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乌洛兰延笑说:“没。他早该成婚了,这种事,谁还能拦得住吗?过了年纪不敢再放肆胡闹了,也当收收心,承担起家族责任。父母不能撑一辈子,这担子早晚总要落到自己身上的。” 拓拔叡连连点头,说:“朕也是这个话。传宗接代是要紧事。” 乌洛兰延说:“皇后这么多年也没有传宗接代。皇后已经年过二十,还没有生育。这个皇上又怎么看呢?” 拓拔叡说:“你这是在往朕的伤口上撒盐啊。” 拓拔叡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章,站了起来,口气变了认真:“朕今天找你来不是说这些的。朕想委派你一个重任。” 乌洛兰延:“皇上说的是什么重任?” 他注意到御案上堆的高高的一摞册子,目光看过去。拓拔叡轻巧地转过身,拾起案上的卷册,十几本册子,一卷一卷丢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说:“这是你半个月前交给朕的东西,朕已经粗略看过了。” 乌洛兰延惶恐站了起来:“臣见皇上没说,还以为此事被皇上搁置了,所以不敢再提。” 拓拔叡说:“没有,朕这些日子一直专心在看,只是事情多忙不过来,这几天才看完。这件事,你同朕提过许多次了,先前碍于某些缘故,朕没有理会。” 乌洛兰延洗耳恭听。 “而今柔然已平,天下安定,当以休养生息为事,各州府不需要这么多的兵甲了,朕打算趁机解决这件事。” “皇上圣明。” 拓拔叡摆了摆手,意思是朕跟你说正经事,不要再恭维了。 “这册子上的,都是各州县,方镇实际拥有的兵员数目,都是不在朝廷兵籍上的。兵部册面上的人数,不及实际人数的一半。有一半的人都是地方长官宗主督护的私丁。这是查出来的,没有查出来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这只是冰山一角,真要查出来的数,朕想都不敢想。” 他转头看了看乌洛兰延,神态认真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已经屡次禁止宗主豪强私自养兵,可是说归说,大家听了只当耳旁风罢了。朕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力气去整治。可是再任由他们张牙舞爪,欺上瞒下,朕早晚会被掣肘的动弹不得。朕现在时常担忧朕的身体,总怕出什么意外。太子年纪还小,朕不能把这桩烂事将来再丢给他。” 乌洛兰延说:“兵丁之事,绝不是孤立的,牵扯到田地户籍。皇上需知这宗主豪强私养的兵丁从何而来。这么多没有在籍的兵僮,这些人不是凭空而来。据臣所知,他们其中一小部分是宗主豪强家的私僮,绝大部分都是丧失了田地户籍,被没为奴的普通百姓。这么多的人,原本都是有籍的,何以会失去名籍,变成豪强的家丁呢?根源只是土地兼并四个字。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转而依附豪强,变成豪强的私奴。朝廷收不上来税,豪强贵族占有大量土地,却不纳赋税,千方百计将税收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百姓民不聊生,群啸蜂聚,反抗朝廷。宗主豪强侵占人口税收,借此坐大,霸占要位,携其亲众,无视律法,动摇国本,上挟天子,下残百姓,如此循环往复,终致君不成君国不成国。” 他正色说:“皇上要清查兵员,固无不可,只是这清查出来的人,皇上要打算如何处置呢?没有田地给他们,他们只能成为无业游民,最终结果恐怕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白折腾罢了。不清查土地,这件事不会有解决的。” 拓拔叡说:“朕打算升任你为中书令,把这件事交给你。朕不管你要怎么做,你也不必跟朕说这么多。”拓拔叡面对着他:“朕只要看到结果。” 乌洛兰延说:“臣资历尚浅,恐怕不能服众……” 拓拔叡说:“朕要是连你都不能指望,更不要说指望别人了。你只管去做吧,有什么事情,朕会担着,需要什么条件,朕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乌洛兰延道:“是。” 拓拔叡想起什么,说:“对了,李益前日上书夺情,要回官复职,朕恩准了,打算将他也调到中书台。你觉得怎么样?” 乌洛兰延说:“皇上的考虑自然不会错的。” 晚上,冯凭知道这个事了,说:“皇上打算任命乌洛兰延做中书令?” 拓拔叡说:“你觉得怎么样?” 冯凭心中有些不安,笑说:“他会不会太年轻了一些。” 拓拔叡说:“你觉得他能力不够吗?” 冯凭摇了摇头,笑笑,也就没说话了:“皇上的考虑自然是周到的,朝廷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问问,皇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我都支持皇上。” 于此同时的李家,李益推开门,李羡正坐在榻上。屋里没点灯,月光照着一身素衣。 “阿兄找我?” 李羡缓缓给他倒了一盏酒:“皇上提拔乌洛兰延,又将你调到中书,个中意图大家都知道。只是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晓得这中间牵涉多少利益。皇上若只是做做样子,借着均田的名头提拔提拔私人,打压打压异己,这都不算是什么事,风吹一阵就过去了。可皇上若是真想拿这件事动刀,这是要死人的。” 李羡抬头,将酒递给他:“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益接过酒,没饮,沉吟说:“我知道此事有险,只是皇上眼下正信任我,骑墙观火,仿佛说不过去。” 