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极焕这番回来,消瘦不少,眉间戾气却大有增进,许是在洛伽山受了什么人的气,小黄低着头喝旸谷递来的茶,静默一会,想了想还是同他解释道:“五哥,那小舅子不小舅子的,着实是个误会。” 极焕看她一眼。 小黄轻咳两声,将自己如何遇见旸谷,他又如何会来到昆仑,以及他们在幻境里遇到的那些糟心事儿,剔除些可能引发灾情的片段,说给极焕听。 极焕听到魔君幻境那一段,眉头紧皱起来:“无垢的三魂七魄早就被打散,叫当时缉他的神仙一一收去,怎会漏出一缕恶魄?而且,听你的描述,像是已经作恶多年了。” 极焕说的不假,小黄也为此感到疑惑。 可偏偏阿爹向她问了境中所遇后,只字也未留给她。 那日发生的事情太乱,小黄现今回来像是被人抽掉记忆一般,很多情节都接连不上。说给极焕听后,其真实性她自己都要怀疑一番。 *** 待到晌午,也不见妙成玄尊回来,倒是有两封书信送至。书信被门口的石狮截下,其中一头化作人形,将信笺送进来。 一封是玄尊手书,点了小黄的名字,似乎一早便知晓她今日要来。 信中所言尔尔,不过勉励小黄学业,说他不在昆仑与小黄不在昆仑的日子加起来,统共塌掉了多少多少节课,待他回来定要抽空与小黄补上,史学默写的作业小黄错得太多,说她连选择项四分之一的概率都能成功避开,也算是人才云云。 小黄觉得,玄尊那么大把年纪,还这样同她小一辈的斤斤计较……难怪打了一辈子光棍。 信的末尾,提到了旸谷,“禀明天君,择日送回”几字,叫小黄看得愣了愣。 她翻着信纸又逐句读了一遍,信中明明白白说了,妙成玄尊已经向天君禀明旸谷的事情,而九重天的答复是召旸谷回去,鉴于他凡智不甚开明,又提他择了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上清宫的陆弥神君。 大约小黄的脸色不大好看,旸谷关切地问了声,“师姐,你怎么了?” 小黄望着他,犹豫一下,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展开下一封书信。 那信亦是写给她的,只不过先送到了她家,被四哥极容托娟鸟转送过来,底下附了张说明条子。 信是素白笺的,正中书者小黄名姓,字体甚娟秀,落笔那一点却洒得大气而有特色,小黄看着眼熟,眼皮子跳了跳,视线挪到下方,落款处的名字确是与她心中所想吻合了。 东海,敖嫣。 极焕凑过来看,看到“敖嫣”二字时唏嘘一声,“她倒是个痴人。” 关于小黄同这位东海龙三公主的交情,细细说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约莫万年前,东海和昆仑定过一门亲事,当时正好东海龙王妃与紫菀上神各怀身孕,两族族人图个龙凤呈祥的寓意,在孩子未出世前便去月老红鸾宫中结了连理,怎料孩子生下来,一个是极家老五极焕,一个是东海二太子敖宸,这门亲事只好作罢。老龙王不死心,在他夫人诞下三公主后又向昆仑提了次结亲。 考虑到昆仑近几年来的人口走势,妙成玄尊一口应下。 然后小黄便出生了。 *** 小黄千岁时,阿爹领她去东海做客,顺带商量退婚的事宜,随行的还有她四哥极容。 东海甚宽广,较昆仑无色池阔出不少,海风吹在脸上,有些腥咸的冷痛。小黄那日衣裳穿得有些薄,海水冰凉,即便有碧水珠护着,寒意还是丝丝渗进来,小黄年纪小,凰火弱,冻得连打好几个颤。 极容便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他,极容那日穿了件月色的戎装,领边袖扣都滚着雪白的貂毛,看上去甚英挺,外袍一脱,露出里面同色长袍,又显得温润无害起来。 小黄裹着极容的袍子抖呵两下,被袍子的余温带暖后,从貂毛里露出小脸,“四哥,你怎么办呀?” 极容捏捏她的脸,“不妨事。” 彼时阿爹入水晶宫拜帖,小黄想跟进去凑热闹,阿爹怕她惹事,嘱咐极容看着她,别让她到处跑,极容刚应完,转头看,小黄已跑得没影儿了。 其实小黄也没跑多远,顶多在水晶宫的后院里转转,东海到底是水下,生着的水莲海藻净是些小黄没见过的品种,有的娇小不赢一握,有的莲瓣硕大可供小黄卧进去,她玩了一会,便见极容从院子的一头匆匆赶来,眸中清亮,脸色较之平日有些不同,红得很是厉害。 “四哥,你怎么了?” 极容见着她,稍稍送口气,遭她询问时却嗫嚅道:“不。没……没大碍。” 小黄歪着头,眨眨眼,觉得极容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但她那时人小,个小,脑袋瓜子也小,遇事不爱多想,在脑海中残存一个“四哥定是遇着什么事了”的念头,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 那日小黄没见到原是要说与自己的龙三公主,听说公主娇怯,躲在房中不愿见生。