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秋闱来回不过五天,整个京城热闹了五天,徐家也紧张的五天,十三日下午申时,徐子玉几人终于回来。 徐子玉去时一身锦袍玉冠风姿翩翩,在贡院不过几尺宽的小屋子里呆了几天,从小锦衣玉食哪儿受过这些罪。无人照料吃饭穿衣,又没日没夜盯着卷子写文章,从马车上下来时已经软在了那里。 徐老太太徐二太太吓得不轻,忙让人扶了进去。徐贤或许是想问问考的如何,但一看徐子玉这副样子,他本就是过来的人也明白贡院的简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明日再说吧,也不着急这一会儿时间。 随后徐子俊也从马车上下来,徐子俊比徐子玉和徐子越大了两岁,又懂些拳脚身体比两人结实,虽然面色如土,但还能回几句话。 徐贤问了几句,徐子俊将考了哪些题目说给徐贤,徐贤微微一怔继而酸涩的摇摇头。 怎的出如此刁钻的题目,上次给徐子玉找的题目,看来是没用了。 徐子俊又同徐贤说了几句,余光却不小心瞥到了不远处的苏文卿,心中已是一荡。苏文卿也知道贡院辛苦,听说人回来了匆匆赶过来是为了看徐子越,但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见到徐子越,倒是徐子俊看着她傻笑,当即微微一笑。 徐子俊只觉得满身的疲倦一扫而光,这次题目虽说难,但他还是有信心,适才二叔问了他写的文章,二叔说大抵是没有问题。 再等一些日子出了榜,他就去府上来找表妹。 徐老太太徐二太太等人都去了徐子玉的丛玉阁,家中的姑娘也跟着去了,除了苏文卿竟没有一人问徐子越为何还未到,苏文卿眼睛有些发酸,转身去了越林苑。 苏文卿离开不久后,徐贤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徐子越这样一个儿子,这才皱眉道,“子越为何还未回来?” “回老爷,崔学士来了,留了大少爷说话。” 崔源,徐子越在南岭的老师,想不到居然也来了,徐贤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也不再问转身离去。 京城一处小宅院,一长须中年男子正与一人说话,那人面容如玉,五官精致无比,眼角一颗细小的红痣为他清冷的面容平添几分人气,整个人也不那么冷冰冰。 崔源亲自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徐子越,“可有把握?” 徐子越接过茶杯淡淡道了谢,“老师放心。” 崔源闻言一笑,他弟子众多,却是第一次见到徐子越这等鬼才的学生。虽然不爱言辞,但前些日子做的文章竟然比自己好上许多,通论更是让他自愧不如。 又问了徐子越几句今日的文章,徐子越皆是一一作答,崔源先是一愣,继而羞愧不已。这等远望就连他也不曾想到,徐子越如今才不过十四,伸手拂过悉心照料的胡须,连说了三声好。 他崔源,或许真的要出一个好学生了。 只不过,崔源叹了口气道,“待放榜后可还回南岭?” 徐子越放下茶杯,又替自己和崔源斟了一杯,“老师何必再问。” 他自是不会再回。 徐家只要还在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安宁。 重活一世,儿时的记忆不知为何比上一世更加清楚,夜晚入眠,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总是袭入梦中,惊出一身冷汗。 明明刚刚还是浅笑嫣嫣的笑意,笑着对他说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可以离开,却转眼被漫天的血色侵蚀的干干净净。 许是重活两世,早早知道那些掩埋的秘密,知道了所有隐藏的仇恨,那份记忆比任何时候来的还要深刻,那时有多绝望有多恨,现在再看到本该消失的徐家就越发难以忍受。 即使上一世徐家已经覆灭,这一世,它依旧不该存在。 崔源没有说话,徐子越年纪小小被送到南岭,他年少就看了太多,如今就连他也看不透这个弟子到底想什么。 徐子越静静的喝完茶杯中的茶,崔源泡茶的功夫与苏文卿比起来太过低劣,苏文卿总会行云流水的用极漂亮的动作,泡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苏文卿,这个又一次让他看不懂的女子,徐子越突然道,“老师,你可信前世今生。” 这句话他当初也问过苏文卿,只不过苏文卿笑着对他说表哥怎么会信这些荒谬之事。 重活一世,当初只当荒诞,如今徐子越也无法说一句荒唐。所以一切重头来过,儿时经历的痛苦,少年的仇恨,还有半生的孤独。 