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张子尧捧着木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稀罕物似的凑到画卷下面,双手高高举起木盒像是献宝似的举到画卷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后者垂下眼,不可避免地与木盒子中正巧抬起头的小兽金色独眼对视上,于是在径自兴高采烈少年看不见的角度,烛九阴眼神一变,红色瞳眸中有不屑、挑衅之光闪烁,而木盒中小兽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敌意,金眸微微眯起,利爪显得有些急躁地刨了刨木盒底端发出“咵”“咵”的轻微动静…… 张子尧半晌没听见烛九阴说话,“咦”了声将木盒从头顶拿下来,探脑袋一看木盒子里的小兽躁动不安,猛地抬起头瞪向画卷里的男人,相当虎犊子地指责:“你做什么凶它?!” 哦,这你都知道? 脑袋顶上长了第三只眼么? 烛九阴心中惊奇这小蠢货居然还有偶尔灵光一闪看破真相的时候,表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道:“放屁,你这小蠢货,平白冤枉人。” “你还不承认,方才它还好好的,怎地给你看了一眼就变得这样不安了?” “你没听腻本君都讲腻了,同你讲了上百遍,蜚兽本来就是相貌丑陋,性格暴躁——本就脑子不正常,上一秒还蔫了吧唧的下一秒就自顾自生起气来不是正常得很?乐观点,或许是一看本君丰神俊朗,想到自己如此丑陋,就生自己气了呢?” “……” “‘为什么烛九阴这么好看我却这么丑,嗨呀,好气呀!’” “……” 烛九阴打了个呵欠,一点不心虚道:“拿远些,本君对牛毛过敏,凑近了便想打喷嚏……” “一张画儿,过什么敏,成天那么刻薄,难怪上千年了还是个光棍娶不着媳妇儿!还丰神俊朗呢!” 张子尧又瞪了烛九阴一眼,抱着盒子转身走回桌子旁,待他小心翼翼地要将盒子放回桌上,又听见烛九阴在他身后凉飕飕道:“找个镜子瞧瞧你那老母鸡似的模样,啧啧,这盒子你才拿回来几天,你就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吼本君……” “还委屈啊,你要不刻薄谁吃撑了吼你。” “张子尧,找茬是吧?” 大尾巴从画卷里探出来,猝不及防地从后突袭狠狠拍了拍黑发少年的脑袋,在少年“嗷”地痛呼一声回过头的一瞬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张子尧凶神恶煞拎着裤子趟着水哗哗走回画跟前,正伸手想去同那画里的赖皮龙一较高下,这时候,他突然猛地听见从院子里传来人靠近的声音…… 同时,画中原本还一脸慵懒戏谑的男人瞬间表情凝固,面色阴沉地嘟囔了声“又来个碍眼的”,索性躲到了松枝后面,只留下黑袍金边一角在外——片刻后,那衣角又“嗖”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拽了拽,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茂密的松枝之后。 画变成了寻常的青山绿松图。 张子尧清清嗓子,离开画卷,飞快扑到桌子旁将上面放置的古朴木盒的盖子扣上,顺手往床上一扔再用凌乱的被子一盖,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少年应了一声,来到门前打开门,看清来人时颇为惊讶:“王爷?” “唔,早啊。”楼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探头往张子尧身后看,“你房间里有人?方才我在院子里似乎听见里头传来打闹的声音……” “哪有的事,王爷听错了吧,”张子尧让开了些,让楼痕看清楚屋子里没人的同时,也让这膝盖以下都湿透了的尊贵人赶紧进屋,“子尧昨日感染风寒,吃了药早早睡了这会儿刚起在洗漱,正琢磨早饭吃什么呢就听见外头有人淌水靠近——” “是啊,外面半个京城都泡水里了!这老天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地震完又闹这般洪涝……轿夫拖拖拉拉走路小心,本王嫌他们磨蹭,便自己走过来了。”楼痕不甚在意,想了想又抬起头瞅着张子尧笑,“本王是特地来同子尧表达谢意的,若不是昨日你提醒注意防范洪涝,本王将事儿安排下去早早转移了干粮,今日城里不知道损失得多大呢,眼下震灾刚过,本就是粮食用物缺紧的时候——” 张子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听着。 “大清早的来,没扰着你吧?” 张子尧这会儿努力维持笑脸,脸都快笑僵了,经过楼痕这么一问顿时想到了这一切灾厄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在他床上的被子底下蒙着的那位——顿时有些心虚,挠挠头低声下气道:“哪里的事……王爷来得巧,子尧正想找你呢?” 赶紧扯开话题。 “喔?”正不客气提着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的楼痕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笑着瞅张子尧,“什么事?” 