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卫韫一连再泡了两天药浴,楚瑜终于在沙城里听说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确切说也不是听到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而是听说有一只大楚的精锐部队,在北狄四处sao扰北狄臣民。 楚瑜听到这个消息就乐了,回去同卫韫说了一声,嗑着瓜子道:“卫夏卫秋厉害啊,我还以为他们窝在哪里没出来呢。” 卫韫没说话,他瞧着楚瑜给他看的地图,上面标绘了卫夏卫秋去过的地方。他们如今完全已经变成了北狄后方一只属于大楚的游击队,打到哪儿是哪儿,抢完粮食和马就去下一个地方,停留不会超过一夜,等北狄派兵过来时,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 “苏查和大楚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僵住了,苏灿在背后追卫夏卫秋追得焦头烂额,”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说他们怎么不忙着找我们?” “苏灿巴不得我回去,”卫韫敲着桌子,平淡道:“他还指望放我回去和赵玥打起来,这样北狄内部压力就会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随后想明白过来。 是了,当初苏灿给卫韫一条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杀卫韫,她那点人,根本拦不住。 只是卫韫毕竟在北狄干了这么大的事儿,两千多人直袭王庭劫持皇帝,对于北狄臣民来说,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如果苏查和苏灿一点表示都没有,怕是众人不服。于是他们一面假装追杀卫韫,一面却放水让他离开。 楚瑜皱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离开?” 如果苏灿存的是这个心思,那最严格的通缉令应该没有下来。 卫韫抬眼看向楚瑜:“我们走了,卫秋卫夏怎么办?” 楚瑜顿住了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卫韫目光回到地图上:“我带他们来的,自然要带他们走,能带回几个,就是几个,没有我跑了,留他们在这里的道理。” 说着,卫韫推着轮椅往外去:“找沈无双,我的腿还不好,他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寻了沈无双,沈无双正在院子里挖着草药,听了楚瑜的话,他抬眼道:“要想快点好啊?行啊,我这里有一些猛药,没其他太大问题,就是疼。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天还不行再用药……” “用药吧。”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过人就没了。” 卫韫应了声,没有多说。 当天晚上,沈无双便给卫韫熬了药,他让卫韫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沈无双伸手去旁边浴桶里碰了碰药汤,水烫得沈无双的手发红,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卫韫,将他一点一点放进去。 脚放进去时,卫韫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就是刺刺的感觉。等腿没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剧痛骤然传来,卫韫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动作,看见卫韫变得煞白的脸色,沈无双在旁边平静出声:“放下去。” 卫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楚瑜才终于放手,让卫韫整个人坐在浴桶里。 卫韫死死捏着浴桶,整个人肌rou绷紧,沈无双静静看着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这药汤里泡四个时辰,我去熬药,每个时辰喝一碗,他会越来越疼,有可能会挣扎,这时候你不能让他出来。如果出来,就不是功亏一篑的问题。” 沈无双抬眼看着楚瑜,认真道:“人要死在我这里,你可别赖我。” 楚瑜神色一凛,她抿了抿唇,冷静道:“我知道。” 她守在卫韫旁边,看着卫韫僵着身子在浴桶里,面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种针刺一样的疼,密密麻麻扎满全身。 卫韫脸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侧的台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说说话,你别一直盯着水里。” 卫韫发不出声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点点头。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从什么地方说?我记事儿吧,时间还长。” 楚瑜声音平淡,说着她小时候。 她出生开始,就是在西南边境。那里常年瘴气弥漫,南越人手段阴毒,与北狄人的凶狠残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种淬进了骨子里、带着那花草阴柔之气、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阴暗。 然而他们爱恨分明,爱你时坦坦荡荡,恨你时淋漓尽致。 对敌人极尽残忍,对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于是南越虽小,却在西南边境,对抗着大楚这样庞大的国家。 她说的事儿其实并不有趣,都是些小时候的见闻。然而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卫韫就被她的声音完全吸引了过去,他疼痛减轻了很多,就静静看着楚瑜,像一个孩子一样,目光迷离。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沈无双端着一碗药走进来,递给卫韫道:“喝了。” 卫韫咬着牙,就着沈无双的手一口饮尽。沈无双又提了一个桶来,将新熬制好的药汤加进去。 药汤加进去的时候,卫韫赶到仿佛是有刀刃划过血rou,一块一块将rou剃下来,似如凌迟。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死死将自己压在了药汤里。沈无双赶紧塞了块帕子给卫韫咬着,同楚瑜道:“你继续看着。” 楚瑜看着卫韫的模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只能故技重施,继续沿着方才的话题讲下去。 卫韫在努力听,可是他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个时辰来临,卫韫的神智几乎是模糊的,沈无双将药给他喝下去,卫韫整个人都在发颤。 楚瑜看他在药汤里蜷缩着,她伸出手出,将手放在药汤里,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皱起眉头,看着往里面加药汤的沈无双,皱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药,如万针扎身。” “第二碗药,千刀凌迟。” “第三碗药,剥皮抽筋。” “第四碗药……”沈无双迟疑了片刻后,慢慢道:“自筋骨到血rou,无不疼至极致。到底多疼……我没敢试。” 