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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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了吗?”程亦川的声音像鬼魂似的幽幽响起。 宋诗意浑身一震,条件反射说:“睡了!” 说完就打了自己一耳光。 “睡着了还能说话?” “梦话。” 程亦川又拍了拍门。 “我们把话说清楚,总不能就这么藏着掖着, 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啊。” “你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光天化日之下, 你对我意图不轨,这叫以死谢罪。” 两人隔着一道门, 针尖对麦芒。 程亦川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有力没处使, 磨了半天也没磨开门, 最后只能咬牙切齿:“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是认真的?宋诗意, 你连个当面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要判我死刑吗?” 屋内传来女人无情的声音。 “那好, 我不判你死刑, 你现在立马回你自己的房间,终身□□。” 屋外沉默片刻, 传来很轻的一句质询:“我喜欢你就这么罪大恶极吗?” 时间的指针被拨停, 房门两侧都寂静了。 大概过去一万年那么久, 宋诗意才动了动, 耳边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走廊上似乎人去楼空,又仿佛刚才有人敲门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迟疑着走到门边,咔嚓一声打开了门。 没想到走廊上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倚在门上发呆,此刻背上一空,哎哟一声,就这么仰头栽了进来,恰好躺在她趿着拖鞋的脚上。 “……” “……” 两人大眼瞪小眼,程亦川终于回过神来,哧溜一下爬起来。不管怎么说,横竖他是进来了。 两杯热水,一张茶几,客厅里,两人隔着茶几对坐,除了没有西装革履、系好领带以外,严肃的氛围俨然一场正待展开的自由辩论。 “说吧,有什么今晚一并说清楚,说完你就回国去。”宋诗意把热水捧在手心,言简意赅开了个头。 “我喜欢你。”程亦川的开场白比她还简单,死鱼眼盯着她。 宋诗意深呼吸,告诉自己要稳住。 “你那是错觉。整个雷克雅未克都是白皮肤说英语的人,就我们两个同在异乡为异客,朝夕相处时间长了,又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个月,你才误以为这种相互依靠的感觉是喜欢。” “是不是喜欢,我比你清楚。” “你清楚个屁。程亦川,你现在的表现明显就是脑子糊涂了。” “就算我糊涂了,那也不是来冰岛之后才糊涂的。在哈尔滨就糊涂了,去北京找你的时候也糊涂了,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想清楚,全靠本能接近你。” 越说越叫人难为情,宋诗意只觉得自己再厚的脸皮也禁不起他这么折腾。偏偏说这些厚颜无耻之话的人还一脸坦然,仿佛浑身上下都是浩然正气。 她努力绷起脸,说:“程亦川,你知道弗洛伊德有个理论叫恋母情结吗?” 这是她刚才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后,得出的一个叫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结论。但匪夷所思还是要说,只要能打消他这种奇怪的念头,说什么都不要紧。 几乎是宋诗意说出那四个字时,程亦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想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长时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所以理所当然对一个比他年长又对他关怀备至的女性产生了依恋感,并且错把这种依赖归结为喜欢。 程亦川笑了一声,轻声念了句:“oedipus plex。” 俄狄浦斯情结。 作为外语生的他,在入学第一个月就学会了这个名词,精读课期末试卷上的名词解释题里还出现了这个词。 她想用他所熟知的东西来打败他? “俄狄浦斯清洁,俗称恋母情结。通俗地讲是指人的一种心理倾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恋母情结并非爱情,而大多产生于对母亲的一种欣赏敬仰,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程亦川直视宋诗意,“你想说这个?” “……” 本来是。但现在她想说的都被他说完了,还比她组织好的台词更专业。 “五岁的差距而已,至于扯到母子关系?”程亦川嗤笑,“你五岁的时候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就已经能生育后代了?” “……” 宋诗意快沉不住气了,勉强维持住气势,换了个方向:“好,那我们不谈这个。程亦川,你今年二十岁,放在学校里,也不过是个大二大三的学生。我问你,有几对在校的学生能修成成果?原因是什么?是这个岁数太年轻,心动来得太频繁、太容易,所以你这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很快就会平息的。” “你以为心动是生理期,每个月来一次?”程亦川从容道,“我二十年就这么一次。” 宋诗意要崩溃了。 “你口才这么好,怎么不去辩论队,来什么国家队?” 