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邢瑢也会骑马,毕竟这属于拍古装剧必备的基本功,但他以前都是在影视城宽阔平整的石板大街上,以公子王孙的面目驰马缓步慢行,在大草原的枪林箭雨之间驰马飞奔,完全就是另一码事。 走位时,一个要从马背上摔下、扑跌到草丛里的镜头,马站着不动他敢摔,马动起来了,一路小跑,他真不敢摔。 团队上前拦着,不能摔你不能摔,脸摔坏了怎么办?合同里明确写了这一条,所有摔跟头的镜头,你一律都不拍的。除了脚丫子着地的镜头,身体其他部位着地的镜头,咱们都不拍的。 其他地方着地的镜头都不拍,那么就意味着,下跪戏需要一位只露膝盖小腿的“跪替”,摔跟头戏要有一位露后背的“摔替”。 导演组把萨日胜叫来了。 萨日胜摔这一跟头是没问题的,但小萨同志身材壮硕了些,摔起来实在不像朱皇子轻盈的小身板。 导演随口把萨日胜指给邢瑢:“今天下午没你的场次,正好有空,让小萨教你骑马呗。” 萨日胜一蹙眉,啥?我合同里有这条么? 经纪人一笑,委婉道:“那个谁,庄先生今天下午有场次么……他好像也没有吧?不然,让庄先生教我们瑢瑢骑马呀!” 邢瑢表情一变,尴尬地从后面猛扯他经纪人的衣服。 导演微微一笑,也转弯抹角说:“庄先生没戏份的时候,他得歇着吧,他多累啊。” 制片主任也在一旁,连忙解释:“小萨骑马很好啦,咱们组里找不到更好的马术师傅了!” 经纪人瞟了萨日胜一眼,谁在意他骑得到底好不好。 制片主任也在心里一吐槽,哎呦妈呀您这胃口也真不小,想让庄啸教你骑马?这话我都不敢去吩咐,人家也是咱剧组花大价钱请来的大牌,不是来剧组里牵马打杂的。再说,庄啸骑马绝对不如萨日胜啊。给你家的找个最好的师傅,还挑挑拣拣? 萨日胜把缰绳把马背上一撩,没等邢小哥再表态,转身就走了。 谁忒么乐意教你骑马? 爷也烦着呢。 …… 庄啸一直在跟马战特效团队和武师们商量磨合,确实没闲工夫教谁骑马。 他与裴琰这两人两马,怎么错肩冲过去,怎样飞起来,距离、角度都经过团队的精确丈量。 各组人员就位,主演和特技替身、群演尸体等等都在视野里铺设到位了,一个“尸体”一个坑,都猫在草丛里看导演举旗子发号令呢。一号摄像机移上滑轨,大摇臂架着二号机在空中360°控场,准备开拍。 黑发扯散,在风中飘扬。庄啸自己的真发后面还接了一段假发,脸上逼真的伤妆遮住下面被风沙剐出的细碎伤口,已经分不清假血还是真血,亮出起式,气场慑人。 镜头视野里,大战一触即发。 “先等会儿。” 裴琰突然喊住导演,意犹未尽。 庄啸在这个镜头面对的,只是裴琰的替身,不是裴琰本人。 马战,又是真刀真枪,其实很危险。片场不成文的习惯,都是专门打替身,不敢把马蹄子和刀枪直接往大牌身上招呼。拍庄啸的特写,镜头里露半个后脑勺的就是裴琰的替身;转过机位拍到裴琰正面,站到他对面挨打的,就是庄家班的武替,通常就是萨日胜。回避交手也就不会分出胜负高下,谁也不至于露怯跌份。所以,观众在银幕上看两位高手一刀一枪逼真地对砍见血,其实在片场内,两个功夫明星从来没真正交过手的情况都有的。 裴琰叫停,把军大衣扒了,露出里面的纯黑色织金官服:“我自己来。” 导演坐在大摇臂顶上的小车里呢,叫了一声:“欸?你干吗啊?” 副导演从群众演员人堆里跑出来,带着一脸血糊糊的尸体妆,说:“老裴,咱还是替身吧!替身大家都省事,这荒山野岭的都怕受伤啊……伤着你们俩谁都不成。” “你以为观众看不出咱们假打?”裴琰说,“替身没我打得好看!” 对面的庄啸,唇边神情难辨,在八卦掌的起式动作中,悄悄对裴先生摆了摆手:你给我一边儿蹲着去。 