听到这话,楚瑜整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沈无双倒完药,直起身来,瞧着卫韫。 卫韫一直在浴桶里,他已经疼得咬穿了帕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旧是控制着自己,蜷缩在浴桶里,一言不发。 “他很好。” 沈无双终于开口,神色里带了几分敬意:“我见过最坚韧的病人,也只在里面呆过四个时辰,而且早在第二个时辰就大喊大叫要出来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卫韫。 他只有十五岁,可是任何时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着父兄归来时没有崩溃,此时此刻疼到这样的程度,也不吭声。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岁,顾楚生的十五岁,楚锦的十五岁,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他们肆意张扬,带着些许幼稚青涩,哪怕是顾楚生十五岁,背负着家仇远赴边疆,却也会对着当地乡绅傲气不肯低头,被欺辱时因为狼狈让她滚开。也会情绪失控,也会因为疼痛退缩。 可卫韫没有。 他一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当楚瑜正视着卫韫的自控和冷静,密密麻麻的疼就从她心底涌出来。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头上,沙哑出声:“小七……” 卫韫迷离睁眼,呆呆看着楚瑜。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边上的手。 然而饶是此刻,他也没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仿佛在寻找着某种慰藉,将脸贴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滚热的药汤里泡着,他的身子都格外冰凉。 楚瑜觉得这种冷顺着她的手,来到她心里。她抚着他的头发,沙哑着道:“我在这儿,我在呢。” 卫韫咬牙不出声,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贴着她,听着她的话,低低唤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复复叫她,她就一声一声应答。 等到最后一次喂药,他已经没有了多大力气。他靠在浴桶上,沈无双捏住他的下颚,开始给他灌药。药才灌下去一半,他就开始挣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这个东西会让他疼,于是他推攮着沈无双。 只是他的确没有了多大力气,沈无双下了狠,捏着他下巴就灌,随后同楚瑜道:“一定要按着他。” 楚瑜点了头。沈无双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卫韫。 没了片刻,药效开始发作,卫韫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浴桶里起来,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将他按下去。然而他开始拼命挣扎,嘶哑着喊:“我疼……嫂嫂,我疼……” 听到这一声“嫂嫂”,帮忙按人的沈无双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卫韫身上,她死死按着挣扎的卫韫,大颗大颗汗从卫韫头上落下来,卫韫拼了命想要出来,沈无双和楚瑜两个人按着他,卫韫在疼痛里慢慢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自己,沙哑着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颤抖着的卫韫,看着他张着手,苍白着脸,反复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边上,将人拢进怀里。 他的额头抵在她腹间,他似乎将整个人都依靠在她身上,低低喘息。 沈无双愣愣看着他们两个人,看到卫韫在她怀里安静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着卫韫,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卫韫克制着自己所有动作,只是用额头轻轻靠在她腹间,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听着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声呢喃:“我好想父亲,大哥……” 楚瑜眼中酸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将这个人抱紧了一些。 她想应答,可她无法应答。 他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她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 她骤然发现,原来卫韫在她心里,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话,她就恨不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完成。她垂着眼眸,沙哑出声:“我还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还在呢。 卫韫靠着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仿佛是藤蔓缠上树干,交织在一起。 从绝望里开出来花,往往格外绚烂美丽。在黑暗里放着微弱的光,照得人心发颤。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韫抱着楚瑜的手慢慢松开,直到沈无双再次进来,说出那一声:“时间到了。” 楚瑜终于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卫韫从水里捞出来,送到了床上,然后用帕子给他擦干身体,换上了衣服。 卫韫已经昏了过去,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楚瑜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黏涩,她抬手摸了摸脸,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不自觉就哭过,让泪干在脸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无双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那个……卫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沈无双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与沈无双也算熟识,他既然看出来,她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镇定道:“妾身实乃卫府大夫人,原卫府世子卫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装作夫妻,还望沈大夫见谅。” 沈无双赶紧点头,忙道:“明白,我明白。”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昨夜卫韫的话来,他心里不由得苦涩,终于明白,卫韫哪里是想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