小黄只拜了拜龙王和王妃便回昆仑了,她只道这桩事已算过去,岂料没过几天,一封自东海而来的鸿雁锦书送到了她手里。 仙界的锦书,算有凡间情书那么个意思,是仙界中人传情之物,小黄也并非没收到过,只是鸿雁送来的那封包得紧实,小黄初初没往那处想。 东海豢鸿雁,灰褐色的大鸟翅宽颈长,看上去甚雄伟,小黄将鸟腿上的书信解下摊开,入眼便是“一别之后,妾朝思暮想”。 小黄臊得脸热热的,说好的娇怯公主呢,怎么跟传闻中的不一样。 再往下看,不由得感叹这东海龙三公主真是文采斐然,小黄看毕一遍,又看一遍,正心中对这龙公主好生佩服时,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手中是何物?俨然锦书。作何用?传情。所寄何人?前未婚妻。寄予何人?小黄将信的起首看了又看,确定清楚明白落得是她的大名后,一时懵了。 她提溜着信迈着短腿一路跑进里间,指望能寻个人帮她出出主意。 顺便拯救一下她行将就木的自我认知。 旁人不知去了哪里,里间只极容一人在,案上铺了张雪白的画纸,纸上寥寥,已有个人形相貌,小黄跌跌撞撞跑进来,把极容吓了一跳,后者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画纸卷起来,收进袖中。 极容端了盏茶作势要喝,“何事如此慌张?” “四哥,四哥……”小黄气喘吁吁地把信抽出来,“那个敖嫣公主,她给我递锦书,说要跟我复婚!” “啪嗒”一声,碧色的春茶糊湿了极容浅白色的衣裳,少年只木然站立着,眉眼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久久,方听得他道:“这样啊。” 打那以后,小黄想了许多办法来回绝这个龙公主,婚礼终是没举行成,老龙王觉得公主擅自做主太轻挑,又向昆仑赔了许多罪,将这桩事压了下来。 小黄则易去自己容貌,伪装成男儿身,拉着性子最活络的五哥极焕,往东海巴巴跑了许多趟。 敖嫣公主的面是见到了,确如传闻所说,是个美人胚子,眉目生得极张扬,同她那以桀骜闻世的哥哥敖宸有七八分相像。 小黄扮作一名小厮,立在极焕身边作陪衬,指望的就是美人都爱英雄,她让极焕好好地英雄一把,以获佳人芳心。极焕那时少年气盛,尽管他对那位龙公主没什么兴趣,但能扮回英雄也是十分乐意的。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东海水晶宫旁便常常出现:恶霸抢民女,英雄过路,拔刀相助;恶霸劫官饷,英雄过路,拔刀相助;恶霸占山头,英雄过路,拔刀相助等等,恶霸作恶,英雄“刚好”路过,出手相助的情景。 小黄严谨地按照话本戏谱里来演,连台词都别无二致。 如此演了十多回,倒真有了效果,不知何时起,小黄便不再收到自东海寄来的锦书,小黄心想,许是公主听闻海边的英雄传说,移情了。 只可惜,他们当时光顾着演,按着戏本上“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和“大娘,我的名字叫红领巾”的台词走,竟是忘了给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不管如何,小黄也算安生了许多年,今日重又收到龙公主的书信,小黄感慨复感慨,觉得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她将信纸展开。 她与极焕都猜错了,信中所书,无关风月,只简单一句话,四字: 东海有难。 第21章 海底魔物 极焕见了信上内容,道:“东海有难三公主写信给你有什么用,就算求兵也当向父亲求。依我看,准是那三公主的玩话,意在同你挑个话头,好往来书信。” 语毕,神色复杂地看了小黄一眼,觉得自家妹子真真有点浪。 小黄也神色复杂地看了极焕一眼,觉得自家五哥脑子有点缺。 她戳着信纸道:“你当三公主是你啊,没事瞎挑话头,这信既然自四哥手里转来,保不定是真的。东海同我们昆仑交好也万年了,他既有求,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只不过,她与敖嫣向来没有书信来往,突然向她寄一封信,掐头去尾只一句“东海有难”,听口气,仿佛她们已相交甚久。 *** 离了料峭宫,回去一询问,从阿爹口中得知东海近来确实受魔气所扰,很是不得安生,道行浅些的虾兵蟹将死了不少,海边全是浮尸,却又纠察不出个所以然来,万般无奈之下,老龙王才向昆仑求助。 