重活一世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一世又是否会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或者认识一些… 不该认识的人。 第28章 “不该认识的人。” 苏文卿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小心翼翼送来题目, 绞尽脑汁讨好他, 火急火燎的送来的银子。 他只以为苏文卿也同自己一样是两世记忆, 只是当那人上一世最亲密的人出现时, 她也没有丝毫动容, 依旧拉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的说了要保重身体。 到底是苏文卿掩饰的太好,还是他的猜测有误。 只是如果真的是自己的猜测有误,那这几日熟悉的题目又如何解释? 未卜先知?徐子越一哂, 那才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崔源微微一怔, 似乎是怎么也未曾想到徐子越竟然如此问,“想不到你也会想这些虚无之事,我虽然不了解这些, 但佛门却有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的说法,我倒觉得有理。” 徐子越没有说话, 过了些时候,或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弟子受教了。” 回到徐府,天色已经黑透,府上却是丫鬟婆子来来回回正热闹。越林苑依然冷清,正在打扫屋子的小丫头千知见他回来已经喋喋不休的讲了起来,“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表小姐在这儿等了一个多时辰,实在等不住了这才回去, 刚刚回去不久,您要是稍微早一点就好了…” 徐子越脚步一顿,然后进了屋,书桌上的书不是以前的顺序,刚刚拿起一本千知又急忙忙道,“表小姐等的久了,看少爷桌子上有书就翻了翻。” “那是表小姐等久了就随手缝了几针,表小姐针线活倒是真不错…” “那是表小姐随手写的…” 徐子越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扣,千知顿时闭上了嘴,灰溜溜往出走,只是转身出去前还是补上了最后一句,“表小姐说少爷刚刚从贡院回来定是累了,让人熬了参汤…还一直熬着呢,您,要不要喝?” 徐子越盯着纸上苏文卿留下的娟秀小楷,似乎能想象到苏文卿是如何百无聊赖的,在这空荡荡的越林苑待了将近两个时辰。 真难为她了。 “端上来吧。” 千知这才喜气洋洋的去端参汤。 徐家世子去了秋闱,到底是京城有头有脸的门第,虽说桂榜还未挂起,但已经有不少人来府上问候一二,杨家作为徐家半个亲家,自是少不了问候一句。 杨舒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徐二太太正在和徐子玉说着话,外边传话说杨公子到了,二太太与徐子玉都是一喜。 杨大人是国子监司业,虽然只是从四品,但徐子玉现在正值科举,若是能进国子监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 徐子玉却是因为本就和杨舒关系极好,现在又有妹夫的名号,听杨舒过来自是喜不自胜。 “可是见过老太太了?” “见过了,刚刚才清风堂过来。” 杨舒依然是之前温润有礼的模样,说话不卑不亢进退的当,二太太不由喜欢又夸了他几句,又问了杨舒几句府上如何,杨舒声音清朗温柔,“家父家母皆身体康健,多写太太挂念。” 又说了会子话杨舒拿出杨家送的礼,二太太一看,是一根的品相极好的老参,心道杨家到底是读书人,越发对杨家满意。杨舒最后又拿出一个小匣子,俊秀的脸上微微有些赫颜,二太太到底是过来人哪儿还看不明白,不由笑了。 杨舒还是不急不缓的语气道,“前些日子偶尔看见的,想着心梅meimei喜欢,还望太太转交。” 二太太忍俊不禁,“你倒是有心。” 杨舒低着头腼腆微笑,“应该的。” 又与徐子玉说了会儿话,徐贤打发人叫徐子玉去书房,杨舒这才告辞。等走出牡丹院不久,迎面而来一个身影,杨舒瞧着眼熟,待走近了才认出来是徐府的三小姐徐心兰。 徐心兰今儿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烟云蝴蝶裙,腰间系了玉白色的腰带越发显得纤腰盈盈,远远看去像是笼了一层轻烟很是漂亮。她的长相不是像苏文卿与徐心梅那种张扬的明艳,而是清秀雅致,今天专门选了这套衣服,又簪了白玉响铃簪,真真和徐心莲有九分相似,愈发气质出尘。 杨舒微微惊艳。 徐心兰碎步缓缓,一步一步都走的极其动人,待到杨舒面前伏身颔首,“杨公子。” “三姑娘。” 