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这是朝堂之事,本不应当同宋如锦说,但此时此刻屋子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徐牧之便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道来。 “当知府不好吗?”宋如锦疑惑道。她记得宋怀远先前外放的时候就任过知府,也是正四品的大官儿呢。 徐牧之就同她解释:“盛京城在天子脚下,万国来朝,便是在京中当一个九品小吏,也比当柳州府的父母官好些,一则在京为官,积攒的便是京中的人脉,日后若想往内阁、六部、五寺升迁,都能顺遂许多。” “二则盛京富饶,柳州府荒凉,meimei可读过河东先生的诗?道是‘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柳州府便是这样瘴气横行的地方。”徐牧之同宋如锦说话的时候,总是细致且耐心的。 宋如锦听明白了——若能去江南那样富庶的地方任知府,只怕人人都要抢着去,轮到柳州府这样的荒僻之所,便人人都避之不及了。 但大家都推脱不去,也很打皇帝的脸啊……“难怪陛下那么生气。”宋如锦道。 徐牧之说:“换作是我,我也不想去。”他轻轻抵着宋如锦的额头,说:“若换作我,我可不忍心带meimei一起赴任,我舍不得让你跟去柳州府吃苦。但若把meimei留在京中,我又定然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初在边关打仗,大半年没有见过meimei……我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了。” 好在他是靖西王府的世子,身份贵重,又是武将而非文臣,天子选谁去柳州府,都不可能选到他头上。 徐牧之偏过头,亲了亲宋如锦的脸颊,又是眷恋又是欢喜,说:“我要和meimei永远在一起。” 他如今总喜欢做一些亲昵而自然的举动,说一些直白而动人的情话。宋如锦原先还有些不适应,现在却已经习惯了。 到了傍晚,两人一起坐马车去了禁中。宋如锦想瞧瞧两个皇子,便打算先去一趟凤仪宫。徐牧之不方便去后宫,就同她约定一会儿的宫宴再见。 第85章 酒壮人胆 宋如锦到凤仪宫时, 宋如慧正在绣一幅扇面。倒不是宫中女眷常用的团扇,而是一面折扇。绣的亦不是花草, 而是山水, 青山连绵,碧水悠悠, 看着很是意境高远。 宋如锦奇道:“娘娘有什么想要的绣面, 吩咐宫里的绣娘去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伤眼睛不说, 还费工夫。” 宋如慧柔声道:“长日无聊,绣些东西权当消遣。” 兰佩笑着说:“二姑娘有所不知, 咱们娘娘是替陛下绣的扇面, 哪能由旁人代劳呢?”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脸, 说:“我倒忘了,现在不能叫二姑娘了,该称世子妃了。” 宋如慧睨着她, 说:“多嘴的丫头——还不快给锦meimei斟茶?” 兰佩便装模作样地向宋如慧认了错,而后给宋如锦倒了杯茶。 虽是盛夏, 但殿内用了冰,喝热茶倒也正好。宋如锦捧着茶盏,问道:“怎么不见两位殿下?” 兰佩说:“二殿下略受了些暑热, 现在正在寝殿歇息呢。太子殿下才去了偏殿读书。” 宋如锦很是佩服:“太子殿下这么小就进学了?” 宋如慧道:“倒也没有替他请太傅,只是略教他认了几个字,给了他几本书,让他自己看去了。”说着, 又吩咐道:“去把太子叫来。” 兰佩领命去了。宋如慧同宋如锦说:“你许久不曾进宫,不知道君阳还认不认识你。” 宋如锦想了想,道:“小孩子忘性大,多半是不认得了。” 正说着,小君阳已经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跑到宋如锦面前,大声说:“姨母,你可算来了!” 宋如锦欢喜地笑起来:“殿下还记得我?” 小君阳言之凿凿:“姨母这般貌美,君阳自然不会忘记。” 宋如锦笑得更开心了。 宋如慧也笑着摇头叹气:“心里只记得美人——打小就这样。” 小君阳一脸认真地辩驳道:“《孟子》中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君阳记得年轻美貌的姨母,有什么过错?” 宋如慧又叹了一声,对宋如锦道:“你瞧瞧,让他读书,他都读了些什么!” 