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雪石笑了笑,低声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十分愧疚,你没被我害死,太好了……如此我身上的罪也少了一桩,到了下边,也能少点罪过……” 双林原本是个冷淡之人,看他如此,居然眼圈微热,楚昭已道:“别胡思乱想,你好好的养着,如今霜林回来了,你好好歇息,过几日也能回宫里了,仍和从前一样伺候着。” 雪石惨然笑了笑道:“殿下,您待雪石的情谊,雪石已尽知了,只是雪石福薄,承受不起,但只望有下辈子,雪石也莫要再投生为人,倒只做个无知无觉的木石也好,只求得殿下略一眷顾,便心满意足了……”他声息微弱,这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楚昭伸手去握住了雪石的手,想是难过到了极点,叫了一声雪石,就哽咽住了,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雪石却又继续道:“殿下莫要难过,为着雪石这卑贱之人,实不该了,对殿下生了奢望,是雪石不该,只望殿下今后安康喜乐,大业得成……”他似是也激动起来,喘了几口气,轻轻道:“雪石微贱,不配再留在殿下身边,玷污了殿下的名声和大业,唯愿殿下有朝一日,能明白雪石这心……我这心……”他忽然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气,剧烈咳嗽起来,楚昭低头抱住他,却看到他咳出了一口血来,睁着眼看了看楚昭,滚出眼泪来,伸手想抓楚昭的袖子,却终于失了力气,滑落了下去。 楚昭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盖在了雪石眼睛上,似乎没办法直视那眼睛里饱含着的情感。 第48章 薤上露 由于雪石是痨病去的,庆安侯当夜无论如何也不许太子留在房里,硬是命家丁侍卫好好护送着楚昭连夜回了宫。第二日便已递了信进来说因是痨病,并未停灵,已是烧化了,已选了个极好的墓地下葬,并且请了高僧为其做法事。 下葬那日,楚昭亲自去了墓地看着下葬,双林陪着去的,不过宫里一个罪奴,并没什么盛大的葬礼,庆安侯世子王藻请了一班和尚做了法事,念了往生经,也就发送了。人散去的时候,楚昭一个人默默在墓前停留许久,最后弹了一首曲子,双林好歹在内书堂读过几年书,识得这是《薤上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野地空旷,琴声幽鸣不绝,久久不息。 顾雪石就仿佛冬晨窗棂凝结的一朵短暂绽放的霜花,日光不过略微强烈一些,便已化去,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不过是脆弱精致惊鸿一瞥的印象,在日光升起之前,不知多少人留意过那里曾存在过的美,又不知日光升起之后,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一点精致绝望的升华。 对于双林来说,从前早就已觉得顾雪石如此不擅遮掩,绝不长久。爱让人卑微,暗恋更让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让所爱之人践踏,他本就已卑微如尘,只仰仗着所爱之人的一点怜惜勉强保持着自尊,却在被拒绝以后打落尘埃,果然再也没办法得到一丝一毫让自己能活下去的理由,于是只能死去。他在前世见过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爱情犹如唾液,随时随地分泌,一个不成,就换下一个,记忆犹如鱼脑短暂,前一夜还和人如胶似漆如火如荼,次宵兴许又已换人,醒来之时不知在谁床上,rou体的欢愉和短暂的欲望已能让大部分人喜悦。长情、专情、殉情,都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事。爱一个人,觉得对方就是一切,天地间只有那个人,一旦绝望,便是世界末日,再也活不下去,大概这样强烈而执着的感情,于他,是不可能有的。 出乎意料的是楚昭,双林总以为雪石死去,他如此痛楚,也不知要消沉失态多久。