徐心兰将杨舒打量一番,突然道,“听说杨公子送了心梅一对儿白银缠丝双扣的镯子?” 被一个姑娘家如此直接的问出来,就是杨舒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前几日出门偶尔瞧见,今天正巧过来便送了过去。” 徐心兰心中一阵阵刺痛,她正在院子中绣花,外边的丫鬟兴高采烈的进来,说是杨公子专门带了礼物给徐心梅。 她这才知道杨舒来了徐府。 在这条路上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人。只是杨舒如此了当的承认,她到底难受的紧,心中不平已有些冲动道,“我与心梅是双生姐妹,杨公子怎么可以如此厚此薄彼?” 徐心兰身后的丫鬟骤然吓得白了脸,杨舒微微一怔,却是俯身赔礼,“三姑娘说的是。” 杨舒今儿来徐府身上只带了一个荷包和一块玉佩,荷包是meimei亲手做的自是不能送,玉佩虽然不菲但也并不难得,当即解了下来。 徐心兰满心欢喜的接过,已经一改之前的愁眉苦脸变得眉舒目展,将玉佩拿好又同杨舒浅谈几句,杨舒这才离去。 待杨舒离去,身边的丫鬟再也忍不住,徐心兰却眼尖先瞧见当即变了脸,“敢说出去小心你的嘴!” 丫鬟手一抖吓得跪倒在地,“姑娘你糊涂了,那是四小姐…” “闭嘴!”徐心兰狠狠咬咬牙,“明明我才是jiejie,凭什么徐心梅能白白占了去,杨家的婚事本来就该是我的。”再说,徐心兰将玉佩紧紧捏在手中,脸上露出难掩的笑容。 杨公子若是对她无意,又怎么会送她玉佩?揣着玉佩回到牡丹院,将玉佩藏在枕头下,又觉得不妥当,打开了侧屋的箱子用帕子抱起来藏好,这才退了出来。 走出去正好瞥见还是欲言又止的丫鬟,徐心兰低低道“若是让人知道了,我唯你是问”,说罢这才转身离去。 苏文卿每月都要请大夫看一次,今天又到了时候,一大早便去了清风堂。请来的大夫先替徐老太太看病,顺带再替她把把脉。 大夫看的细,给苏文卿诊完脉后,看着大夫一脸的为难心中一震,苏文卿也是皱眉。最近并没有发过病,她以为是好了些,但看大夫的脸色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伸手拉过徐老太太的手,苏文卿道,“大夫您直说便是,我这身子是什么状况我也知晓,您不必为难。” 大夫叹了口气道,“表姑娘这是心痹,到底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互,夕发旦死。” 徐老太太听到这里已经红了眼睛,苏文卿经历过生死倒还沉得住气。上一世这个时候,大夫来的时候说可救,现在居然又重了?不过她这病心情不可大起大落,重生一世,心中怨恨太多又复仇心切,每夜都睡不安稳,想来是又严重了。 按照这个样子,不知还能不能活够五年。 治病不治本,大夫临走前留下药房,徐老太太打发人送人出去,免不了拉着苏文卿哭了一阵子。苏文卿心道,不过这样也好,如今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外祖母应该不会再一直想着她和徐子玉的亲事了。 安慰了徐老太太一阵子,苏文卿除了清风堂回到青黛院。得知身体比上辈子更不好,苏文卿难免失望,又有些悲哀。 徐府还未解决,还要回苏家,不管如何总要见爹爹一面,只是到底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过了午后又开始下起了雨,苏文卿提笔练字,写着写着却不由困了,竟不小心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绿袖过来唤她去床上睡,苏文卿只觉得困得厉害,摇了摇头,让绿袖拿了件衣服盖了。 淅淅雨声中,苏文卿又梦见了自己刚刚病逝的那天,徐子玉淡漠的眼神,外祖母悲痛欲绝的哭声,还有王氏唇角的冷笑。 身子似乎更冷了,远处似乎又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有什么披在了肩头。身子慢慢暖和,王氏的笑容还在继续,只是又不知为何变成了尖锐的尖叫,俊秀无双的男子清越的低笑,鲜血融化雪地的瑰丽色彩。 苏文卿猛地惊醒了,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这才发现似乎不是绿袖刚刚披的那一件。 徐子越放下手中的书本,清浅的眸子看不出什么表情道,“醒了?” 苏文卿一怔,缓了半晌就清醒了,一把抓起掉落的披肩,“表哥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叫我一声,等了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