裴琰给一脸血的副导演打个手势指路:你先靠边站吧哥们儿,别伤了你是真的! 他眼角化了桃花妆,在大漠千军万马的包围圈中,面目非常英俊,带着一股绝路厮杀的妖气,从腰间缓缓抽出他的长刀…… 放心吧,我还能伤了他? 还是他舍得伤了我啊。 飞沙走石,烟尘漫天,马匹转圈嘶鸣,山谷中喊杀声震天。裴琰从马背上掠过,居高临下挥刀飞劈,有一个腾身冲撞庄啸并且将对方生生撞下马的镜头。 就这个镜头,拍了好几条,很难拍。两人在摄像机镜头前表情动作都是来真的。撞得不够狠就不像回事,撞太狠了又撑不住那股惯性,俩人一起从马背上滚下去,摔了一遍又一遍。 摔得两眼直冒金星,吃了一嘴草。 好不容易拍到一条动作不错的,庄啸看过监视器,还是不满意,跟导演说再来一条。 庄啸说“再来一条”,裴先生绝对配合。换做别人,他可能就不干了。 庄啸抓着他衣服后心,把他从地上直接薅起来,错肩时低声跟他说:“换替身吧。” 裴琰说:“没摔到我,我又不疼。” 庄啸用口型小声说:“看着你摔,我脸上表情都不对。换替身我能演得更好一点。” 裴琰回头瞅这人,天还没暗下来,他眼里就有连缀成片的点点星光。他眯眼一笑:“这么疼我啊……” 庄啸说:“没跟你扯淡,你赶紧下去。” 裴琰往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吐沫,不知吃进去什么了。 庄啸笑他:“你嘴唇怎么是绿的?” 裴琰扁着嘴,舔了舔那苦涩的味道:“我吃的是草吧?” “是草。”庄啸迸出一颗酒窝,“你都快能产奶了。” 这话又暧昧了,俩人脸色都一变,下意识回避视线。庄啸板着脸低头走开了。 有些东西缓慢地发酵变质了。 所有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是脑子里预设的打好草稿的,都不知在胡说八道什么…… 连续几个惊险的马战镜头,拍得人困马乏。主演也都卖力了,比着谁更拼命,制片主任都感叹,值了,绝对值得剧组给两位爷们儿付出的片酬数字。 拍完这段,裴琰跟导演叫:“看我们俩骑马骑得这么帅,打得这么好看,明天给我们再加一场马战戏呗!” “还没摔够?”导演说,“你还要加戏?” 裴琰说:“反正人都在这儿,马也在,趁着老子有兴致,你们让我多打几场。” 周围一群汉子开玩笑:“骑好几天马了,您屁股不觉着颠?” “梆梆硬的家伙不戳得疼啊?” 哈哈哈—— 裴琰整饬自己官服的下身,低头瞄着说,“老子是不是得给自己上个保险啊?” 有人取笑:“岑公公上什么保险?您裤裆里有货么?” 裴琰回敬:“我这公公是假的,入了宫我就没净身。货真价实器大活儿好我比驴都大你们等着的我去找匹马练练它……” 裴琰一脸王霸之气直奔旁边那匹战马,欲求不满的表情,竟然想要去性sao扰那匹马。 周围人都笑疯了,邢瑢在一旁笑得偶像形象灰飞烟灭,蹲在小板凳上,笑出一嘴大牙rou。不去计较暗地里勾心斗角、谁比谁红的戏码,片场里每天的工作与人生,原本就应当是辛苦并快乐着…… 估摸只有邢小哥的经纪人和团队策划在后面闷闷不乐:姓裴的心机boy,这就是扮疯吃老虎,又耍心眼忽悠导演给自己加戏?这部电影到底谁是主演?海报上排第三番的一个反派,胃口和野心都不小,到处抢镜,戏份已经成了男一号了…… 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收工前最后一个镜头,是庄啸一枪砸飞裴琰的替身。 那一枪砸得很硬,抡起来很帅。果然裴琰本人不在镜头里面,庄啸动作挥洒自如多了,没什么顾忌。 然而当天在片场,就最后这个镜头出了小意外。 替身演员飞出去时,带动了背后拉的威亚绳。