只是他送了雪石下葬后,并不见丝毫失态,回宫仍是如常处理东宫政事,上朝退朝,禀报巡视河工一路所见所闻,又去见过两个月大的长子,逗弄玩耍过,和太子妃用过晚膳,然后继续回书房处理政事,甚至依然坚持着每日书写五十个大字后,才入睡。他看起来依旧和过去十八年一般的尊贵安详,处理事务沉稳宁和,谈吐严谨举止得宜,仍是那个众臣称赞雍容儒雅的太子。 雾松和冰原之前知道雪石死了,都捏着一把汗,如今看楚昭这般,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私下议论:“到底是殿下懂道理,哀而不伤,没就为了这件事损了贵重之体,也没迁怒我们底下人。” 双林看着楚昭一双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却总觉得心里微微有着寒意,总觉得有什么隐而不发。这日坤和宫因喜却亲自过来,倒是王皇后请太子殿下过去,楚昭顿了顿,看雾松忙着打点步辇衣服,便道:“让双林跟着吧,孤也该和母后说说提品级的事了,本来说了是回宫就提的,偏偏遇上……”说到这句他却不说话了。 雾松忙道:“殿下英明。”忙催促双林服侍着楚昭去了坤和宫。 坤和宫仍是寂静一片,但庭院里多出来的许多雕刻精美油漆着彩色油漆的木马、木球以及秋千等等孩子玩乐的用具,让这寂静不致于是死寂一片。回宫没多久,双林就已听说了三年来王皇后仍是闭宫称病不出,专心抚育小公主,而元狩帝大概也终于放弃了,听说又宠幸了几个年轻美貌的妃子,虽然王皇后凤位犹在,后宫里存在感却已降到最低,选秀进来的新嫔妃甚至都没有拜见过王皇后。 剪云迎了出来笑道:“殿下来了?娘娘正等着呢。” 楚昭道:“有劳姑姑迎接,曦meimei呢?” 剪云道:“公主适才跑了一身汗,娘娘已叫人带她下去洗浴了,今日她会背出一篇文字了,娘娘高兴得紧,叫她多吃一块冰湃玫瑰点心呢。” 楚昭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很快又消失在脸上,只道:“那甚好,姑姑辛苦了。” 双林却想起当年三皇子楚煦过耳不忘的往事来,一时心里微微有些酸楚,跟在楚昭后头进了王皇后夏日起居的临水殿来,这里四面放了冰山,凉风习习,案台上供了大枝的莲蓬,清香淡远。空旷的水殿仅有一两个近身宫人伺候,分外清净安然。 王皇后斜靠在一张楠木樱草色坐榻上,一身烟霞色的湖绸软罗长裙上绣着大朵莲花,广袖逶迤及地如同流霓,臂上挽着长长的银红色烟罗丝绡,双手手指灵活上下翻飞,正打着彩色丝绦结子,看结子配色活泼,应当是给公主打的。三年不见,她看着似乎消瘦了些,面有倦容,低掩的眉睫淡淡挑扬,眸光幽沉,但一抬眼看楚昭之时,却透出一股凌厉审视的气息,叫人惊觉她那尊贵的身份和不需要人同情的刚强个性来。 楚昭上前给王皇后下拜,王皇后却道:“不必了,过来这边歪着吧,天热得很,你也莫要太拘着了,把外头大衣服宽一宽,自在些。” 双林上前替楚昭宽了外袍,露出里头象牙色轻绸长衣来,便抱着衣服退到阶下,王皇后淡淡扫了他一眼,又转回了楚昭身上,招手引着楚昭在矮藤榻边坐了下去,抬眼端详他良久,才开口道:“前儿雪石去了,你去送了他一程?” 楚昭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是。” 王皇后又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叹息道:“你从小就稳重非常,想要什么东西,不爱开口,明明很想要,却总是要等着你父皇或是我同意了才拿,福王瑞王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皇子也和他们熟络,只有你总是静静一个人一旁看着,后来我觉得你实在太过安静了,才禀明了你父皇,叫给你安排伴读。” 楚昭低了头道:“孩儿不肖,从小就让母亲担忧了。” 王皇后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的疏忽,你一出生,你父皇登基,我也是初为皇后,后宫偌大杂事都涌了上来,我毕竟出身低,又一贯好强,不肯叫人看低了,因此一直忙着整饬宫务……等我终于有空好好顾及你的时候,你已养成了这样一副寡言沉默的样子,我后来很是懊悔,却也来不及补偿了。” 