这话魏光严也说过,还害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自己参加了辩论队,一身西装地步上讲台,结果抽中了“论程亦川到底喜不喜欢宋诗意”的辩题。 这个话题勾起了程亦川的回忆,他自己都怔了一怔,不敢相信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对她有了非同寻常的念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兴许是她要离队,他头一次察觉到从今往后也许就再也不能看见师姐了,所以要她信誓旦旦保证,不论什么时候他去了北京,她都会盛情接待。 兴许是她为了他去找卢金元的麻烦,费尽心机策划了一个精彩的圈套。 兴许是那个雪夜,他从医务室跑出来,顶着一张被揍过的大花脸上门兴师问罪,却被她义正言辞教训了一通,训得他心服口服,红着眼睛叫师姐。 有或许是更早以前,在他刚入国家队的那个夜晚,对着宿舍楼下的老树发气乱踢,她凭空而来,凉凉地说了句:“哟,这是谁啊?还大学本科生呢,老师没教过你要爱惜植物、爱护公共财产吗?” 客厅里一时寂静,窗外的风却比屋里的人更加急躁,吹得草木摇曳、万物招摇。 程亦川兀自出神,被宋诗意敲茶几的声音召回了魂。 她相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正色问:“程亦川,你忘了我们在日本见面的时候,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是要拿冠军的人。” 这下子程亦川愣住了。 “你就是这么拿冠军的吗?”宋诗意反问,“你进队还不到一年,连魏光严都没超过,就开始分心。你比谁都清楚我们的速降和世界水平的差异,技不如人,反而跟来冰岛谈情说爱,赖着不走,程亦川,你觉得自己能拿冠军吗?” 少年的神色冷静下来,略带薄怒地问:“只要身为运动员,就没有谁不想拿冠军,难道进了国家队就等于进了和尚庙、尼姑庵,连喜欢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有。”宋诗意静静地看着他,“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那都是你的事,没人能拦着。” 他没说话,直觉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宋诗意给予他致命一击。 “但我不可以。你跟来冰岛那天就对我说了,孙教练为了我煞费苦心,我妈为了我连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也卖了,你说你是为了他们的心愿不落空,所以来随行做翻译。既然你知道,那就更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了。” “我没有你聪明,读书没天赋,做运动员也挫折多多。程亦川,我今年二十五岁了,丁师哥二十六已经功成身退,我却在二十五要卷土重来。我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宋诗意言辞平静,但句句走心。 “所以,为了你的冠军,为了我的梦想,你体谅一下,别再提今天的事了。” 屋里很安静,熄灭的炉火奄奄一息,桌上的热水也凉了,寥寥白雾残余在杯沿。 程亦川咬牙别开脸去:“你少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心知肚明。” “好,就算不是借口,就算是真的。”他霍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但我喜欢你也是真,我可以只字不提、不影响你,但这不妨碍我对你好。” 宋诗意如坐针毡,不敢直视少年执拗的眼,只低声问了句:“何必呢?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我自己知道。” 他攥着拳头,比谁都坚定。 “随你的便,反正我不会回应。” 宋诗意又一次落荒而逃,由衷感慨,二十岁的发春少年啊,这他妈无药可救了。 * 次日清晨,两个失眠的人盯着nongnong的黑眼圈起床了。 早饭吃得很诡异,程亦川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的人,大有望穿秋水之意。而宋诗意目不斜视埋头吃麦片,反正就是我自岿然不动。 程亦川洗碗时,宋诗意出了门,跑到房子后面折腾去了。等到他出门时,赫赫然发现草坪上摆了两辆自行车。 宋诗意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你猜怎么着?我在车库里又找到一辆车。” “……是吗?” “是啊。也不知道谁干的,好端端一辆车,非给藏到闲置不用的废弃家具后面。” 程亦川点头,一本正经:“是啊,也不知道谁干的,这么无聊。” 宋诗意懒得拆穿他,呵呵两声,骑上了已经擦干净的女式自行车,两三下就把这个“无聊的人”抛在脑后。 程亦川飞快地跳上了旁边那辆,抓紧时间跟上她的步伐。 他就要离开了,还能这么黏着她的每分每秒,都要慎重对待。 而在这剩下的几天里,程亦川很忙,首先是忙着和康复中心每一个熟识起来的运动员们告别。 “jeremy,你要好好训练,不要放弃啊,国际网坛等着你发光发热!” “selina,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三年半之后,我在北京冬奥会等你。” “tommy,别灰心,你看你都受伤了还这么牛逼,等你好起来了,谁还能是你的对手?” “jim……” “mary……” “johnny……” 他在红白相间的训练场上和朋友们一个个道别,玻璃窗内的人低低地笑出了声,骂了句:“臭小子,这是从a到z把所有名字的外国友人都交了个遍吗?” gilbert也饶有兴致地看着cao场上的人,感叹了句:“他可真讨人喜欢。” 宋诗意连连说no,“讨人喜欢是假象,讨人厌才是真的。” gilbert大笑着反问:“你真这么想?我听说口是心非是全世界女性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