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伍 求娶
秋色渐浓,洛川的红叶分外鲜艳,叶离她们到洛川安家旧宅的时候,正赶上洛川的红叶节。洛川的红叶节正好是在叶离生辰的前一日,她们原本也没那么快道洛川,只是颜七夕记挂着叶离的生辰,想着总不好在途中给叶离庆生,便怎么说都要早些赶到洛川。叶离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但不过是让颜七夕高兴,也就由着她,催着马夫,紧赶慢赶赶到了洛川。 这一日正是洛川的红叶节,洛川的年轻男女都讲究着穿红衣戴面具出行,一起到洛川最古老的的古树前看一场烟火会,而后便开始游赏红叶节。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赠他一片红叶,不论他接不接受你的爱意,都得收下你的红叶,若是你们心意相同,他便会带着你,去洛川城北的红叶斋里讨两杯清酒,以示对你也心生爱慕。这个习俗说到底也是给相熟之人准备的,不然任你戴着面具,谁瞧得出你是谁。不过是你们平日里若是就互通情谊,便可借此良机来吐露心声,彼此瞧不见对方的脸,也免得害羞。自然,素不相识的人或许也可借此成就一段佳话,只是这样的故事少之又少。 叶离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便很喜欢红叶节,与叶丞相相识也正是在红叶节上。那时叶丞相还不过是叶府的公子,素有才名,尚不jian佞,与友人相约北上看红叶,在人潮拥挤中与友人走散。叶夫人是洛川名门安家的独生女儿,自小被宠爱惯了,最爱溜出门玩闹。那日叶夫人戴着面具,甩开了婢子,混在人群里,被人推搡着,撞上了一个人,撞落了那人原本就戴的并不稳固的面具。 那个人便是叶丞相。 惊才绝艳,容色出尘的少年叶准。 叶离听家里年长的下人说,那时叶夫人对叶丞相一见倾心,说什么也要将自己手里的红叶塞给叶丞相,叶丞相不懂民俗,不肯要,叶夫人就一路跟着叶丞相,直到夜色四合,人潮散去,红叶节结束。 叶丞相生性淡然,却终是被叶夫人缠得变了性子,爱上了吵吵闹闹的叶夫人,在自己位及丞相之后,将聘礼下到了洛川安家,娶了叶夫人。 若不是叶夫人早亡,许是他们会比哪对夫妻都更加恩爱。 这些陈年旧事叶丞相并不爱提,倘使无意说道故去的叶夫人,叶丞相也会很快再说些别的。除了叶离,叶丞相最恨有人谈及亡妻。叶离一直也不怀疑父亲是否真的深爱母亲,只是她困惑,这份爱浓烈到了何处,她有时不敢相信的是,叶丞相那样冷漠至极的人,竟然也会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 叶离幼年的时候到过一次洛川,那时候她的外祖还在,外祖母却早在叶夫人死去的那一年也因病去世。外祖带着叶离,每日在洛川城里玩闹,饶是叶离爱闹腾,有时也有几分烦人,可谁见了不说一句安公有个好外孙女。安公知道知道这些话有些许真心,也有的不过是阿谀奉承,为了讨安家的赏。可安公很是开怀,他老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后有经历了丧妻之痛。如今叶离是他唯一的寄托,谁夸叶离一句好,他便赏赐谁。 那时还是春天,安公每日陪着叶离,与叶离将红叶节,说好了等到秋天,先带她去红叶节凑凑热闹,然后再陪她过生辰。叶离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却没能等到那一年的红叶节。 那年夏天,安公溺水身亡。 人人都说,安公死得委屈,为了给外孙女摘莲蓬,不幸落水。一个老人,身体衰老,再没能活着爬上岸。 得到消息的叶离哭着跑去看安公被人捞起的尸体,却在身后被人一把抱起,来的人是原本应该在肃和的叶丞相。叶丞相抱着叶离,轻声哄她:“阿离,听话,别去看。”溺水身亡的人,模样很难看。 突然出现的叶丞相料理了安公的后事,带走了叶离,哪怕是叶离哭着喊着说外祖还要带着她去看红叶节也无济于事。叶丞相的强硬,与他的忽然出现,成了叶离心里的一根刺。叶离虽然不会猜想是叶丞相谋害了安公,但却觉得,此事与叶丞相必然有不可脱的干系。 洛川其实是叶离的伤心地,可是离开肃和,她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想着小时候的执念,叶离便也打算今日去看一看红叶节,也算是带着颜七夕玩闹一番。 是夜,叶离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张面具来,便要带着颜七夕出门。原本赶路疲累,舟车劳顿,颜七夕已是困倦非常,又念及明日是叶离生辰,打算今日好好休整,明日才有精神为叶离庆生。先前途中叶离也提及红叶节,只是颜七夕心中虽盼着,却觉得叶离生辰更为要紧,也便不打算去了。