楚昭道:“母后当时自顾不暇,能护着孩儿平平安安,已是尽力了,无须自责。” 王皇后垂下睫毛,眼里带上了一丝水光:“那天我还记得,正是紫藤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满架的紫藤花香气清甜得很,选了四、五个孩子进宫吧,坐在那儿玩,个个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长得齐整漂亮,大人教了说要奉承你,所以人人都来引着你玩,只有顾雪石一个人站在边上,短手短脚,穿着一身大红镶金袍子,像个雪娃娃,呆呆的什么都不会,后来不小心跌了一跤跌倒泥坑里去了,大家都笑他,你走过去拉了他起来,问他疼不疼,他那时候还小,泪汪汪地就大哭起来,后来你就带着他去了你房里亲自帮他擦洗干净了换了新衣服,还哄他吃了点心,让他不哭了,才叫人送了他出宫,然后和我说,你就要他做伴读。” 楚昭眸子颜色深深,犹如泼墨一般,看不出情绪,王皇后低低道:“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和我要人,我后来想着,我儿这是平日里被我疏忽了,觉得自己不重要,才这般喜欢照顾人呢,合该给你生个弟弟meimei才好。” “可惜当时生你伤了身子,一直到你四岁上才得了煦儿,又还太小,一团孩气,所以一直是雪石陪着你,偏偏时运不济,顾家问了罪,母后无能,没能替你全须全尾的保住他,叫他入了宫,只想着你喜欢,便留着好了,皇家还怕养不起人么。后来他有一千一万种的不是,我也都忍着他,想着这是我儿护着的人,能护到几时,便让他护到几时吧,人生艰难,又有几个人,能一直有能力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呢?我纵有一万种手段一千个念头叫他远了你,叫你憎了他,却拗不过自己到底是个母亲,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开心……” 楚昭久久不言,这时候忽然哽咽了一句:“母后……求您,别说了……” 他扭过头,不再看王皇后,双林在堂下却看到他身上素纱衣已被大滴大滴的水珠落下无声地打湿了,他合着眼,眼睫在剧烈颤抖着,显然在试图努力克制情绪,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眼泪也犹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最终他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王皇后悲悯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伸出宽大柔软的湖绸袖子,将他的头揽入了自己的膝上,楚昭伏在王皇后怀中,双林忽然听到一声狠命的喘息,之后便是压抑而悲切的哭声,直到这一刻,仿佛这些天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被他感知到了一般,哭声越来越大,整个人哭得身体微微颤抖着近似于痉挛,犹如一个迷路的孩童终于找回慈母,得以释放这些天来的痛苦悲伤,惊慌失措,迷茫软弱和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挽歌用的葛生,许多人有了别的解读,所以我修改为薤上露了,其实我个人是觉得古诗词的解读和应用,不必太拘泥于后人的注释,以寄情为主,也可化用,但是考虑到这段情节比较敏感,太子对雪石的感情比较复杂,容易让人误读,所以修改了。 第49章 慈母心 一次发泄一般的嚎哭后,楚昭居然睡着了。 这兴许是双林第一次见到楚昭如同一个孩童一样,在母亲怀里哭到疲惫,于是沉沉睡着,双林协助着王皇后将他身子挪到榻上的时候,他都没有醒,双林看着他眼睛下厚重的阴影,惊觉只怕这些天他夜夜按时上床按时起床,大概都不曾安眠过。 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他仍然是个孩童,寂寞孤独,偏偏他受的是储君教育,不可随意表达渴望,周围同龄皇子又都是不可接近的威胁。于是他反过来,用付出来表达自己的存在,用被人需要来满足自己的孤单内心。