张子尧觉得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索性便笑着顺了他的心意:“王爷昨儿提议的事,子尧答应了。” “什么?真的?”楼痕满脸惊喜,放下手中的茶杯,连道三个“好”字,“子尧能答应真是帮了大忙……看来当初那幅《湖光惊翠》被地方官员献到本王手中,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哦? 就算当初来给自己擦屁股的如果是张子潇自己,如果你许诺黄金百两,估计上天下地他也是会陪着您去的。 而且同一价位,张子潇画的还不是火柴人。 想到这,张子尧不免一脸同情地看着独自欣喜俗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几个世界的楼痕,心中感慨:有句话说得真没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容易幸福一点。 ……话说回来,正事说完了,你该起驾回宫了啊王爷。 张子尧挺紧张地看着心情突然大好、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就是没有想要走的意思的楼痕,见他晃到了烛九阴的画跟前,住足背手细细打量,张子尧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又听见楼痕问:“这画儿,当初你在王府暂住时便挂上了,你离开时也没忘记带走,没想到从客栈到了这山庄,它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来了。” 画怎么能主动跟着人呢?张子尧心想,生怕楼痕这话烛九阴听着不高兴做出什么动作,赶忙敷衍道:“嗯?嗯,这画儿,对子尧来说挺重要的。” “哦?” “……老祖宗那辈结下的缘。” 虽然说是孽缘。 “哦,那确实挺重要。”楼痕漫不经心搭话。 张子尧眼皮子狂跳,看见楼痕微微眯起眼凑近那画,特别想抓着他将他拖回来离画远远地——楼痕这行为在张子尧看来跟把自己的脑袋探进老虎笼子里无二般区别,他屏住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一翠色的大龙尾不耐烦地拍出来将当今王爷掀翻在地……片刻后,张子尧终于再也受不了那提心吊胆的折磨,主动开口道,“王爷,地上积水那么深,您当心着凉……” 快回去吧。 “子尧还没用早膳吧?” “没有。” 吓饱了算不算? “那本王叫人传早膳,咱们搭个伴儿一块儿?”楼痕笑着转过头问。 张子尧抬起手擦擦额角的汗,心想随便你高兴只要你快点儿从那关着猛虎的笼子边挪开——下一秒,就好像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楼痕还真的就从那画儿旁边挪开了——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心虚地瞥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画,一颗心刚要落地——就眼瞧着楼痕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床。 张子尧:“……” ——当楼痕感觉到屁股被膈,“嗯”地一声困惑并来不及阻止顺手掀开张子尧堆在小床上的被子时,那一刻,张子尧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佛陀。 ——当楼痕满脸震惊地从他被子底下,将那个人尽皆知的木盒拿出来时,张子尧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瞬间集体离家出走。 “子尧,这木盒?!” 楼痕当即站了起来。 张子尧觉得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把木盒收起来时顺手给把盖子扣上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虽然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这木盒,”张子尧眨眨眼,想说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但是想想这么说貌似有点假德过分了,于是又改口半真半假道,“之前与子尧在花船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还因为它的事引发了不愉快——后来,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德淑皇妃亲自将他交予子尧手上,并明言此乃重要物品,吩咐子尧妥善保管。” 张子尧说着,伸手将那木盒从楼痕手上接过来,手拂去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小心翼翼。 而此时楼痕还保持着一脸震惊,他看看张子尧手中木盒,又看看张子尧,眼神变了变:“子尧,你可知今日宫中风言风语,有人传闻德淑皇妃疯癫,接连不断天降灾厄,皆是与这木盒相关?父皇得知木盒丢失,派人四下寻找,想要探个明白平息这么流言蜚语,谁知道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东西,居然在你手上——” “德淑皇妃吩咐子尧妥善保管。”