威亚绳应该是同时拴有好几根,互为备份,这样即便其中一根在空中断裂,也不至于把人摔下来。 其中一根威亚绳,真的断了。 替身演员并没有事,但是那根很硬的绳索在空中弹起来,恰好弹中了镜头视野里的一匹战马。 仿佛一记势大力沉的鞭子下去,好像抽在马脖子上。一定破皮出血了,马也猝不及防,受惊嘶叫了一声,腾开四蹄! 就是瞬间几秒钟的事,马蹄踩踏,片场大乱,马冲着人群就冲过去了。庄啸一个镜头刚拍完还坐在地上,惊讶中翻身而起。那匹马直奔站在摄像机旁边嗑瓜子的裴琰就过去了。 裴琰转脸瞅见那匹发疯的马。 眼神一晃,都来不及做出吃惊表情,马已撞向他面门…… 下意识地,他仰面就往后倒,身躯贴着马脖子、马腹,从那匹马身下的空间倒地溜过去了,抱住头避免被马蹄踩脸。 太快了,周围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邢瑢叫了一声,从板凳上往后倒坐了个大屁墩儿。他身后的经纪人吓得转身跑了。 马是从裴琰身上跃过去,疯狂地冲出包围圈。人群惊恐四散。那马是装了马鞍和马镫的,可能是马镫哪个地方,不凑巧挂住了厂督的袍子,竟然拖着裴琰冲出去了。 啊—— 裴琰是被狂奔的马在地上拖着,大叫了一声,官帽飞了,头发瞬间扯散了。 马蹄掀起来几乎踩到他的头顶,缠住他的长假发,四周坚硬的石块、坑洼的地面向他肩膀撞过来,衣服也磨破了。 他看到那个人影向他跑过来,庄啸动作很快的,追着马就来了。这次没有威亚绳可抓,是那根糟糕的衣带缠住了人和马。庄啸抓住了他,瞬间也被巨大的惯性带倒,但没有撒手。 两个人一下子让后坠的分量加倍,马儿也踉跄了一下,慢了,衣带禁不住他们的重量,终于被扯断了…… 裴琰是被庄啸抱在怀里。 惊魂未定,喘息着面面相觑,眼前就是一层土和因疼痛而漫天飞舞的金星,以及凌乱的长发、抹花了的眼妆和唇妆。裴琰刚才差点儿被那根衣带勒住他脖子,脸都勒红了,肩膀手臂上的衣服磨穿了…… 疯马跑出去了,无拘无束地奔向旷野。 方才那一堆东厂锦衣卫群演的尸体堆中,一具看着没活气把刀扔在一边的“尸体”,同时翻身跃起,动作飞快身形矫健,直奔那匹马的方向而去。 那疯马不听召唤,一骑绝尘。 追马的人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呼哨,旁边马队中又有一匹战马突然冲出,听到召唤,直奔人而来。 追马的人是萨日胜。 剧组众人从混乱狼狈中都站起来,怔忡地观望。 萨日胜已经翻身上了第二匹马,在草原上狂追第一匹受惊的马。 夕阳恰好坠在草梢上,一轮硕大的血红的太阳呈现眼前,一寸一寸地下坠。飞奔的马与人,就在红日的幕布背景前掠过,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受惊的疯马跑了很久,绕着山谷跑,萨日胜也追了很久,衣服湿透。 还是心疼那匹马,不想放走了跑丢了,想把马拦下来治伤。两匹马一个跑,一个追,直跑到太阳落山,最后都精疲力竭,都跑不动了。 萨日胜策马从那受惊的马身旁掠过,反复追逐,直至并肩而行,去抓那根缰绳。前几下没有抓住,那马摇晃着脖颈儿不服帖,最后终于抓住了,牵着一起跑。 两马并行,萨日胜在一个稳步缓行的瞬间,跳下自己的马,翻身上了另一匹。 他弯腰抱住湿漉漉的马脖子,抓住马鬃,贴着耳朵说了许多像是咪咪嘛嘛轰的咒语,或者是马语,让那马儿惊恐的眼球逐渐恢复正常色泽,血色褪去,不再发抖,然后牵着两匹马一起回到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