除去敖嫣的那封信,东海还送来一卷龙王手书的,极正规的求兵折子。 小黄本以为这种奔前线的事儿都是阿爹同哥哥们一手包办的,怎么轮也轮不着她,谁料阿爹却点名要带上她。 东海情势急切,刻不容缓,这样一来,旸谷被带回天界的那一日,小黄便无法亲自相送。 她心中觉得可惜,临行前替旸谷准备了各色干粮和换洗的衣裳,嘴里念念叨叨嘱咐个不停,旸谷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注视着小黄在卧室与客厅间穿梭,忽然小黄停下来,走到旸谷面前道:“我说这么多,你可有嫌我烦?” 旸谷眯着眼睛笑了笑,摇头道:“不会。师姐不论说什么我都听,一直听,永远听。” 小黄被他这副乖巧模样弄得心里暖暖的,忍不住摸了摸旸谷的头,道:“傻瓜。” *** 待昆仑一行人来到东海时,才发现老龙王在信中的那句“常有薄云蔽空,水色微异”说得真是太谦虚了。 大块大块乌云翻滚在天际,日月为之遮蔽,天色晦暗不清,至于水色……小黄在岸边搅了搅,觉得这色泽,带回昆仑作书写用的墨汁再好不过。 都这样了还“薄云蔽空,水色微异”,不得不说老龙王的心很大。 “海龙一族向来骄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像是看穿了小黄的心思,极清上神用避水珠做结界时附了一句。 众人下水,海水自避水珠外流过,渗进来丝丝寒意,愈至深海,光亮愈熹微,已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小黄自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 托夜明珠的福,她这才看见海水之中漂浮着的鱼虾尸体,皆是面目狰狞,周身绕了一层黑色的魔气。 如此死状,并非寻常的寿终,亦或受了致命伤,而是修为尽枯的表现,这些鱼虾原都是有灵根的,是得道的水族!此时却成了这么个模样。 转弯的时候同一头死去多时,叫别的鱼类啃食殆尽的大型鱼残骨打了个照面,鱼眼空洞,白骨森森,吓得小黄手上一抖,夜明珠差点滚下去。 她定了定神,绕开鱼尸继续往深海水晶宫潜。起初她还道昆仑来客,东海也没人出来迎接一下好不知礼数,现在看来,他们怕是已自身难保,如今水晶宫中,不知还残剩多少水族。 瞥一眼身旁的四哥极容,她觉得极容今日有些奇怪,往常不论做什么事,极容都显得很沉稳,情绪无大起伏,神色也没什么大变化,现在却看他眉头紧蹙,脸上写满忧心。 小黄咬咬嘴唇,龙宫遇难是她的猜测,她当然希望真实情况比她预想的好,但看极容现在的表情,想是极容也觉得不容乐观,不由得把心沉了下去。 四五里海路行毕,方见一弯白玉长廊,隐匿在黑暗中,只被昆仑族人手中十几颗夜明珠照着时,才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有人道:“这九曲廊贯通水晶宫,昔日耀眼至极,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话音未落,攸地从回廊中闪出一道人影。 一时间众人皆手握剑柄,做出提防的姿势,那人影亦是一震,缓缓弯腰也按住配剑。小黄借光看见那人身材纤细,似是女流,便将夜明珠子往前探了探,这一探,照出了双方样貌,小黄还未做出什么反应,那人已略带迟疑地唤了她一声:“仙……仙姬?” 夜明珠莹莹一点微光,将女子面容衬得甚清丽张扬,秀眉斜飞,眼中凝着一股子傲气。 小黄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东海水气灵泽,向来多美人,但像这般生得英气烈性的,小黄除了一人再想不出第二个来。 不等她说话,阿爹已拱手道:“可是三公主?” 那女子甚聪慧,虽未见到极清面貌,却也猜出他的身份,当即侧身行礼道:“正是小女,小女见过极清上神。” 小黄在旁边看着,觉得有一丝丝尴尬。 按理说,她与敖嫣公主无交情,此番见面只需按各自辈分尊位行个同辈礼便成,但坏就坏在敖嫣方才喊她的那一声,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一般,这叫她如何消受?她又该怎么同敖嫣搭话?再扯上从前又是取消婚约又是寄锦书的劳什子事…… 小黄决定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的结果就是敖嫣公主在同极清上神说话时,眼神一直往小黄身上飘,小黄干咳两声,把夜明珠子塞进身旁的极容手里,自己落进一片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