弱小精致脆弱无威胁的顾雪石在这个时候走入他的生活,他照顾他,关怀他,保护他,渐渐成了责任,之后发现没能护着他,于是心里生了内疚,便以更多的不合常理的偏爱、宠溺来表达自己的关爱,对于皇家来说,顾雪石的确是一只精心豢养的宠物,是一朵温室精心培育的兰花,只为供储君一笑。然而有朝一日,这只宠物却忽然表达了自己对主人爱的渴望,不是上对下居高临下的宠爱,而是互相对等,人和人之间的相爱,于是他惊慌失措的拒绝了。他有他的人生正道之路要走,于是他娶妻生子,无限渴望爱的宠物在绝望的死去——而他也发现,自己似乎错了,却没法子挽回,那不是一个宠物,是一个人。 但是对于不懂爱,只会施恩,只会用赏赐给予来表达爱的皇家人来说,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已经按自己的方式给了所有自己能给的了,可是顾雪石还是死了。 楚昭蹙着眉毛陷在软枕上,王皇后替楚昭盖上了薄锦被,有些爱怜地替他理了理头发,外头剪云却轻轻在堂下报:“娘娘,太子妃娘娘求见。” 王皇后蹙了眉头,冷冷道:“这是知道昭儿在我这里呢,不见。” 剪云低声道:“小皇孙也抱过来了,外头日头还大,暑气未散,这么抱来抱去的折腾……” 王皇后立刻恼怒起来,却碍于沉睡中的楚昭,压抑着愤怒低声道:“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蠢货!昭儿这般知礼稳重的,什么尊重体面没给她!看她干的蠢事!如今人都死了,夫妻离心,她倒还以为能挽回呢?”话说急了,她急切地咳嗽起来,连瘦削的身子都剧烈抖动起来。 剪云忙上前一边轻抚皇后的背,一边低声安慰王皇后道:“太子妃才多大呢,还不是被人撺掇着,迷了心么?到底有小皇孙在那里呢,娘娘一贯宽慈的,耐心些多教教她便是了。” 王皇后紧锁长眉起了身,看了双林一眼道:“你在这好好伺候着殿下,不许人惊扰了。” 双林垂手应了,王皇后便带着剪云出去,想必是去见太子妃了,双林想起前些天雾松陪着楚昭去太子妃院子看小皇孙,回来描绘的相敬如冰的情形,心下暗自叹气,这个太子妃,真的是将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牌。 楚昭这一睡便直睡到了傍晚红霞满天,期间王皇后遣人来看过一次,吩咐双林醒了就命人通报。楚昭醒过来重新洗脸换了衣服,又重新恢复了那平静稳重的气度,仿佛之前的失态只是梦一场。 王皇后便留楚昭用了晚膳,太子妃没有在,想必已被王皇后打发走了,只有小公主楚曦一同用膳,三年过去,楚曦已开始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长得粉妆玉琢的,只是说话有些慢,不过王皇后和楚昭都十分耐心,和她说话也会有意识的放缓语速,看着倒是其乐融融,只是双林仍记得当年三皇子还在的时候,元狩帝也在其中,那时候才叫天伦之乐,如今这温馨和谐,却隐隐有着一种勉强堆出来的感觉,双林一旁伺候着都觉得有些心酸。 晚膳用完要走,楚昭一眼看到双林,才叫了他过来跪下道:“母后,这是从前伺候过的霜林,这次我出宫在外头寻回他的,念他当日救主有功,仍让他在我身边伺候,品级上我想提一提,和雾松冰原他们一样。” 王皇后看了看双林道:“皇儿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要赏的,只是这在宫外几年,只怕心也野了,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粘连,你先回东宫,将他留下我问问,替你掌掌眼。” 楚昭点了点头,起了身走出去几步,却又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下看似老实的双林,迟疑了一会儿和王皇后道:“霜林宫外待久了,规矩上不大娴熟,若是答话不合意,母后只管敲打,只是还请母后看在他曾舍命救主的份上,容些情儿……等儿子来教训他便是。” 王皇后微微有些愕然,然后噗嗤笑道:“罢了,你这是怕我会刑讯吗?雪石我都忍了,更何况这个?快去干你正经事,母后自有分寸。” 楚昭才在母亲怀里哭过一场,似乎也没了之前一直端着的拘谨严肃,难得地对母亲撒了次娇:“如今儿子身边没几个伶俐得用的人,知道母后心疼儿子,只管担待儿子些吧。” 