李羡说:“我知道,这也是难得受重用的机会,所以我不拦你,只叮嘱你一句,千万稳重,小心行事。” 李益点了点头。 第120章 新政 一条御道横贯东西,将宫城分成南北两个部分。北面是主殿永安殿,以及皇帝的寝殿,后宫所居,御道南面则是朝廷各级官署。中书省的官衙便在这条道上,紧挨着的是尚书台以及禁卫军武库。次南面有太学,太庙等等机构。 官衙是一套连成片的建筑,进门便是大堂,四面架子上堆成山的卷宗。中间好几列,连排的桌子上也堆满了文书,十几名官吏同时在这里工作。所有人都面色严肃,忙忙碌碌,时不时有人站起身,捧着卷宗,询问同僚,或者向长官请教几句。官吏们说话都下意识压低着声音,尽管忙碌,却非常安静。 李益正在工作。 一个冬天过去,他瘦了一圈,很高挑的身材,腰细的只剩一捻,越发显得人修长。可能是许多日在家中休养没见光,面色越发白了,灰锦袍的花纹袖口中露出白皙如玉的双手。雪白的中衣领子里伸出一段同样雪白的脖颈,连喉结都显得白皙洁净,皮肤能发光。 他立在案前翻阅卷宗,一名官吏拿了册子过来说:“李大人,这个数目好像有些不对……” 他是这中书省的一把手,又是一向博学多能,勤恳严谨闻名,官吏们都对他极其尊重,说话都小心着。李益接过册子审阅,正和这名官吏说着,乌洛兰延匆匆忙忙进来,唤道:“李大人。” 中书令乌洛兰延,现在是李益的上司了。 尽管他比李益年轻的多,在事务上的经验也远远不如李益,但他官位比李益高一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亲信,自然不能用寻常的标准衡量。李益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赶过去,拱了双手行礼:“兰大人。” 乌洛兰延一身白衣,气质非凡,端的仿佛谪仙人似的,众官吏见了,也都纷纷站起来见礼。乌洛兰延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只向李益说:“李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益随他走到一边空处:“兰大人有什么话?” 乌洛兰延皱着眉,将手中册子放在桌上:“李大人,这个东西不行的。” 李益有些迷惑,乌洛兰延说:“我说的一二三四,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全没了,只剩下一和二?而且范围也有不对。李大人,你根本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你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做,为什么要擅自修改我的方案。这已经是修改的第三遍了,李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他声音很低,然而语气很刺耳,一堂埋头做事的官吏听到声音,都同时抬起头来看着这两位上司。 李益在朝这么多年,连皇上也没有拿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的,尤其是还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么多人看着,他感觉有些尴尬,不过仍然保持着温和谦逊的态度,解释说:“兰大人提的一二三四,我已经在细则中备注了,只是有几点,我觉得还可以再商榷一下。” 乌洛兰延说:“李大人,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再商榷什么,这是我们已经商榷好了的。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了,你真的是听不懂吗?” 李益也有些不高兴了:“这已经是修改第三遍,我已经尽了全力了,只做到这样。按大人的说法,我可能真的不懂大人想要什么。我无法再改了,大人要还不满意,便请自己动手吧。” 乌洛兰延不满说:“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明显不悦了起来:“难道我是闲着的吗?这是你的职司。” 李益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同僚而已又不是他家奴,被他给喝小子似的。 “大人这样讲,下官能力有限,担当不起这职司。大人何不另请贤能去。” 李益甩手就走,不想搭理他了。 乌洛兰延想要继续说,回头看到四周官员一圈全都看着他们,只得压了下去,拉着他的手往外引:“李大人,别说气话,我方才失言了,对不住,咱们出去慢慢细说。” 李益说:“我知道大人的意思,只是此事真不可cao之太急了。” 他也不想和乌洛兰延吵架,语气放软了:“按大人所说,撤销军镇,改镇为州府,改护军为太守,委派流官,限兵甲,这些都没错。只是此事不是那样好行的,不说下面军镇会不会闹事,就说当真革除了兵甲,清查出私丁,这些人又当如何处置呢?这么大动静,折腾起来不是随随便便能了的。” 乌洛兰延说:“你说得对,不过还是有劳再重新总一下吧。李大人,皇上器重你,我也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咱们一处共事,应当多沟通,凡事一起商量拿主意才对。先前也是我的错,没有说清楚。这样,咱们再斟酌一下……” 乌洛兰延走了,李益一人回到大堂,众官吏看了他一眼,识趣地低下头继续干活了。李益回到座上,坐下,继续工作。 到了中午,官吏们都到饭堂去吃午饭。 午饭是三菜一汤,主食是米饭。