴尸荒野。” 那人不敢再说,只是在葬这大夫时还是留了点心思,立了一块无字碑,并没有刻上名姓。日后要是被揭发了,他也好脱身。镇上的百姓听闻那个治好时疫的大夫死了,也纷纷来到墓地前,为他修建坟墓,用家中最值钱的东西填满他的墓xue。 天赐的一众弟子随领军回了皇都,只留下天赐一人,与那柄君王冰冷的宝剑和满载百姓感恩之情的百物一起长眠地下。 第41章 断喉宝剑(八) 利剑过喉, 决绝的神情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 没有史书记载这个当朝“乱臣”, 下一个朝代的到来, 也将前朝的历史遗忘。 南星松开放在宝剑上的手,剑不再嗡嗡作响,气场已经柔和下来,像是因为终于将那段被人遗忘的历史告知了别人听而了无遗憾, 此时已跟夜空一样安静。 邱辞缓缓松手,说:“天赐死了, 但他的学生, 却都变成了天赐。” 南星看了看他, 他总是能从历史悲剧中, 找到令人充满希望的点。这是她做不到的, 邱辞却总是很轻易能做到。 她的心中, 羡慕着他。 “这把剑我想暂借一天,等办完事, 我会送回来。” 邱辞想了想, 问:“你怎么过安检?” “障眼法。” 邱辞点点头,看看天色, 还是晚上。他说:“你去吧, 我先回文物局看着,如果苗头不对, 我会拖着,等你回来,我再去替换。” 事情听着简单, 但南星感觉到了邱辞对自己的信任。她看着他受伤的手,说:“记得敷药。” 说完她就将剑重新缠裹好,去机场了。邱辞不好去送她,站在原地朝她离去的方向看,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因为已经看不见她了。 南星赶回上海时,已经将近中午。她直接乘车到了黄医生家里,这是一个小区,栽满了绿树红花,秋天似乎忘记了这里,红花灿烂,绿意葱葱,很是让人心静的地方。 黄太太在楼下接到了南星,神情满是忧思,她叹气,说:“昨天杨家的那三个儿子跑我们家来闹了,老黄一整天都没出门,被折腾得饭也没吃。那些人真是……” 她一段话叹了三次气,充满了担忧。 “要不是杨太太过来赶他们走,我想他们得把老黄剥皮抽筋了。”黄太太看看时间,说,“一会杨太太也会过来吧,她昨天说了,他们上午去医院闹,下午来这闹,她上午在医院,下午就来这。唉,杨先生的三个儿子太过分了。” 她边说边领南星进电梯,在电梯上也铺满愁容。等电梯开始启动了,她才忽然想起南星是为了什么来的。她已然被烦得忘记了这件事,她问:“南星小姐可以复活杨先生?” “嗯,东西找到了。” 黄太太这才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用长布缠裹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她略有迟疑,还是说:“我丈夫是医生,他不信这些,要是等会他的言语有冒犯,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南星说:“习惯了。” 习惯了质疑,习惯了驱赶,不过最后他们都会相信。 两人前脚刚进去,蒋芬就来了。她见了黄太太就说:“他们就要过来了,怎么都拦不住,你们千万不要妥协,做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不讲理。” 她说着就抹泪,替死去的丈夫难受。他们三个儿子,明明生前不见影,绝对谈不上孝顺。在丈夫死后,却利用自己的亲爸来赚这种钱,蒋芬痛心至极。 “杨太太,你不要难过。”黄太太丨安慰着她,说,“是他们要这么做,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难过。”她看看南星,轻声问,“可以一块见见他吗?” 南星听明白她是在问自己复活杨大闯时,能不能也让蒋芬见见。她点点头,这并不碍事。 黄太太立即对蒋芬说:“杨太太,有件事不知道你信不信,说实话,我现在心里也没底,但总觉得如果是真的,你不跟杨先生见一面对不起你,所以……” “什么见面?”蒋芬回过神,说,“我丈夫已经去世了。” “是,但是有人可以复活他。”黄太太最后还是犹豫着补充,“我知道这很荒谬,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蒋芬讶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她才看见南星也在屋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 一会黄太太让两人坐着,自己去叫她丈夫。起先黄医生不肯出来,听见蒋芬来了,才去客厅。 “杨太太。” 黄医生声音嘶哑,神情颓然,已然不像南星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神采奕奕,充满朝气和自信。这次的医闹,将他的锐气都挫败完了。 南星想起了天赐,同为医生,不会被疾病上的困难打败,也不会惧怕任何凶险恶疾,但是病患家属无休止的谩骂和吵闹,却容易摧毁医者的心。 “我可以复活杨大闯。”南星的话像落在平静湖面上,漾起无数水花,打破了满屋的沉寂。 黄医生看着她,声音又沙哑又严肃,说:“请你不要在杨太太面前开这种玩笑。” 南星说:“这个交易是你的妻子找我的,她不想看你消沉一辈子,所以拜托我复活杨大闯,让他亲口告诉你,他到底恨不恨你。” 黄医生忍不住站了起来,气道:“滚出去!请你尊重杨太太!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 黄太太拦住动怒的丈夫,也后悔信了那个叫陶老板的人的话,她怎么就轻易信了他,让死人复活,哪怕只有十分钟,也根本不可能的。 身为医生的家属,她竟然信了这些,又让丈夫勃然大怒。他的身体这两天本来就不太好,她真的后悔了。转而哀求南星,说:“你走吧,南星小姐,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的,这个交易取消。” 然而对方明显没有在听,只见她取下手里的长布,露出的竟然是一柄长剑。 那剑鞘上甚至还沾有泥土,斑驳的剑鞘里,是一柄锋利宝剑。 剑身一出,寒光四射。 黄医生忙拦在妻子和杨太太面前,对南星喝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南星没有答话,以剑尖指地,手已松开,剑却在地上站立,似一位浩气长存的侠者,无愧于心,立足于天地。 剑芒如星耀刺人,四周不断回旋微光粒子,渐渐幻化出一个让蒋芬朝思暮想,让黄医生愧疚一生的人。 蒋芬刚看见丈夫的脸,就啜泣起来,哽咽得不能说话。 黄医生也怔住了,那确实是杨大闯。他伸手去扫那些粒子,以为是投影,可手上没有落下影子。 杨大闯真的复活了。 南星等他彻底“复活”,开口说:“杨大闯,因为手术失败,所以黄医生很愧疚,一蹶不振。你恨他吗?” “嘿,黄医生。”杨大闯憨厚爽朗一笑,“为什么要恨你,如果不是你鼓励我,让我积极治疗,我在两年前就死了。这次是我想拼一拼,再活几年,好陪我老婆过多几个生日。可惜啊,我身体太差。恨什么,一点都不恨啊!你赶紧打起精神来,继续做个好医生,救更多人才行!” 黄医生怔神听着,一度以为这依旧是投影,但这确实是他的声音,总不会是提前录制的。 杨大闯真的复活了,他不怪自己,也不恨自己。甚至较之自己,杨大闯更看得开,更坦荡。 他身为医生,却陷入了自责的痛苦中,差点无法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