王皇后听到一贯严肃的儿子这难得的撒娇示弱,脸上带了微笑:“罢罢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本来不过是想问问情况,如今倒要好好问问看,倒是什么样的奴才能教我儿这般器重了。” 楚昭看了眼双林,沉吟了一会儿道:“他和别的奴才不太一样,表面看着循规蹈矩滴水不漏,其实心里七拐八弯主意大得很,胆大妄为起来,叫人恨得牙痒痒,若说是个目无主子忤逆的,关键时刻,偏又能誓死护主——只看这一点份上,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合意的,慢慢调教也罢了,也还小,还能扳一扳。” 王皇后抿了嘴含笑执着楚昭的手亲送他出去,一边道:“我儿大了,想用什么人自有主意,母后也不过给你掌掌眼罢了。”一边又低声道:“下午太子妃过来过,我说你歇息着,叫她回去了,雪石这事是她做错了,可你也给她些机会改正,至少她倒是一心为了你,你也莫要再给她难堪。”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谨遵母后教诲。”王皇后不再提此事,直接送了楚昭回去,回来席上坐了,看着还规规矩矩跪在下头的双林,含笑道:“这几年你在外头辛苦了,同兴镖局一事,你办得很好,本宫很满意。还有你忠心救主那事儿,合该重赏的。” 双林道:“都是靠娘娘洪福齐天,暗自庇护,才有如今同兴镖局的兴隆。” 王皇后点叹道:“连昭儿都知道你这人口不应心,表面敷衍主子,心里不定怎么腹诽呢,我知道你辛辛苦苦挣了一片产业出来,在外头自在得很,又被昭儿抓回宫里做小伏低的伺候,心里定是不满,如今定是想着让本宫又把你弄出宫,是也不是?” 双林低头不语,王皇后道:“雪石才去了,昭儿如今正伤心,他身边一时也没什么人手,因此我想着,你这些日子还是留在宫里先吧,出宫的事,慢慢再谋,不过京里这边的同兴镖局,你可找机会接触接触,只莫要让他们知道你宫里的身份便好,你那义兄,虽然胆大妄为,有勇无谋,但勇义二字还是可取的,倒可以招揽一下,是个人才。” 双林一听王皇后这显然是拖着他既要在宫里当奴才,外头的事也要卖命,连义兄都要被她拖下水,心下郁郁寡欢,勉勉强强磕了个头道:“小的谨遵娘娘钧命。” 王皇后笑道:“我知你心里不情愿,我也不叫你白忙了,这宫里困着你是委屈了,出宫的令牌我给你一个,你随时可以出宫散散心,只昭儿面前你自己知道遮掩便好,以你的机灵这不难,另外一事,你那义兄,这些时日,我会想法子替他义父翻了案,教他和他妹子能堂堂正正的回京,你道如何?” 双林心下却知道王皇后这人情卖的,其实是一举两得,太子这一支薄弱就薄弱在军权不稳,虽得文臣拥护,到底不稳妥,如今虽然和勋贵联了姻,这却只是明面上的联盟,若想要真正的抓住军权,不掣肘于人,还是要培养自己的死忠军队,肖冈不仅是将才,手里还握着同兴镖局,是个可以招揽的人才——但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得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典,毕竟他与肖冈生活三年,已真的如兄弟一般,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救到恩重如山的义父,如果真的能翻案,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 三年过去,时过境迁,洛家当时也不过是要争夺军权之时顺手搬掉的一块挡路的小石子,既已达到目的,翻案不翻案想必也不太注意,这个时候翻案,王皇后也没有和洛家正面对上,想必用的手段也比较隐晦,这样小的一件事,便能换得义兄肖冈的忠心耿耿,招揽到一个军中人才,只能说王皇后这人,走一步想十步,果然不是寻常人,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人,却在深宫中为了自己儿子女儿深谋远虑,他一个活了两世的男人,都不免觉得佩服。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就为了这一点,便将自己卖了身为人做牛做马,因此能自主出宫,这点其实还真的比赏别的什么东西更吸引他,不得不说,王皇后似乎对他的心思把握得很清楚。