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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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中行杀戮,太平之中敬畏人命。顾仲濂突然发觉,宋家人的这几代人,其实每一个人骨子里都有一份与刚直和热情。 “再去找,再去找!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人给我寻回来!” 话音刚落,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回来了!回来了!” 顾仲濂忙道:“谁回来了!” “顾老,跟着宋大人一起去的人回来了。顾大人找到在山上寻到水源了!” 人们脸上喜出望外,就连坐在泥地里站不起身的几个孱弱的老人,听了这话以后眼睛里都放出了光。 “找到了就好的,找到了就好,那……那宋大人呢。” 第90章 春山 *** 宋简睁不开眼睛。 黄昏的阳光隔着他的眼皮, 在眼中蒸处一片温暖的红色, 荡山中温柔的虫鸣和鸟叫一声一声的往耳中灌。 死法又太多种了。对于大齐的士大夫阶级而言,武者死于沙场, 文者死谏堂,这些都富于传颂的色彩,无论当朝者如何撰写其生平, 后世的评述者自有铁笔为其鸣冤。而此时宋简要面对的死, 却是一种默杀。 无处寻骨,无处焚香,无处烧一张祭文稿。 宋简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此时身体里的每一个血rou都沉寂下来, 连血液也流淌地慢了。如此随思绪关照过去的一生,一半是荒唐,一半是酒不尽兴。他一度想起纪姜。她身着寻常的百姓的素纱襦裙,发间簪银簪, 立在一架高宽的木根雕博古架前。 衣缎太软,周身看不见一点点身为公主的棱角。 他亲手将纪将从皇族的尊容之上拖入了泥沼,但她从未有过一时的沉沦, 不论是青州的宋府与府牢,还是在帝京和陆庄的禁园, 她被困缚手脚,却也淋漓尽致地活在大齐的风口浪尖上。每走一步, 都是落子无悔的姿态。 他真的深爱这样无畏而深情的女人。 但他也心有不甘。 与纪姜对弈多年,他还没有赢过一回啊。 一丝冰凉的水流灌到他的唇中。 面前的日光像是被一个人挡住了一般,在那片温暖得红色之中, 凝成一个淡淡的人影。接着,一只温柔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宋简在混沌之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女香。他不禁有些自嘲,有所思,则有所梦。这些在方外造梦的神,可真实仁慈。 然而,那一丝香气并没有消失。 反是山中的虫鸣和鸟叫渐渐的从耳中退去了。继而,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声一声,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午后。他面上扣着一本《山岳录》,梦正畅游江河湖海。公主走进园中,挪走了他盖在脸上的书。一面用一朵杜鹃拂扫他的鼻尖,一面唤他的名字。 他叫宋简,其实他也有小字,但是大齐的公主气焰嚣张。从来都直唤他的名讳。那时,宋简纵容纪姜。只要她这么一唤啊,无论宋简多么疲倦也会笑着醒来,抬起手臂,挽过她耳边随风拂动的细发。随口问上一句:“去哪里折来的花。” “纪姜……” 回忆如光斑淡去。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他张口,从血腥而粘腻的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声。 “我在啊。” 混沌之中竟有人回应了他的话。 “我在啊。” 宋简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周身所有的知觉猛地醒来,将他从混沌之中,拖入了现实。 他的手指握了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晃过去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披散,轻薄的春裳被树枝勾划得凌乱不堪,面上带着一张灰色的面纱。她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首捏握着他手腕。一丛山生得杜鹃开在她得头顶,花枝随山中暖风气摇动。花香红乱,落下来。撒了一地,撒了她一身。 人影渐渐清晰,原不是一场梦,千里之外,她真的来了。 “我……已经在想,如果死在涂庄,要托一个什么样的梦给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的手指艰难的弯曲下来,摘去她鬓边的一朵山花。 “你怎么就来了呢……” 她一把握住他的那只手。“还好,还好……” 听到他的声音,全身的胫骨都在一瞬间之间松懈下来,别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还好”两个字。 他回握住纪姜的手。“纪姜,你……不该……不该来这个地方。” 她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继而匀平自己的呼吸,跪坐下来凝向他。细软的暖风,轻柔地笼抚着她凌乱的碎发。 “我啊,没有你那样狠心。” 宋简咳笑了一声:“你在怪我,把你和孩子扔在陆庄……不闻不问……” 纪姜没有马上出声。 