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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婚宴

    这年夏天,已经搁置了很久的临棠城的战事终于被越王重新提起,自打在朝堂上被百里央和群臣拂了脸面后就称病久不上朝的叶丞相,终于在这件事上没有了任何高见。没有了叶丞相左右的越王,终于下令,仍是以萧衍为将,领军三万,待太子婚毕,便领军出发。

    在大军出发前,肃和城里唯一的一件大事,是太子昭大婚。

    从春日里便入住东宫待嫁的宋宛清,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地一个月又一个月地等了两三个个月,终于等到了出嫁日。宫中七七四十九位绣娘绣了整整一个月的嫁衣,跟凤冠一并前几日就送进了东宫。宫人进进出出将整个东宫装饰变了样。听说太子昭一看见一片红火的东宫,当即便住进了离东宫最远的宫殿里去。越王没有责备,中宫王后也没有责备,阖宫中便当做是没有过这件事情,依旧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大婚。

    只有宋宛清,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嫁,看不出情绪。

    太子同未来太子妃失和的事情传遍了肃和城,在传进叶离的耳朵里后,一向嚣张跋扈的叶离摔了酒坛子就叫嚣着要进宫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东宫太子拖出来揍一顿。下人颤抖着捂住了叶离的嘴。

    叶离一脚踹开了敢捂住她嘴的下人,“滚”字才刚刚说出来,没等下人连滚带爬地退下,就先没站稳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脑袋撞倒了地上,人也就清醒了,也想起来方才自己大言不惭叫嚣着要揍的是东宫太子。叶离虽然不可一世,也渗出了些冷汗。

    不知何时出现的十七气定神闲地把狼狈的叶离拖起来,带着笑戏谑道:“若不是摔了这一跤,你应当是有胆子提着刀去闯东宫的。”

    “我只是不明白。”叶离望着十七,似乎是想要她给自己一些答案:“顾昭无情,宛清又何必非要做这个太子妃。王室有过在先,退婚又有何不可。”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十七皱了皱眉,看上去像是极其坚忍地想要克制住自己去回忆什么似的。叶离一直觉得,十七这个不知道多大年岁的精怪定有着不知多少的不能与人说的故事。等到风吹落了叶家院里扶桑神木上窸窸窣窣的叶子,吹得叶离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等到微弱的太阳被厚厚的云一层又一层地遮住,天色变得昏暗,十七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若你是宛清,萧衍是太子昭,你不会做出与她不同的选择。”

    叶离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向伶牙俐齿冰雪聪明的叶家女儿,一遇到萧衍两个字,就变得笨拙愚蠢,甚至麻木。

    十七知道,叶离也知道。

    太子昭同宋家女儿的婚事如期举行,满城红妆,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小民,无不称赞这珠联璧合的因缘,太子与太子妃先前失和的事,似乎也就被人忘在了九霄云外。王亲贵胄送进东宫的贺礼堆成了小山,进宫观礼的人将太液池围得水泄不通,太液池边的花苗,这一日里被踩死了不知多少株。

    朝中重臣带着家眷早就候在了合阳宫中,传言中旧疾复发的叶丞相面色灰败地坐在越王下首,身后是只顾着干巴巴盯着萧太傅家儿子的叶离。萧家公子快被叶离盯出个洞来,却一眼也没有看向目光灼灼的叶离,只是有时会侧过身去同谢家的公子说上三两句话。

    朝臣中但凡有资格上合阳宫中有座的,便没有不知晓叶离和萧衍的恩怨的,一群满腹计较的朝臣不动声色地拜贺着越王同太子昭,又不动声色地等着看看叶家跋扈的泼皮混账会不会当众对萧家的公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毕竟这样的故事书里也写过不少。若是因此触怒天颜,杀一杀叶家的威风,就是一件很划算的事了。

    拜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杯中酒喝了一盏又一盏,朝臣们等的有些急躁了,叶离仍旧只是盯着萧衍,不逾矩,不出格。满座诸位若不是知晓叶离混账本性,差一点也被她一往情深的模样给骗了个彻底。

    等到越王疲乏,太子拜退,众臣也没有等到叶离做出什么出格行径。觉得很是没趣的朝臣陆陆续续地退下,一场筵席也算是结束了。

    在大殿上的人退去得差不多了,萧衍同谢远苏也起身离开。在叶丞相老早便离席后仍定定地坐着纹丝不动的叶离这时候也不那么坐得住了,眼神扑朔着假装四处看看,顺势也起身,看似是不经意地跟上了萧衍二人。若说谁是这第一号好色无耻的女子,尾随萧家谢家两大世家公子的叶离,必定是头一号。

    萧衍二人缓缓地绕过太液池,转过一座假山后,萧衍停了下来,身边的谢远苏不知何时没了身影。

    尾行的叶离一个踉跄,慌慌张张地躲在了树后。

    “叶小姐是打算跟到何时?”萧衍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看向的正是叶离藏身的方向:“叶小姐不要再跟下去,身为贵胄之女,还望行止有仪。”

    叶离心里“咯噔”一下,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她将萧衍脸上的“厌弃”看得一清二楚。哪怕是萧衍总说对她毫不在意,哪怕萧衍也克制着让自己没有太起伏的神情,可叶离知道,她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萧衍无法掩饰的厌弃。叶离的目光很快黯淡下去,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动一动。她就这样将自己藏在黑暗里,就装作萧衍并不知道她藏在哪一个角落里,她怕她带来的每一个动静,都能引来萧衍更加厌恶的嘲讽,哪怕萧衍对她,其实不屑一顾到不愿意多说半个字。

    等到萧衍继续沿着太液池越走越远,将身影都融进了无边夜色里,叶离才敢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抬手抹了抹脸上湿湿的东西,才发现是眼泪。都不必放进嘴里尝,便知道一定是咸的发苦。

    父亲官拜丞相权倾朝野,自己混世魔头让人闻风丧胆。跟着叶离这个名字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是生而权贵的贵女身份,怎么会想得到,这世间,真的有那样多的让人求而不得的事,无关身份,无关权贵。

    叶离沿着萧衍走的路,也顺着太液池一步一步往前走,再厚一点的云层把月亮遮住,连一丝光都撒不到叶离的身上。她突然很绝望,不是绝望于看不清太液池边的路,而是在绝望,她同萧衍的这条路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她挣脱不了的黑暗。在绝望得没有转圜的时候,叶离不争气地想到了死。在这个世上,能让人忘记忧愁,重头来过的,只有死亡。

    太液池的池水静无波澜,太液池的池水冰冷刺骨,太液池边的叶家女儿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