已经享受过宫外那自由自在的生活,若是还逼着他回到从前那宛如窒息一样的奴才生涯里,那他的确是无论如何都要想着法子逃离的,然而王皇后这一招,给了他颇大的自由,虽然仍如风筝被线牵着,总比做个木偶的强。 双林低头,道:“娘娘英明,小的替义兄谢过娘娘厚德。” 王皇后笑了笑,显然也知道双林不得不接受,又叫了因喜过来,赏了他各色宫锦十端,新样金锭十锭,然后才打发了他回去。 双林领了赏回东宫,才进门便一个小内侍道:“霜林哥哥,殿下命你回来便去书房见他。” 双林忙叫人拿了自己领赏的东西拿回房去,自己去了书房,楚昭正在提笔写字,脸上依然平静安详,仿佛今日爆发过那一场大哭的人不是他一般,见到双林过来行礼,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母后没难为你吧?” 双林忙道:“娘娘让小的好好服侍殿下,还赏了些物件儿。” 楚昭点了点头道:“母后难得赏人,你好好收着便是,先下去吧。” 双林有些意外,他看楚昭这么着急命人传他,还以为有什么差使要他担,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就打发他走了——难道,还真的是担心他被王皇后惩戒?他看上去有那么叫人不放心吗?当年他也算得上是难得稳妥谨慎的人了,看来如今在太子心中,自己却已成了个惹祸的头子。 第二日果然皇后命人送来了能出宫的令牌,她虽然与元狩帝冷着多年,却仍掌着后宫诸事,元狩帝虽然有了别的宠妃,却对这个一直号称病着的皇后出奇的忍耐,也不知是王皇后太了解元狩帝,还是元狩帝借着王皇后制衡着洛家,又或是为了太子,总之君心莫测,双林猜不透,索性也不猜想,只是拿了令牌,幸好次日正不需要当差,双林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宫去看看。 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衣小帽,双林从东宫供他们奴婢进出的角门顺利的凭着令牌出了宫,转入了最热闹的御街上,犹如困鸟出笼一般散心起来,却忽然被一只强劲的手臂忽然将他拉入了一条小巷子内,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怎么是你?” 第50章 昭雪 双林一回头,喜出望外道:“大哥!”原来来者青衣小帽,乍一看不抬起眼,帽下浓眉利眼,赫然正是肖冈,肖冈一把揽住他道:“妙妙回去一说,可把我担心死了,我略打听了下知道是太子巡视河工,猜着你定是被太子带回去了……只是有些想不通,安抚了妙妙后就赶来了京城。” 他是知道双林从前伺候的是太子,一直在外头经营镖局业务,如今看来,太子似乎不知情,在外头遇上了双林便直接抓回了京城,难道双林外头这些产业,效忠的另有其人?如果是这样,他就更担心双林了,一直数日都在东宫外徘徊,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遇到双林,今日终于遇到双林单独出行。 双林看到肖冈满脸担忧的神情,心里一暖道:“我没事的……妙妙还好吗?” 肖冈拉着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道:“没事,闹着说要来京城,我没答应,你到底怎么回事……没被惩戒吧?” 双林笑了下道:“没有的,只不过要在京里当差一段时间了,镖局的事还得劳烦大哥和妙妙担当了。” 肖冈道:“你没事就好。”然后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没有追问,双林陷在了权力的中央,想必也是身不由己,他虽然担心,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但是到底三年的情分在那里,他始终对这个少年老成的少年抱有好感。 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他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却始终不好和义兄坦白,只好含糊着道:“大哥既然到了京城,不妨多呆几日,令尊的案子,这些日子恐怕会有转机,兴许大哥和妙妙以后不需要再隐姓埋名了。” 