这些官吏们吃饭也极其安静,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就餐,绝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吃完放下餐具,起身离去,餐具是公用的,自然有杂役收拾。李大人的餐具则是自己家里带来的,一个饭碗,一个汤碗,两只小碟。这套碗筷他用了有十几年了,但是因为造价昂贵,全红木的,质地极好,一直不坏,所以一直用着。 乌洛兰延是不在衙门里吃饭的,每日进宫去陪皇帝用膳。官吏们之间流传着他和那位关系的闲话,将其比作汉文帝和邓通。有人见李大人和兰大人关系不和,便将这话跟他耳边说。 李益听了,倒没想起拓拔叡和兰延怎样,只是瞬间想起了她。 他知道这只是谣传罢了,反应过来顿时作色,将说话者斥了回去。 乌洛兰延向拓拔叡说:“李大人好像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如此这般,将争执的事告诉了他。 拓拔叡挑眉:“这样?” 很快,李益被传召了。 时在太华殿中,拓拔叡端然坐在榻上,皇后也在。李益惶恐入殿,下跪磕头行礼,他心中估摸着是因为乌洛兰延的事,皇帝要找他训话了,是以心里也忐忑。拓拔叡倒是淡淡的,也没训,只是有些赧然,好言说:“乌洛兰延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李大人,以后他说什么,你就照他的意思办就行了。” 李益有些惊诧,抬头:“皇上的意思是……” 拓拔叡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事他本不想亲自出面的。得罪人的事嘛,皇帝亲自下场,不好看,出了事情也不好回旋,所以交给乌洛兰延去办,下面的人该明白的。哪晓得还没开始就碰一鼻子灰。李益和乌洛兰延杠上了,有点扫他面子,弄的他非要亲自开口暗示。 拓拔叡说:“不用问啦,你就按他说的做吧。” 李益心中惊了一惊,简直倒出一身冷汗,再不多言了,道:“是。”回到省中,立刻重新起草政令。 拓拔叡的这次改革,主要是针对军事系统展开的。 几个要点,一是裁并军镇,改镇为州府,改护军为太守。二是确立由校尉、司马掌兵的格局,对太守、校尉的职能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和划分。限定太守校尉的任期,调期,明确其任免制度,并确定了一套详细的政绩考核方案。削除太守兵权的同时,限制校尉的兵权,避免权力集中。三是对各州、郡、县的兵员数进行限额,削减部分兵员, 这次改革规模较小,很多都是朝中已经既有的制度。但诏令下来时,还是激起了不小的声浪。大体的政策,大家都是支持的,只是有一条,清查无籍的私丁,反对声甚众,引的满朝沸沸扬扬。 最终的方案细则确定下来的前一天,李益在省中。一只蜡烛昏黄地照着书案,他拿着笔,对着这幅草案,几次想勾去其中一条,几次又放弃了。 如果这便是皇上的意图……他当时犹豫了许多遍,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此时此刻站在朝堂上,他听着左右大臣们沸反盈天的喧闹,只感觉一切都乱糟糟的。 李惠站在积极支持的一方,陆丽等大多数人其实都没说话,跳着脚地高声反对的,主要是乙浑。拓拔叡坐在龙椅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隐藏在密密的冕旒后,一言不发,谁也看不到他真实的表情。等到大家都吵嚷完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散朝,起身很任性地走了。 乌洛兰延甩甩袖子也走了。 李益随众出了永安殿,正一个人行着,冯琅身着朝服跟了上来,小声问他说:“李大人,你为何要趟这种浑水?” 李益苦笑,不知道当说什么,只好对着他,举了袖再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冯琅看呆了,半晌醒悟过来:“这是皇上的意思?” 李益道:“咱们都是奉旨办事。” 冯琅说:“这不行的,我打算回去写奏章,跟大家商量商量,一定要反对此事。你等着瞧吧,不光我一个,刚才大家都不敢出声,等着回去通气呢。” 李益道:“冯大人请去吧,我也要回衙门里去了。” 李益走了,冯琅跟一群大臣在后面小声议论着。乌洛兰延就算了,反正都是佞幸。李大人这么明事理的人,怎么也当起皇帝的爪牙,干起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呢。 第121章 天下 “这苗头好像不对呀。咱们要不要上书反对一下?” “反对什么?没见新官上任三把火吗?我看只是闹闹罢了,咱们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啊?诸位,我看这波不是冲着我们大家来的。常英下去了,皇上摆明了支持李惠,要借此机会来打压常氏,扶持东宫。没见这次起用的都是太子东宫一系的吗?支持的最响的也都是东宫那一批人。我看这才是皇上的真正目的,其他都是噱头罢了。皇上既然表态了,咱们都应当积极支持的。” 众人纷纷附和说:“对,对,咱们应当支持的。” 冯琅一看众人全都这幅态度,没人支持他,心里真是闹心死了。他跑去找常英,常英和乙浑正在一起,也正在商议此事。常英没去上朝,穿着家常的服饰便袍,乙浑则刚刚下朝来,朝服都还没换。两人立在厅中,神态严肃。 乙浑说:“摆明了就是冲着咱们来的,你没见下朝时李惠那副嘴脸。他最近总揽朝务,各方培植亲信,将咱们的人统统排挤了。中书省闹这一出,不就是为了方便各司换血么。这估计只是开头,接下来还有大动静。” 常英想不出法子,只是背着手听他抱怨。冯琅过来了,两人忙道:“你见着大家是什么态度了吗?” 冯琅说:“他们都支持李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