这下可好,被叶离拉着,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叶离找出的面具是从前就放在安宅的,叶夫人在世时爱红叶节热闹,自个儿收集了好些个面具,都好好地收捡着,安公在女儿去世后代为保管,说是要留给叶离的。可惜当年安公突然离世,叶离被匆匆带回肃和,故而这些叶夫人的遗物,她只知在何处,却从未翻出来看过。今次也算是得了机会,可以瞧上一瞧。 叶离不是个爱忌讳的人,况且她到觉得用着母亲曾用过的东西,也算是了了自己的愿,故而她一到安宅,便去将这些旧物翻找了出来。 那两只面具皆是银色的,一张上头刻着红叶,染了红色;一张上头刻着一只鸟,倒是染得五彩斑斓的。叶离拿着面具让颜七夕先选过,颜七夕自知与叶离客气也是无益,想着叶离穿红衣,戴着红叶回更好看些,便挑了那张五彩鸟的面具。 两人收拾好罩着面具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安宅坐落在洛川城主干街道上,当年也是显赫一时,虽则这些年安宅中只有些年老的仆人守着,不复当年荣光,但凭着叶丞相的威名,洛川城主仍是准允了安宅留在那里,并没有将安宅迁走的打算。故而叶离领着颜七夕一踏出安宅的大门,便看见了满街的灯火,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带着款式各异的面具,谁也瞧不出谁来。 叶离再三叮嘱颜七夕要跟紧她,这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她倒是认路,颜七夕是个不认路的,丢了并不好找。两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看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买了些吃食,往红叶斋走去。今夜若说哪里的热闹最值得去凑一凑,那必然是红叶斋了,每年的红叶节,都不晓得红叶斋里能够成就多少姻缘。 两个人走的不快,想着今日红叶节,洛川城不会再有宵禁,无妨多在外头热闹几分,慢悠悠的,也算是闲情逸致。这边颜七夕在一个摊子前瞧得一个面娃娃,很是喜欢,挑来挑去不知该买哪一个,叶离由着她选,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自打出了安宅的门,叶离就一直觉得有人跟着自己。 叶离不是个敏锐非常的人,可这样的感觉却异常强烈,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群中,并没有谁很是特别,便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 等到颜七夕挑选好了两只娃娃,叶离付了钱,继续向前走,不多时,便已经到了红叶斋门口。红叶斋听起来像是座高楼,其实模样倒像是一座庙宇,红叶斋里坐着一位红叶老人,这位红叶老人必是洛川城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每年都由城民推选出来,做着准备清酒的事。洛川的百姓相信,在红叶节这一日,带着彼此爱慕的人,喝了红叶老人亲自斟满的清酒后,两人便可以白头到老,不离不弃,美满幸福。 叶离牵着颜七夕,两个人看得很是起劲,那红叶老人跟前已经排着好些男女,叶离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清酒好喝不好喝,这时一个人撞到了叶离。那人是个男子,高高的,从叶离身边走过,撞在了叶离的肩膀上,不痛,在这样拥挤的街道上,这样的碰撞在所难免。叶离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打算拉住那人理论,可那人却停了下来,看着叶离。 那人穿着素白的袍子,一张银色的面具上什么花纹都没有,唯一能够看清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叶离,让叶离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一旁的颜七夕不明就里,拿着娃娃木讷地瞧着眼前两个人。 那人看着叶离许久,伸出手,素白修长的手上拿着一片红叶,递到了叶离面前。周遭的人都在瞧红叶斋里的情形,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叶离看着那片红叶,却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颜七夕很是吃惊,她也听阿离说了红叶节的习俗,但断然没想到这样的事儿真真发生在阿离身上了。