宋如锦笑倒在美人榻上,过了半晌才撑着美人榻上的薄毯坐起来,也一本正经地拿《孟子》里的句子回应小君阳:“殿下,你还是‘人少则慕父母’的年纪啊。” ——人小时候都是倾慕父母的,等长大了,“知好色”了,才知道喜爱年轻姣好的美人呢! 小君阳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便一言不发,像是陷入了沉思。 而后宋如慧招呼宋如锦去吃石榴。小君阳就不再苦苦思索了,跟宋如锦一起坐下剥石榴吃。 过了三刻钟,便是宫宴开始的时辰。 这回宋如锦和徐牧之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用分席而坐,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桌案前面。徐牧之一直殷勤地给宋如锦夹菜,知道她不会吃酒,还特意吩咐宫侍换了甜甜的蜂蜜水过来。 一向不爱吃宫宴的宋如锦难得吃了不少饭菜。 宋如慧总是情不自禁地朝他们两个看过去,次数多了,梁宣就问她:“你总看着他们两个干什么?” 宋如慧下意识地说:“许久没有见到meimei了……”而后才发现问话的是梁宣,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他们夫妻恩爱和顺,臣妾看着高兴。” 梁宣神色淡淡地点头。 宫宴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末了,帝后先行离席,朝臣命妇们各自归家,徐牧之正打算同宋如锦一起回去,便见一个宫侍走来,道:“世子爷,陛下有事要和您商讨。” 徐牧之见天色已晚,就跟宋如锦说:“meimei先回去吧,早点歇息。” 宋如锦便独自一人坐上马车,往靖西王府行去。 徐牧之则去御前觐见。 梁宣问他:“朕近来为一事所扰,徐卿可知是什么事?” 徐牧之心道,陛下您说话能不要拐弯抹角吗?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完行吗?我还赶着回去陪媳妇儿呢! 但他面上仍是恭谨严肃的模样,拱手行礼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梁宣悠悠道:“是柳州府一事——徐卿你说,我派谁去当那里的知府为好?” 徐牧之怔了怔。大家都不想知柳州,这时候说谁都是在得罪人。他斟酌着答道:“臣无识人之明。此等朝廷命官、一方知府,上承圣意,下济黎民,还需陛下裁定。” ——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梁宣便一脸信任地说:“徐卿太谦虚了。”也不等徐牧之回答,又紧接着说道:“徐卿先回去仔细想想,明日上朝务必给朕一个人选。” 梁宣也知道这是件损人不利己的差事,他就是故意交托给徐牧之的——谁让方才宴上皇后总看着你们夫妻俩、不搭理朕呢?你让朕不痛快了,朕也让你不痛快。 徐牧之只好应了声“是”,硬着头皮将这得罪人的差事接了下来。幸而只是让他推举旁人,不是让他自己远赴柳州府上任。 其实梁宣心底很想把徐牧之夫妻两人远远地打发走,最好去柳州府这样山长水远、离京万里的地方,但他倘若真的这么做了,宋如慧定然要同他置气……其实他能感觉到,这小半年来宋如慧都在试着接纳他,渐渐也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他已经舍不得打破这份美好了。 既然如此,那留着她那个碍眼的meimei在京中住着也未尝不可……反正现如今宋如锦也不能随意进宫了,再不会三天两头跑到宋如慧跟前晃悠。陪伴宋如慧最长久的人,终究只有他一个。 随后梁宣又假惺惺地赏了徐牧之几样东西,便放他离宫归府了。 这时候宋如锦已经到了王府的花园。 夏日的夜空宁静深邃,星幕广阔,半轮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撒在后院的池塘上,静影沉璧,便如同给水面笼上了一层烟雾般的轻纱。 月华明澈,几乎将前路照得通明,宋如锦便没有点灯。正沿着花园里的鹅卵石小径走着,旁边的高树后头忽然斜喇喇地窜出一个人。 宋如锦来不及收住步伐,迎面撞了上去。 那人扶住了她的肩膀,“哟”了一声:“这么晚了,世子妃怎么还在外头闲逛?” 宋如锦抬眼一看——是十老爷,他似乎喝了酒,看上去醉醺醺的。一旁还站着一个娇美的妇人,宋如锦也认识,她是十老爷新纳的章姨娘。 