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他们不能贸然往上靠。一步走错,自己便也可能再说不清了。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谢迟的骨缝里往外透着。 谢迟心情复杂。他发现在大多时候,陛下都让他觉得很亲近,让他觉得是一位仁慈的长辈——陛下关照他的儿子、许他以更高的爵位,让他无比感激。可这一切,都不妨碍在出事的时候,陛下用一个举动就能让他感受到天威不可侵犯。 不仅他如此,全天下都如此。谢逢就算已位至亲王又如何?还不是一夕间就下了大狱。 九五之尊待他们再好,也首先是九五之尊。 谢迟静了口气,转身折返回去,继续向宫门走。 紫宸殿檐下的阴影里,皇帝凝神瞧了瞧,就认出了走过来又折走的人是谁。 傅茂川察言观色,在旁面露不解:“好像是勤敏侯。怎么……” “准是为宝亲王的事。”皇帝摇了摇头。从私心来讲,他不希望谢迟搅进来。但若谢迟插了手,纵有这份私心,他也只能公事公办。 现在,趁着宗亲们都还在观望,先一步杀一儆百把元晰立住,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叹了口气:“傅茂川。” 傅茂川上前了半步。 “你去告诉勤敏侯,他若想去诏狱看看宝亲王,就去,朕体谅他们的情分。但朕也希望他不要犯糊涂,让他好自为之。” 傅茂川躬身应下,即刻走出檐下,去追谢迟。谢迟原也走得不急,到含元殿前刚拐过弯,就叫傅茂川给追上了。 傅茂川原原本本地转达了皇帝的话,谢迟一下汗毛倒立:“陛下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紫宸殿的方向,傅茂川点头:“陛下看见君侯了,猜着为宝亲王的事,让臣来嘱咐君侯一声。”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臣替君侯跟诏狱打个招呼?” “……不了。”谢迟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他想,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去什么去? 傅茂川却道:“臣觉得,您若本来就没打算去,那就罢了。可您若想去瞧瞧,便还是去的好——依臣看,陛下那话绝不是跟您兜圈子,他犯不着啊。若是要探探您的意思,把您叫到跟前问问话不是更好,何必非提诏狱?陛下这是真体谅您。您不去,不是上赶着让陛下觉得您怕他么?” 谢迟怔了怔:“这样吗……” 傅茂川点头,但更多的话,他不好谢迟说了。 他没法跟谢迟提陛下看他有多顺眼,也没法说他脾性有几分像皇长子,陛下或多或少是拿他寄情呢。当下他提点谢迟的这两句,也不是为谢迟,而是想让陛下舒心一点儿。 近几年因为太子的缘故,陛下心里太苦了。可眼瞧着更苦的还在后头——假若几位亲王最终还是动了起来,陛下为了皇长孙,早晚要跟他们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 眼下,勤敏侯若能让他高兴,那他就推一把,尽量让他多高兴一些吧。 傅茂川不再同谢迟多言,施了一揖,就折了回去。 诏狱里,谢逢坐在角落里,倚着墙壁,正两眼望着房顶发愣。 他到现在都是蒙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或者说,原有他虽听说了,却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他当时喝醉了,大醉。 可即便当时大醉,他现下回想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大逆不道的醉话呢?他平常可完全没有那种心思。 他?起兵造反?可别逗了。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但事情还是这样出了,陛下震怒,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到时候,他说自己不记得了,陛下会信吗?还是索性说自己是喝大了犯下的无心之过更好? 谢逢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吱呀一声木门推响,谢逢下意识地抬眼,然后在昏暗中怔了怔,看清了进来的人:“……哥。” 他赶忙站起身,谢遇走进来,将食盒放到了屋里简陋的木桌上。 先前因为谢迟的事情,谢逢也和谢遇不太对付。眼下狼狈相见,谢逢大有些局促。 谢遇倒向完全没看见他的狼狈,大大方方地先在案边坐了下来:“喏,给你带了好吃的,过来尝尝?” 谢逢也着实饿了。虽然他进诏狱后吃的饭菜还算像样吧,可诏狱里的“像样”,指的不过是饭菜都是新鲜的,不馊。