张子尧垂下眼,又重复了一遍,“兴许这盒子只是单纯对于皇妃来说的重要的物件……一个小小的盒子罢了,哪来如此大怪力乱神之力,能与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清醒、甚至是天下灾厄相关?” 楼痕面露迟疑:“可是……” “王爷,子尧也有一事相求。” “……你说。” “子尧应许您一同前往太行山脉,平定军心——在此,子尧也请求您对于木盒的去处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因为子尧许诺了皇妃娘娘的事,就必须要做到——无论如何,这木盒,未到时候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 张子尧最后一边说着一边不顾房中浸水,毫不犹豫便跪在瑞王跟前提出请求——他虽睁眼瞎说这木盒真实用途,但其中最后几句却所言不假,他确实也曾经想过肯定会有人到处寻找这个木盒子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也考虑过日后是否需要将这个盒子交给别人早日脱身…… 但是这一切都是将蜚兽从盒子里释放出来之后。 到时候这木盒子便是空空如也的一个首饰盒,顶多……算是烛九阴亲手制作讨好女人的一件小玩意罢了。 回答张子尧的是良久的沉默,楼痕低着头看着垂眼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面沉如水,似乎真的将这盒子看得极为重要——心中诧异的同时,不知道为何也产生了一种得过且过、放过眼前少年片刻的想法……于是眉眼稍稍舒展,抬手将跪在水中少年扶起,温言细语道:“子尧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个破木盒子而已,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便是了……” 张子尧站起来没说话。 楼痕亲自伸手,给他拧了拧吸饱了水正往下滴水的裤脚:“你本就着凉,却狠了心往水里躺,这不是叫本王为难不是?下次在一言不合下跪本王可就不愿了……见着这盒子如此震惊,也只不过是见如今那黄束真疯疯癫癫,担心是否是因为受这盒子影响,若也对你有不利——” “那倒不会。”张子尧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罢了。” 楼痕抬起头看张子尧,后者目光从容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楼痕抬起手替他抹去有些苍白的下颚上方才下跪时飞溅的水,温和道:“那好。若你欢喜,大可留着。” 张子尧愣了愣。 “高兴么?”楼痕问。 “高兴。”张子尧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还没等张子尧来得及好好谢过王爷不追究之恩,眼前的人便已经放开了他,从床边站起来去安排人送早饭顺便清扫下院子和房中积水……张子尧看着站在门口与下人讲话的楼痕,良久,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被那稍显粗糙的大手触碰的余温仿佛还在。 张子尧:“?” 这王爷,干什么没事干总问他高兴不高兴啊? 莫名其妙。 …… 早饭过后,楼痕便离开了。 “九九!快去叫土地公来,我们得去看看黄——” 楼痕前脚一走,张子尧便扑到画卷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的尾巴先探出来在他的下巴上一阵乱抹,张子尧被糊了一嘴腥,连忙后退两步:“干嘛你?!” “消消毒。”烛九阴冷静道,“找太连清做什么?” “去看看黄束真。” “盒子都拿到了,看那个女人做甚?” “没听楼痕说么,她都疯疯癫癫的了——” “不是挺好么?” “好什么好!我还没问出谁把盒子给她的呢!这关系到是什么人把蜚兽关进盒子里!” “那又如何?”烛九阴从松枝后露出张脸,脸上深情古怪,“你还想给蜚兽讨回公道?轮得着你给蜚兽讨回公道?你有什么本事同能把蜚兽关道盒子里去的人讨回公道?” “我就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 “知道又如何。”烛九阴嗤了声,面露不屑,“作为一个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模样,别总想着替天行道、与天为敌地给自己找麻烦了,有些人有些事你惹不起还不知道躲远些,到时候还不是本君来给你擦屁股,啧啧,离了本君你可怎么办……” 虽然这么说着,烛九阴却还是受不住张子尧那一脸期许的模样,万般不耐地弹了弹指尖,几只萤火从从画卷中飘出,飞出窗户,没一会儿,从窗口传来“喵”的一声,一只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大肥猫从窗子外跳了进来,甩了甩身上的水。 “你不是有伞么?”张子尧问。 “这伞是用来躲雨的喵?!”太连清一脸受到侮辱。 蹲在张子尧肩上的太连清掏出那把干燥的伞,撑开,张子尧一个健步跳进去,站稳,想了想道:“……伞不就是用来躲雨的?” “小神说不是就不是喵!” 太连清暴躁地回答,握紧了伞轻轻一关,连猫带着伞下站着的少年一块儿消失在了房间里……屋内画中男人哼了声,翻个身继续闭目养神;木盒子里的小兽打了个呵欠,眯起眼也睡起了回笼觉…… 屋外大雨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