阿离那面具将自己的脸遮得一丝也瞧不出,这个男子是如何知晓阿离容貌倾城,还能送上红叶的。颜七夕惊得呆住了,全然一副看客的模样,看着这事儿该如何发展。 这时红叶斋里的一对男女喝了酒,摘了彼此的面具,对着红叶老人拜了拜,很是虔诚,四周起哄叫好的声音不断。而叶离看着那人伸出的手和手中的红叶,语气淡淡的:“公子,你识得我吗?”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又向前走了半步,离叶离更近了些。叶离并不闪躲,只是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说道:“公子不识我,我却识得公子,公子的这双手,我比谁都熟悉。” 叶离感到那人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稳住了自己。叶离觉得有些好笑,可好笑之后,有很迷茫,她问:“所以公子啊,你还要捉弄我吗?” 那人戴着面具,叶离看不出他的神情,但他那双眼睛里,叶离能看到痛苦。叶离轻轻松开他说:“连峥,我真讨厌你。” 连峥。 颜七夕被惊得愈发不敢言语,怎得眼前这个人竟是连大人么,先前的确瞧出阿离与连大人似是旧识,可是连大人怎么也不该在此刻出现在洛川啊。颜七夕愈发糊涂,两只眼睛睁的老大,看着两人。 连峥终于开口,却很是酸涩:“阿离......” “是你一直在跟着我们,对吗。”叶离道:“我一直觉得身后有人,却不知是谁,你此时出现在洛川,证明你从肃和开始,便一直跟着我们,是吗?” 连峥点点头,极轻微地“嗯”了一声。叶离看着他,和他那一直不肯收回的手,莫名就有些生气:“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戏弄我?你觉得好玩儿是吗,你不会不知道今日在洛川城内,送人红叶是什么意思,连峥,这不好玩儿。” 此时红叶斋里一对又一对的男女喝了酒,通了心意,连峥看着自己手里的红叶,心中刺痛。他似是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早该做的事,可是时过境迁,他讨了叶离的嫌。叶离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峥,像是在等着连峥说些什么,连峥握紧了那片红叶,终于开口:“若我是真心的呢。” 叶离算不准他话里的意思,只是问他:“你假意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连峥忽然笑了,将那片红叶别在了叶离的发间,他的声音在此时喧闹的街上却无比清晰,他的手指轻轻勾过叶离的鬓发,他说:“阿离,我们成婚吧。” “啪嗒”一声,颜七夕手里的面娃娃落在了地上,她连忙蹲下去捡,却不知该不该站起来。连大人这般直白地要求娶阿离,真是让人吃惊,可偏偏阿离看着很是镇定,动也不动。颜七夕心里觉得,阿离不愧是见过风浪的,没被连大人给吓住。 其实现下叶离早已被震得无法言语。她猜测过连峥与叶大人定亲的话究竟是戏言还是真有图谋,可这桩事转眼过了两年,叶离并未放在心上,在她心中,她从未想过嫁给连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们曾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妹,不论如今是否争锋相对,都不可能成为兄妹之外的另一种关系。叶离道:“我看你今日神志并不清醒,我劝你回去好好冷静冷静。” 连峥摘下自己的面具,那张带笑的脸就这样出现在叶离的面前,他的眼中攫着光,比何时都要诚恳:“我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阿离,我从肃和跟到洛川,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想娶你。” 叶离的声音有些沙哑:“可我不想嫁给你。” “我知道。”连峥知道,叶离不想嫁给他,叶离有心上人,不是他。 “所以你说这些有何意义。” “阿离,嫁给我。”连峥说道。风吹起他的衣袖,让他看上去竟像个谪仙人。叶离知道连峥模样生得好,哪怕是那时沉溺于萧衍的皮囊,却也不得不说,连峥的面容并不比萧衍逊色。那时叶离每每骄傲的是,兄长才高八斗,又样貌俊朗,天公垂怜,将这样好的一个兄长给了自己。如今月朗星疏,连峥与她这样彼此面对着,叶离觉得恍如隔世。 叶离觉得鬓间的红叶有些灼热,她再听不清别的声音,耳边只有连峥的声音,像是山涧清流,清泠刺骨。 连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次比一次坚定。 他说,阿离,我们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