他一连几顿都是一碗糙米饭加一碗煮白菜,十八九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够吃?谢遇把食盒一打开,谢逢腹中的馋虫就涌动了起来。 “来,腐乳红烧rou。”谢遇从食盒里端出一盘色泽红润晶莹的烧rou,谢逢吞了口口水,却只能克制着食欲别开目光:“哥,我还在孝期……” “啊……”谢遇一僵,心里大感尴尬。 然后他瞧了瞧,另外两道菜——宫保鸡丁和椒盐明虾他也不能吃,凉拌腐竹倒不犯忌,可只能吃个凉菜这不是捣乱吗?! 谢遇窘迫地把米饭和那碟腐竹先端了出来:“你先垫垫,一会儿哥给你重新备几道送来。” 谢逢吃了口热腾腾的白米饭,然后就打量起了谢遇:“你是不是有事啊?” 他肯吃谢遇送来的东西,是因为觉得谢遇不至于直接毒死他。可谢遇是个小人,先前的各种摩擦搁在那儿,现下若说谢遇是真心实意地来看他,他也不信。 谢遇被他戳穿心事,更加窘迫了一阵,然后强自干笑道:“也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商量商量今后怎么办。” 谢逢闷头又塞了一筷子米饭,没有吭声。 谢遇满脸关切地凑近了两寸:“你知道吗,跟你喝过酒的一个副总兵,昨儿个在牢里自尽了!” 谢逢悚然一惊。他此前虽知陛下震怒,却没觉得这事会闹到这么大。眼下突然成了人命案,他一下子慌了。 他搁下筷子问:“怎么就自尽了?” “那还能是为什么?只能是畏罪自尽呗!”谢遇一声叹息,“陛下本来就在气头上,他这么一畏罪自尽,你们余下的人的罪名就更实在了。谋逆啊,多大的罪,我看你可能……”谢遇带着一脸遗憾摇头,“活不到来年了。” “不可能!”谢逢拍案而起,“我没反心,也没那个谋反的本事。陛下要定罪也不至于直接问斩,总要问一问我!” 谢遇稳稳地坐在那儿:“是,是得问你。那当时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得清楚吗?” 谢逢木然。 “我是听说你们都喝醉了,说的话也都是醉话。我信你,可你觉得陛下会信吗?”谢遇说着又是叹气,“依我看啊,你不如先写到折子认罪,我帮你呈上去。当然了,这谋逆的罪你绝不能认,认了你就死定了,你只消认下那天喝醉了说荤话的罪即可。陛下赏你顿板子,最多再降降你的爵,也就差不多了。” “……”谢逢有点心动,可又觉得不对,“这跟陛下问我话时我说是醉话不是一回事吗?陛下该不信,还是不会信啊?” 谢遇像蛇一样嘶地吸了口气:“我说你是不是傻?呈上去的文章,那都是要精雕细琢的,你写得诚挚可信些行不行?非得显得跟当面问你一样傻?” 谢逢至此明白了几分。谢遇的意思是,陛下若当面问话,想蒙混过关不太可能;可文章这东西,好生修改,写得能使人信服,他就算过了一大半的关。 谢逢一时沉吟不决,他觉得这话有道理,却又因信不过谢遇而不敢贸然答应。 谢遇继续道:“你写,我给你润色。你啊,就说是那些个驻军将领蛊惑的你,趁你喝醉骗你说的大逆不道之言——我估摸着当时也就是这样。不然你想想,你一个在天子脚下长大的宗亲,怎么会突然说那种话呢?” “你要我攀咬将军们?!”谢逢一个眼风扫过去,谢遇手指敲着桌面:“怎么是攀咬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遇!”几步开外一声怒喝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谢遇不快地扭头,转而缩了脖子。 那正给谢迟开门的狱卒连头都不敢抬,谢迟迈进门中,一把拎起谢遇的衣领:“滚!”谢遇被他推出去,即刻要回身争辩,但见他拎起地上那食盒又赶忙躲了,生怕他泼自己。 谢迟那食盒却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塞给了那狱卒:“都是好菜,几位拿去下酒吧。”他又塞了张银票给那狱卒,“宝亲王年纪还轻,又守着孝,吃食上劳各位caocao心,照顾一二。”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瞪向了谢遇,“若你们哪位上官背地里玩阴的,你们及时告诉我,我来跟他算账!” 谢遇被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拿他拎来的菜送人情,还威胁他?! 谢迟不再理他,转身折回了牢房中,把方才带着撂在桌上的食盒打开一瞧,就咂嘴:“动作太急,汤洒了,可惜。” 谢遇一声冷哼拂袖离去时,谢迟正把那还剩半碗的汤拿出来:“青菜钵,用的是明德园附近佃户种的菜。”然后又往外端菜,“红烧素鹅,清炒山药,香煎豆腐——用的都是素油,你放心吃。” 这才是真心实意来看他的!!! 谢逢心里一边骂谢遇一边感激谢迟,坐下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谢迟拿了双干净的筷子,边往他碗里塞菜边道:“不能认罪啊。你要是觉得冤,就不能认。” 谢逢一大口吃完,饿劲儿顿时缓解了不少,嚼着口香煎豆腐抹嘴含糊道:“我当然冤!