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节
“何以见得?”秦策收起笑容。 “桓敬道舞象之年出仕,先任盐渎县令,后升幽州刺使,将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期间随桓元子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威名传遍北地。” “且其手下有能人,政务军事皆未干才。不提其他,石劭石敬德,当年的北地财神即投靠于他。非如此,盐渎、盱眙岂能有今日规模?” “遑论幽州商队、盐渎海贸,掌控海盐白糖,手下数支商队,说他捧着聚宝盆也不为过。” “二公子和四公子攻下长安,晋兵趁势拿下扶风、略阳等地,桓敬道明言要打到陇西,重开西域商路,其心不可小觑,绝非求财而已。” 张禹一番话落,众人心中思量,不免议论。 有人觉得此言有理,需得谨慎防备,却也有人认为他是杞人忧天,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桓敬道固然有雄心,手下也不缺能人,但他终归是遗晋臣子,想称帝建制,必要背上“造反”的骂名。 更何况,南地貌似安稳,背地里却暗潮汹涌。 建康士族、吴姓豪强、手握北府军官至的丞相郗方回,皆非易与之辈。桓容想要成功登上皇位,要走的路相当长,不说举步维艰也差不了多少。 “叔臣是否太过高看此子?”有人问道。 张禹摇摇头,暗中叹息,并未同众人争辩,只将目光落在秦策身上,等着后者决断。 良久,秦策放下绢布,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此子的确不凡,不容小觑。然中原未定,北有柔然敕勒,西有氐秦残兵,慕容鲜卑盘踞三韩,朔方、五原一带仍临铁弗敕勒等部。” 话到这里,秦策刻意顿住,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室内陷入寂静,在场文武皆心头发沉,张禹也不例外。 “秦氏自坞堡起身,艰难竭蹶,几度濒临绝境。先人血染沙场,与敌死战,方有今日之功。胡贼未灭,中原未复,百姓未能安稳,何言其他?” 秦策的语气极重,一字一句,犹如金鼓之声,凿进众人耳鼓。 “策承先祖遗训,当以恢复华夏,扫除贼寇为先!” 固然有一统天下之志,也要在驱逐贼寇之后。不能彻底扫平中原,将外族赶出华夏,他绝不会轻易起兵南下。 张禹还想再劝,见到秦策表情严肃,显然决心已定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到之前的想法,难免有几分惭愧。 “大王胸怀天下,是百姓之福,禹惭愧。” “叔臣无需如此。”秦策神情放缓,道,“阿峥信中有言,与桓敬道定约,不日将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并攻下姑臧,驱走什翼犍。” 张禹没有出声打断,打起精神,等着秦策继续往下说。 “姑臧既下,将由双方共同掌管。”秦策笑道,“此举于我有利。” 张禹仔细想了想,不免也笑了,当即道:“大王放心,派往姑臧的职吏,禹必定亲自挑选。” “善!” 双方合作,秦氏派出骑兵,确保往来商队安稳,并驱逐盘踞附近的贼寇,保证商路不被威胁。同时,可以借同幽州官员接触,掌握一定的生财之道。 他日双方翻脸,总不会被立刻掐住咽喉。甚者,能顺势接管西域,接手桓容打下的局面。 对此,秦策没有明说,张禹等已是心知肚明。 秦氏要扫平中原,需要的财力物力都是天文数字。北方连年水旱天灾,加上贼寇肆虐,西河等地的存粮捉襟见肘,为发兵加大税收实不可取。 人心不稳,是秦策面临的一个难题。 桓容经略西域,发展商路,提出同秦氏合作,算是瞌睡送枕头。 目前彼此联合,秦策不会下令动手。日后刀兵相向,拿下西域则顺理成章。 “此事交给叔臣安排。”秦策道,“既然定约,当尽早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 早一日打通西域,商队早一日通行,则北地诸忧可解。来年亦可全力开荒,无需担忧粮草不济,发不出军饷。 发壮丁从军要粮,招收流民要粮,赈灾安稳诸州郡同样要粮。 可以说,西域商道对秦策和桓容都是至关重要,双方各自打着算盘,表面和和气气,互称盟友,背地里早制定计划,一旦对方翻脸,必能发起刀兵迅速应对。 共管姑臧,双方都将得利,却也要担负相当风险。 秦氏能想着日后接掌西域,桓容同样盘算着向东蚕食,以钱粮招收人口。二者比的不仅是耐心,还有手段、谋略甚至是对人心的把握。 至于鹿死谁手,谁又能笑到最后,唯有时间才能断定。 秦策当场写成回信,一封飞送长安,另一封送往昌黎。 秦璟秦玚顿兵长安时,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蠢蠢欲动,几次侵扰边境,很不老实。平州百姓蒙受其苦,顾不得新开的耕地,举家内迁,边境村庄陆续被遗弃。 秦玓接到急报,下令派兵剿贼。 只要听到一点风声,鲜卑骑兵撒腿就跑,压根不打算接战。带着抢得的财物,迅速退回三韩,连个影子都不见。 几次三番,秦玓终于怒了,书信递送西河,请发兵丸都,彻底灭掉这群贼寇!就算不能灭绝,也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 对此,秦策的回复很简单,就一个字:可。 慕容鲜卑内部不稳,慕容冲和慕容令被慕容垂压制,一段时间未动刀兵,实则早结成死仇。此番鲜卑骑兵扰边,恐怕非慕容垂所为,七成以上是慕容德。 既如此,何须同对方客气? 直接打回去! 有了新的财路,秦策不必算着谷粒过日子。如果能拿下三韩之地,借高句丽之粮,绝对是好事一桩。 