然而笑里却浸出了眼泪。 “我没有怪过你,相反,我知道,宋大人这一路,走得有多难。”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他额头得泥浆。 “宋简,自从我入府为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狼狈的模样……” “你心疼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回应他的是一个更加温柔明朗的笑容。 “对啊。” 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耳边。 “我心疼你。” 虫鸟的鸣叫消弥,无论天灾如何肆虐,三月,仍然是一年当中,最晴好温暖的季节。 落花似锦绣,清风跃浮香。 两人相凝沉默。铺天盖地的窦是从前公主府中温柔的回忆,是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雪,那一顿剥尽体面的杖刑。是宋府中纪姜隐忍和柔情,是陆庄的那一场大火,是白水河边,她那令人心痛的决绝。 从开始到最后。无论有多少爱恨情仇,无论隔着多少国仇家恨,一时间之间,好像都消弭在了这座温暖的春山花影之下。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纪姜,对不起。” 久违的坦荡温情。 纪姜背脊一僵,她慌忙仰起头,抑住眼眶中的含泪,喉咙里一阵酸烫。 “别说了,我都明白。宋简,我带你回帝京。” *** 天暗下来,杏园中的风大起来,将才开的杏花吹落一大半。 人们在道旁燃了起无数把火把,火光把整个天边都映红了。 引颈而望的人们相互搀扶立在道旁。 顾仲濂和青娘等人都快急疯了。纪姜来涂乡原本就是他们不曾想到的,然而更令顾仲濂揪心的是,无论他和青娘怎么劝,都拦不住她入山。这一回,顾有悔不再她身边,他只好遣了七八个人跟着她入山,此时天已经黑尽了,一行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顾仲濂举着火把,立在山道旁张望。 青娘知道他心头焦虑,也无法出言宽慰,两个人相互搀倚,直等月上中天,冷光将周遭的物影都映出了鬼魅一般的影子。 突然,遥远的山林中亮起一道火光。 “顾老,欸,顾老,快看啊,好像是跟着那位姑娘入山的人啊。” 顾仲濂欣喜:“快快,快上去看看!” 人们举着火把拥过去。不多时,前面跑回来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边跑边道:“顾老,大喜啊,他们找到宋大人了,宋大人还活着啊!” “好好……那那位姑娘呢。” “也回来了,姑娘只是手上受了些伤。” 到底还是纪姜,找到了宋简。 青娘闻言,忙双手何十,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正说着,那边已经扶着人过来,宋简受了重伤,身子虚弱,经不住这一路的折,意识早已迷离,人们撑着他的肩膀,慢慢地将他带到了道旁。 顾仲濂望向跟在人群后的纪姜。她那身青白色的襦裙已经山中的泥泞玷污的脏乱,手臂上部知道被什么东西划拉出了一个大口子,她也没有在意,仍由血水混着汗水红了整条袖子。 鬓发已经散乱了。银簪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她索性用自己裙带将长发束在肩后。一深一浅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殿下受苦了。” 纪将在他面前站住脚步,她解开头上的裙带,以手为梳,重新理整着散乱的长发。 “我没事,宋简身上有伤……乡里……还有大夫吗?” 顾仲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没有了,乡中疫症死了很多人,大夫……也都染病死了。” 纪姜垂下眼睛:“没事。顾老,让大家撑住,顾有悔去寻林舒由和楼鼎显了,如今寻到了水源,只要大家能再撑一段时间,就一定会有转机的。只是如今他伤得太重了……” 顾仲濂看向宋简。 “殿下……是如何找到他的。我们前前后后,也遣了很多人入山去找,都是无功而返……” 旁边一个跟着去寻人的人道:“是啊,那个地方是河谷的一处洼地,上面被乌桕树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我们也在那个地方寻摸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发现下面的那个洼地。姑娘是怎么知道,大人会坠在那个地方。” 纪姜垂下头去,望向宋简的手腕,那一串沉香珠串三绕在他的手腕上,葫芦样的乾坤珠已经被磕碎了。只留下褐色的绳结。 “靠它。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曾把它摘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向那串沉香珠串。 顾仲濂是认识这块沉香的。 那是多年以前,纪姜送给宋简的一样生辰之礼,那一年供给宫廷里的沉香木中,通共就出了这么一块油纹上佳的白奇楠木的老料。纪姜将这一块老料取回来,打磨成珠送给宋简。沉香的味道沉厚,经年而香味愈加深重。 那也是纪姜成婚之后,送给宋简唯一的一样东西。宋家灭族以后,这么多年无论有多么恨纪姜,他都一支不肯将它解下来。 纪姜香品一道的行家。也是啊,这世上除了她,当真再也没有人能寻到它与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