宋如锦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道:“刚从宫里回来……” 十老爷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进了一些,轻佻地捏着她的下巴。 一旁的章姨娘哆嗦着解释道:“世、世子妃……爷吃了不少酒,已经糊涂了……” 宋如锦蹙起了眉头。她身上仍是进宫前换上的朱红色的坦领襦裙,衬得白细的颈子和领口一小片肌肤凝脂般的滑腻。黛眉微微蹙起的模样,更令她像悲春伤秋的美人一般楚楚动人。 十老爷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抵是真的酒壮人胆,他摇摇晃晃地上前半步,箍紧了宋如锦的胳膊,喃喃说着:“是个美人。” 宋如锦立马踹了十老爷一脚,用力挣扎了几下……没能挣开。 平日徐牧之也常常紧紧地揽她入怀……她只要稍稍挣扎就能挣脱……敢情都是徐牧之在让她啊! 背后有只手顺着脊骨抚了下去,宋如锦顿时毛骨悚然。因今日进宫,不方便带侍女随行,此刻她身边连个帮忙的丫头都没有。只好冲着章姨娘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拉开!” 章姨娘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同十老爷商量:“爷,咱们回去吧?” 听见章姨娘的问话,十老爷似乎清醒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不少。宋如锦便趁机挣脱出来,飞快地往屋子那儿走。走到半路才觉出了屈辱和不甘,便又回过头,强自镇定地说:“此事我自会请世子替我做主。” 十老爷很是不以为意:“他能拿我怎么样?”而后又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说道:“我可告诉你,你若随便告诉旁人,坏的可是你自己的名声!” 这世道对女子就是不公平的,明明是男人做错了事,但最后遭人非议的却是柔弱无辜的女子。 宋如锦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回到自己屋子,她仍然觉得心里闷着一口气。采苹见她脸色不好看,便揣测她在宫宴上吃得不好,于是端来茶点果脯放到她面前。 宋如锦把盛点心的碗碟推到一旁,站起身,道:“备水,我想沐浴。” 待她沐浴完毕,徐牧之也正好回来了,见她头发还潮潮的,便拿来软巾替她擦拭头发。 宋如锦渐渐松懈下来,问道:“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徐牧之说:“就是柳州府的事——陛下让我举荐一个人去任知府。” 宋如锦轻轻地“嗯”了一声。 徐牧之又道:“陛下还给了几样赏赐,有一对南珠耳珰,南珠都有拇指大小,meimei一定喜欢。” 宋如锦不禁头痛,“怎么又有赏赐了?明日又要逐个登记入账。” 徐牧之知道她近来主持中馈十分辛苦,便也不恼她不解风情。 第86章 瞻前顾后 夏夜闷热, 宋如锦的头发很快干透了。徐牧之拉着她就寝。宋如锦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适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牧之的眸光便是一冷, 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温柔起来, 道:“meimei别恼,我替你出气。” 次日, 徐牧之上朝时, 向天子举荐了礼部主客司的徐主事——靖西王府的十老爷,外放柳州任知府。 陛下顺口问了问徐主事的意思。 徐主事立即推说家中老母年事已高, 不忍离去。 徐牧之立马道:“祖母自有我看顾,还请十叔放心就任。” 一众朝臣这才想起来这两人是一对叔侄。 而后众人就不太理解徐牧之的举动了——礼部主事虽是六品, 却是京官, 又在六部, 将来大有可为。更何况徐主事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仕途的上升期,若去荒僻的柳州府当知府, 则无异于明升暗贬,今后的官路也会坎坷许多。 徐世子为什么要把他的亲叔叔往火坑里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