我吃饱了撑的去谋逆?!皇伯又不是对我不好!” 有他这句话,谢迟顿时安了大半的心。 然后他又追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喝酒归喝酒,怎么聊起这些来了?” “……我不记得了。”谢逢就着素烧鹅又扒拉了一口饭,见谢迟锁眉,自己也懊恼,“我真不记得了,那天实在醉得厉害!醒来后能想起来的交谈,都和这没关系啊?我记起的话里,最过分的也就是他们捧了我两句,说我年轻有为,要是执掌兵权必定有出息——可这不就是一句捧吗?而且我当时也立刻说了,兵权这么大的事,不敢随便议论。” 单是这些,那他确实冤。看来最要紧的部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谢迟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多问无益,只得又叮嘱了一遍:“别认不该认的罪,更别乱攀咬旁人。陛下是明君,你有一说一便好,会查清楚的。” 谢逢边是狼吞虎咽着边是猛点头,谢迟又说:“千万别听谢遇瞎说,谁说自尽就是畏罪自尽?万一是自尽以证清白呢?你这会儿瞎跳出来说自己确实有罪是不是傻?” 哎?对哦! 谢逢恍然大悟,他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谁说自尽非得是畏罪自尽了? 然后他定住神搁下碗:“哥,我求你个事儿。” 谢迟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陛下不让我掺和,我不能替你说话。不过你要是担心府里的话,我已经让人去知会过了,有什么需要的,王妃会直接差人告诉我。” “……多谢。”谢逢哑音笑笑,觉得心里想说的话难以启齿,但暗自措辞了一番,还是说了,“侧妃之前的事……你知道。现在我这样,我怕正妃又对她……” “昨天你的正妃侧妃是一起来敲的明德园的门。”谢迟一哂。谢逢瞠目结舌:“啊?!” “我当时在屏风后,以为是侧妃太担心你,所以非要跟着出来。不过你嫂子说,侧妃是搀着正妃往外走的,颇有点相互扶持的味道。” 小蝉不喜欢正妃,觉得正妃做的那件事怎么说都算恶事;也不喜欢侧妃南宫氏,她说没什么道理,就是直觉让她觉得,南宫氏也不是什么善茬。 可后来,小蝉也说了,这两个人大概也都说不上是什么大jian大恶之人。 人不就是这样?想做到极好极坏都太难了,人的品性也不是非黑即白,大多数人都是踩在当中的灰色里。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偶尔可能会偏黑一点儿做些恶事,但在其他事上,又还是会拐回来。 宝亲王府的正妃侧妃现在大概就是这样。恶斗归恶斗,现下家里出了事了,她们一定都还希望这事能平安过去。至于归于平安后是否还会继续斗,那他们作为外人就说不准了。 “反正你先放心吧,现下你的事才是最大的事。你好好的从牢里走出去,府里才有指望。” 第93章 谢迟在回明德园的路上越想越火,但这份火气他又不敢跟谢逐谢追分担,怕他们一听之下急了会直接把谢遇揍一顿。于是,进了明德园的大门,他就直奔月明苑,跟叶蝉骂去了。 叶蝉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绣活儿,一边看他在眼前踱来踱去:“真是个混蛋!”谢迟脸色铁青,“竟然上赶着劝谢逢认罪去了!为了邀点儿功,连血脉亲情都不顾!” 在诏狱里时,他听谢遇劝谢逢认罪就来了气,把人给轰走了。在回来的路上才突然想明白谢遇为什么会那么做。 ——谢遇近来在诏狱当差,押进去的人还没正经开始审,就已被他劝服乖乖认了罪,这不是显得他有本事吗? “真不是东西!”谢迟直咬牙,一副恨不得把谢遇活撕了的模样。 叶蝉听着他骂,等他骂痛快了才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走过去拉着他坐下:“那现在是怎么着了?宝亲王有碍无碍?好端端的怎么就谋逆了啊?” “唉……”谢迟被她问得摇头叹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摇头,“说不清楚,谢逢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也只能劝他有一说一,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叶蝉不禁锁了眉。 饶是她平常不接触这些事,也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一是军营里喝酒的几句醉话,说话的人都不记得了,怎么就偏能有模有样地传进陛下耳朵里呢?二是,如果只是因为这么几句醉话,那其实很好定罪啊。目下却是把人押进诏狱要好好审一审的架势……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