甚者,能趁机灭掉慕容鲜卑,将慕容垂斩杀,东北边境无忧,秦氏更能倾全力扫清中原,早日将贼寇逐出华夏。 书信送出,秦策转回头,重提来年春耕。 后宅中,刘夫人得婢仆回报,知晓秦玖染上风寒,却迟迟不肯用药,神情微冷。 “阿姊,”刘媵开口劝道,“想是过些时日就好了。” “过些日子,这都过了几日?”刘夫人冷声道,“犯错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了今日结果,不思量自身过错,反倒做出这副样子,哪里还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刘夫人面带寒霜,忽然站起身,长袖微振,就要走出内室。 “阿姊?”刘媵匆忙起身,快步走到刘夫人身后,“阿姊,莫要……” 刘夫人停住脚步,站在廊下,任由朔风鼓起衣裙,沉声道:“阿妹,孩子犯错就要教。之前阿嵁犯错,我没能立即处置,才让他越走越远。现如今,我不能看着他再钻牛角尖。” 刘媵沉默了。 “他早非稚儿,该知道事情轻重。前日事今日果,做错了事,就该诚心悔过。纵然今后做个闲王,总能保得平安。不认错,又是如此没有担当,不配秦氏之名!” 话落,刘夫人神情更冷,迎着风雪,径直穿过廊下。长裙袖摆在风中狂舞,烈烈作响。 刘媵咬住下唇,当即迈步跟上。 西院中,秦玖靠坐在廊下,不顾一阵阵咳嗽,抓起酒坛,灌下两大口。 婢仆守在一旁,不敢轻易劝说。见酒坛渐空,秦玖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禁不住面现焦急,就要硬着头皮开口时,回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脚步声极是规律,行到近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 “夫人。”看清来人,婢仆忙福身行礼。 秦玖抬起头,看到满面冰霜的刘夫人,表情微变,下意识放下酒坛。 “阿母……”两字出口,秦玖突然打了个酒嗝。知晓失态,不由得脸色泛红。 “原来还没醉糊涂,知晓我是你阿母。”刘夫人上前半步,打量着秦玖,道,“阿子不想同为母说些什么?” 秦玖垂下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夫人看着他,又扫过歪倒的酒坛,脸色更冷。突然取下发上金钗,一把拉起秦玖,将金钗塞进他的手里,五指合拢,反手一送,锋利的钗尾直抵秦玖喉间。 “不想活,只需用力。轻轻一送,一切即可终了。”刘夫人道。 “阿母……” “怎么,不敢?” 秦玖满面颓然,刘夫人怒气更甚。 “你枉读诗书,忘却祖训,不知祸起萧墙,竟想同室cao戈!”刘夫人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如何立世,秦氏先祖如何教导,你全都忘了!” “历代先人为何血染沙场,你也忘了!” “你的大父、伯父和叔父是怎么死的?刘氏坞堡是如何毁灭?你的庶母和庶弟是如何亡于贼寇箭下,你全都抛在脑后!” “秦玖秦伯琼,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能记得什么?!” “你不配称秦氏,不配为汉家子!” 秦玖满面涨红,继而又变得一片煞白。 “阿母,我没有,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联合胡贼,意图害你的兄弟?”刘夫人声音更冷,“是,你的确没有同贼寇联合,但你知情不报、坐视不理!你放任贼寇,险些害你兄弟性命,与同谋又有何异?” 秦玖讷讷无言,脸上全无半点血色。 “阿子,你如何会走到今日,心里难道不清楚?” 刘夫人收回金钗,盯着秦玖,失望道,“若是换做早年,我必会抽你一顿鞭子,抽到你清醒为止。但你已经成人,膝下有儿有女,我予你颜面,让你自己想清楚,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终日与酒为伍!” “阿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夫人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你愧对秦氏之名,愧对历代先祖!” 秦玖颤抖着嘴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母,儿错了。” “错了?不,你没错。”刘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痛楚愤怒全部消散,再无半点情绪。 “你嘴上认错,心中却认定是你父错待于你。你宁可听外人挑唆,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家人。” 秦玖张张嘴,似要开口辩驳,对上刘夫人的目光,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一字未能出口。 刘夫人更加失望。 “阿子,你的兄弟已经打下长安,你父有意迁都。我会同你父说,将你留在西河。” “阿母?”秦璟满脸愕然。 “西河会成为你长子的封地。他年纪虽小,好歹明白事理。安排国相指点,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至于你,”刘夫人顿了顿,“既然身体不好,就安心养病吧。” 秦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原尚未扫清,你便想着不该想的,有今日下场,怪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