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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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封禅,自夏商便有,始皇帝与汉武帝皆曾登封报天,降禅除地,孔颖达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皇后也轻声劝道:“臣妾觉得,祭酒言之有理……” “天下初定,民生未稳,此时登封岱宗,岂非奢侈自矜,令世人笑?” 皇帝却不看她,目光环视大殿,道:“朕以为,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封禅之礼,亦可德比尧、舜。” 皇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孔颖达神色也有些黯然,太子浑然不觉,望向父亲的目光尊崇而景仰,若非仪礼所限,恨不能击案称善。 “汉文帝不曾封禅,躬行俭约,刑措不用,世人皆以其为有德之君。”皇帝道:“《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封禅伤民,朕弗为也。” 场中一时安寂,王珪起身,敬声拜道:“陛下发德音,明封禅本末,非愚臣之所及。” 魏徵亦道:“封禅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而陛下德仁昭昭,天地自明,何须远行封禅,劳民伤财?黎民遇陛下,始有生望。” 其余诸人起身拜倒,齐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孔颖达原是想首倡封禅,搏个头功的,然而皇帝一席话落下,这功绩却打了水漂,如此放弃,又有些不愿,再拜道:“陛下德过三皇,功压五帝,如此德行,正该告于天地……” “封禅之事,勿要再提,”皇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含笑道:“不过,仲达一片忠心,朕心中明了,便赐黄金千斤,锦缎百匹,以示嘉赏。” 千斤黄金已经是极大数目,李政此次得胜归来,立不世之功,也不过赏黄金六千斤而已,孔颖达何德何能,几句话便得此重赏? 魏徵变色,正要起身劝谏,却被王珪拉住,示意暂待片刻。 孔颖达又惊又喜,慌忙下拜:“陛下,臣委实受之有愧……”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当真了吗?”皇帝扬声笑道:“只许你拿朕德过三皇骗朕,便不许朕骗你?” 孔颖达的脸色……钟意能记一辈子。 皇帝金口玉言,委实不该胡乱许诺,西周甚至有过桐叶封弟的典故,然而这时候,即便是素日最喜劝谏的魏徵与王珪,都忍笑不语,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冒头说话。 钟意对面便是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一抬眼,便见两位宰相别过脸去笑,总算顾及同僚之情,不曾笑出声来。 孔颖达羞愤不已,看起来恨不能掀开地毯,将脸埋进去才好,讪讪起身,返回席位落座。 …… 宫宴行到一半,钟意同何皇后便离席,往清宁宫去见女眷。 几家夫人入宫,先前往太后宫中问安,这会儿也该结束了。 孔颖达属太子一系,他丢脸便是太子丢脸,何皇后那儿,想必也不如意,然而往清宁宫去的路上,何皇后神态自若,言笑得体,钟意委实钦佩。 前世她也常进清宁宫,每进一次,都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帝后情深,皇帝曾专门吩咐人修缮清宁宫,皇宫里寻个最好的去处,不是皇帝所在的太极宫,而是皇后所在的清宁宫。 几家命妇入得门来,口中不免称颂几句,何皇后也极谦和,与之说笑,不多时,英国公李绩之妻笑道:“我听说秦王尽没东突厥牛羊财物,其中便有高昌镇国之宝山河珠,秦王孝心,献与娘娘,不知我们是否有这等眼福,见上一见。” “这有什么使不得?”何皇后示意左右去取,笑道:“不过一珠而已,夫人若喜欢,赠与你也无妨。” 山河珠乃是高昌国的国宝,据说有幼儿拳头大小,置于水中,便会倒映出九曲山河,蔚为壮观,是以称为山河珠。 但凡沾了“山河”二字,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英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谢过娘娘好意,只是这等隆恩,我却消受不得。” 说话的功夫,宫人便取了山河珠,另有人备了水来,何皇后亲自将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光彩莹润的玉色珠子,众人啧啧称奇声里,置于水中。 钟意前世便听说过山河珠的传闻,只是未曾见过,今日碰见,不免好奇,同众命妇一般凑了过去。 好一会儿过去,什么异象也没有出现。 所谓的山河珠,竟然是假的。 何皇后有些尴尬,笑意微凝,英国公夫人更觉窘迫,深悔提这一茬,到最后,还是皇后长嫂何夫人笑着圆场:“什么山河异象,不过是小国吹嘘,博取声望而已。” “正是如此,”另有人帮着遮掩:“九曲山河,如何能同我大唐万里江山相较?不看也罢。” 钟意此前曾几次在书中见过山河珠的记载,想来不该有错,然而此刻再说,便是打皇后脸面,当然不会开口。 气氛一时沉郁,委实有些难堪,皇后面上笑意,终于不那么自在了。 …… 钟意返回青檀观,已经是半夜时分,吩咐人备水梳洗,自己对镜出神。 山河珠是假的,李政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真的又在哪儿? 妆台上搁着犀角梳子,她随手执起,轻轻梳发,目光瞥过李政留下的那方手帕,忽然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取出那双白玉耳铛,放进了水盆。 烛光将内室映的一片清亮,那水也清澈剔透,耳铛放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 钟意暗笑自己自作多情,正要取出,却见水波微颤,那双白玉耳铛的光芒愈见莹润,不多时,水面竟倒映出层叠重影来。 巍峨岌嶪,玉山倾倾,果真有九曲山河破梦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1、太宗是汉文帝的小迷弟,经常以他为标杆,包括不封禅啊,不修宫殿什么的,死后谥号也与汉文帝一致,太宗文皇帝 2、看过《朕亦甚想你》系列的读者应该知道,里面的英国公是个逗比,原型其实就是太宗时期英国公李绩,这人除去忠肝义胆之外,还是个隐藏很浅的逗比,比如说笑话同僚屁股大,坑自己女婿什么的。 他去打高句丽的时候,想带女婿一起,女婿不去,说没钱,他就给女婿钱,女婿说没有奴仆和马匹,他就给奴仆和马匹,女婿没有办法,跑到山里躲起来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我为人散漫,军中要是出事,就杀我立威,好震慑其余人”,英国公不好意思的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时人评论说“英国公执法严正,杜怀功(女婿)目光长远”. 我看到这儿真的笑的停不下来,这个岳父应该是女婿从垃圾桶里捡的hhhhhh 第12章 坦荡 钟意的心乱了,躺在塌上,许久没有入睡。 李政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贵重的东西,居然被他当成致歉的礼物,随意送出去了? 不过,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前世她砸耳铛的玉镇纸,都是他主动递上来的。 他就是这种人,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的夺人性命。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场再惨淡,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将那双耳铛收起,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她合眼睡下。 …… 秦王归京半月,京中风云变幻,东宫一党惴惴不安,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rou。”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jiejie,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