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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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姜的喉咙因吞咽而鼓动。她凝着宋简的眼睛,宋简却没有看她。 “我有……我有……孩子了吗?” 纪姜仍然不敢相信迎绣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在文华殿外失去孩子的疼痛,腹部那不可抓拿的疼痛,以及从混沌中醒来,即便无人告知也在身体里越扩越大的失落和空洞之感。 她是大齐的公主,对于婚姻中的子嗣她没有寻常女人那么看重,但这不代表她对血脉延续没有向往,对骨rou没有心疼。 此时不知道是喜极还是悲极,两重情绪一下子叠加上来,直冲入眼眶。纪姜稍一闭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宋简仰起头的,灯火在他眼中,眸入星辰,人若日月。 “你们都先出去。” 顾有悔在门上沉默,听到他这么一句,什么都没有说,站直身子,转身往院中走去。迎绣也蹲了蹲身,走出房去,回身仔细地将门也给带上了。 门一合闭,所有的风都被挡在外面。 灯影一下子沉寂下来。宋简将身体松靠,贴着榻前圈椅的椅背。 “你自己不知道吗?” 纪姜含泪摇了摇头:“宋简,我求求你,求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宋家的骨rou。”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宋简却按住了她的肩。 “别动。躺好。” 他这样说了,她哪里还敢动,忙靠下去,拉起薄毯掖于自己的小腹下。 “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我会要自己骨rou的性命?有罪的是你不是他。” 纪姜闭上眼睛,灯火点得太亮了,就算闭上眼睛,宋简的影子还是如一团血红色的雾气一般映照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关于孩子,不论纪姜有多大的伤痛,她都不愿意再对宋简提起了。 “我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原谅你。” “你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宋简,我没有妄念,你的怎么想,我都明白。” 她轻轻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黏着晶莹的泪珠,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哪怕这大半年来,受尽折磨,消磨掉明珠上的光泽,却将她纤弱轻灵的美好烘了出来。 “我很感怀上苍,把这个孩子赐予我,哪怕我们此生都不能放过彼此,你也一定要让他长大,不要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也不要把他交给陆以芳,你若肯,就把他放到市井民间里去,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与你之间的情仇。” 宋简起身在她的榻前坐下。 “怎么,你怕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为奴吗?” 纪姜心中一阵钝痛,再好的修养,在淡泊的荣辱观,在宏翰的大局观念,似乎也被这一句话给激碎了。 “好!临川,我答应你,待你生下他,我亲自将他养在身边,知要你不说,这一生,我都不会告他,他的母亲是你。安心了吗?” “我安心。” “安心了,就好好给养着。朝廷的局面已经不是你如今能控制的,临川,我给你一个选择,安静地呆在我身边,护好的我的孩子,我就留下你母后和弟弟的性命。你若再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要在你纪氏一门身上,讨回全部的血债。”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覆于她的小腹之上。 话虽然说得冷,可人的手却是热的。多年的生死相搏,各有输赢,各有执念的,但此时她与他之间,终于在人间最世俗情感当中,有了一个实实在在地相通之处。 “宋简。” 她含泪唤了他一声。他手指微微一握。 “不要妄图求你求不到的东西。” 纪姜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年没有仿造你的字迹,写下那封信,今日你会放过我吗?” 他在灯下沉默。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当年,如果她不背叛,父亲和宋家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在他不问世事,只与公主花前月下的那三年中,宋子鸣主持削藩,用的不是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不是如今顾仲濂的制衡之术。他一生坦荡,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地立在青天之下,行大道,强推削收土地,改编王军之令,这的确是落在史官笔头,也要大家赞赏之勇气,可是光无愧于心,令自己一生平步青云,令家族顺遂吗? 再换一个想法,父亲做了自己内心认可的贤臣,但百姓究竟能不能在这一“贤”字当中得到基本的安宁,宋简此时却不能替父亲下这样一个断言。 这些年,他终于沿着一条与父亲不大一样的路,走到了大齐皇朝的权力中心,如果父亲还在世上,看到如今一半鬼魅,一半如人面的宋简,一定会挥起手中的篱杖狠狠打他一顿。但他毕竟比父亲走得顺,他毕竟活了下来。没有人能用一张莫须有的书信要了他的性命。他能。在暗中抗衡顾仲濂,他能拿捏青州,能护好宋府中那些跟着他在世上砥砺消磨的女人,甚至能护住仇人的性命。 他也逐渐看明白,当年父亲主持削藩,为什么会失败。 在大齐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在朝廷与地方,在藩王与藩王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身为内阁首辅,身为皇帝身旁的最亲近的的大臣,若不似顾仲濂那般,在阳光之下做鬼魅,不在暗夜之中燃灯火,是活不过日夜之间的。 不行阳谋,行阴谋。 此时的他,和父亲绝不相同,那和眼前的女人呢。好像,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告诉我,当年你若不写那封信,我们宋家,你们朝廷,会给我们宋家,一个什么下场。” 纪姜轻轻翻过手掌,扣握住他的手。 “也许河西九郡关隘大开,北族入我边境,待北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之后……” 她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纪姜了解宋子鸣,宋简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真到了那一天,父亲会自缚于文华殿,亲手断送宋家满门。 第58章 公主 “我回晋王府了。” 他将这个话题避过去。手也试图从她指间抽出去。谁知她却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虎口。 “别走。” 宋简低眼,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小腹上颤抖。 宋简偏头凝向她的眼睛:“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滴泪水滚落她的唇角,顺着唇缝渗进唇齿之间, 她张开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到你父亲曾经所处的地方去吗?我怕你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宋简笑笑:“忧思伤孕。” 说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 一点一掰开她的手指:“你虽然聪慧, 但一个女人的眼睛,怎可看得透男人的前路。再说,就算不归路又怎么样。” 他抬起眼来, “从刑部大牢,到嘉峪的一条路,就已经是不归路了。至于后面的路,临川, 你不是陪着我的吗……” “宋简,你爱我吗?” 她突然追着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她如供在莲台下的梅花,清隽优雅, 灵透彻悟。 宋简没有回应她。烛火上的暖气带出一阵细碎的薄风,绒动她耳边的碎发。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 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目光下脱身出来, 宋简才得以起身。 爱这个字,从前基于彼此尊贵的身份,他们都羞仿市井民间的小夫妻时常挂在嘴边, 后来,就更不可能再施舍与对方了。可一双慧极的人,明明相互关照对方隐秘的深情,如何不彼此伤情。 宋简往门边走去,沉默地推门。 门辅一开,却迎上了炉旁顾有悔的目光。 他正用筷子挑着药汤上的碎渣。 “气完她了吗?气完她就滚,林师兄好不容易保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不想枉费我师兄的好药。” 说完他端着药走到门边,全然不避他,左肩与宋简狠狠地相撞而过。手中药却端地稳稳当当,一滴都不曾洒。 他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门蹬闭。 屋内流泻出来的灯光一下子收敛进去。 纪姜吓了一跳,还不及抬头,药碗就已经端到了她的眼前。 “喝药。” 顾有悔的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恼气。 纪姜抬手要去接碗,谁知顾有悔又侧身避掉她的手。 “你别动了,就我的手喝吧。迎绣出去置办东西,你喝完了我不费事,端着就出去洗了。” 她没有偏执。就着他的手一口气灌了下去。 顾有悔收回手抬脚就要后院里走。 “顾有悔!” “做什么。” 他一下站住脚步,猛地又懊恼。一心意难平,洒脱不起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 “将好,我也有东西想给你,不如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握紧的手。 纪姜也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一起打开?” “好。” 纪姜松开手,手掌如同莲花般地展开。不出他的意料,她掌中躺着的是那一枚连接他们生死的芙蓉玉扳指。 “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这个。但是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也摊开了掌心,纪姜低头一看,顾有悔手中躺着的是一枚梨膏糖。 人间很混沌,少年人的真心如同珍珠。 “你要逼我走,我偏不走。你不仅仅是我宿命中的人,你也是我大齐的公主,你是我身为臣民,要拼死守护的女人。”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也给自己蓬勃而生爱意找到了一个出口。胸口那舒不出来的浊气顺顺着这些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纪姜却无言以对。 她与宋简都是过于复杂的人,面对顾有悔纯粹的心,干净的爱和恨她几乎自惭形秽。 “我……” “你什么你,纪姜,我兄弟们都说,女人难过时就给她甜的东西吃。你别说话,你吃糖。” xxx 一夜过去。 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慈寿宫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熏入女人华丽的紫锦凤凰纹大袖之中。许太后坐在云母屏风后面。殿中的青瓷盆中放着都巨大的冰块的,白烟从其间腾起,顺着宫人们的扇风直往许太后脸上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