肖冈惊喜道:“果真?”又十分顾虑道:“当时可是三司定案的,哪有如此轻易翻案?”过了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这是……我们有用了……要拉拢我们?” 双林笑了下道:“大哥,你从劫了太子那日开始,就已一脚踏在了生死门上,不过这世上的事,本也不是看对错,端的只是看你有没有价值罢了,这事是小弟不对,但小弟已尽力争取生机,如今虽不能和大哥坦诚相待,大哥只管相信小弟,莫要对弟弟心存芥蒂的好。” 肖冈豪迈一笑道:“这点还需要你说吗?若是肖冈这一身粗浅能力能换来义父沉冤得雪,妙妙得享安稳,那谁拿了我这条命去,也是值当的。” 双林含笑道:“大哥只管放心,把妙妙的嫁妆准备好,有朝一日总能风光大嫁出去便是了。” 因着双林上次仓促被带回京城,镖局还有许多事情未曾交接,双林便趁着这次与肖冈细细说了一通,好在他一贯长于管理调度,因此他猝然不在,各方镖局依然井井有条,肖冈又给双林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和方式,两人才分了手,双林没想到出宫因此得见肖冈,心情颇为愉快的回了宫。 隔了数日,果然朝上有了消息,北边一将领擒获一北虏jian细,经审问原来当日伪造证据离间朝中大将肖振飞,那将领恰好是肖振飞的好友,当日也曾为肖振飞鸣冤过的,得了证据连忙具折上报朝廷,上达天听,元狩帝听闻此事下旨刑部复查肖振飞一案,果然查出颇多疑点,此时肖振飞之义子肖冈投书大理寺投案,要为义父昭雪,不过半月时间,案子重审,果然为肖振飞一案洗了冤情,元狩帝下旨为肖振飞昭雪,将抄没家财发还其遗属,其义子肖冈千里为父鸣冤,虽然出于孝义,但毕竟违背军规和朝廷法令,革去军职,杖责八十。 肖冈那当初劫了太子的罪名,却居然无人提起,无人清算,就这般轻轻放过了。倒是双林有些担心楚昭翻出旧案,结果他却毫无反应,这日在书房却和双林剖析:“肖冈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人无误,但是那次孤四处查探,都查不到其踪迹,如今肖振飞旧案忽然翻案,当初分明是被洛家罗织罪名,如今却丝毫未牵连到洛家,只弄了个北虏jian细出来,轻轻松松为他翻了案,只怕后头另有人,甚至有可能是洛家也难说。不知洛家何等打算,所以孤被劫一事还是不要提起的好,以免无端踏入别人算计好的陷阱,你外头办差也当心些,莫要再去招惹他,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双林看他一眼看出其中蹊跷之处,心下有些意外,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似乎沉稳了许多,和从前那有些清高尊贵的样子有些不同了……想必这三年,也已遭受了不少风风雨雨明刀暗箭的暗算吧?皇后倒是一心为儿子谋划,却丝毫不吐露给儿子,又长期称病,帝后之间渐行渐远,在为儿子谋划上深谋远虑,却又性格刚烈到不愿意与元狩帝虚以委蛇,她若是能放下心中芥蒂与皇帝保持面上的和谐,肯定比如今这么暗地谋划要省力许多,可是她却直接放弃了这省力的路,只能说真性情得叫人唏嘘。 楚昭叮嘱过双林,也并没继续说什么,他如今参与政事越来越多,每日与东宫属官、幕僚清客等商议的时间非常多,也非常忙碌,而在起居上,也大多数时间歇在书房,虽然每日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小皇孙,却并不留宿,双林知道雪石到底还是给楚昭和太子妃之间留下了一道深痕,雪石毕竟才去没多久,太子长情,只怕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虽然面上和太子妃夫妻恭顺,到底意难平吧。 肖冈虽然全身而退,此后终于可以不再害怕随时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由于他被打了八十棒,双林找了时间提前一天找了柯彦拿了些药,悄悄去了镖局看他,镖局里的伙计不知他身份,只知是崔二公子来了,自然是高兴极了,一边带着他进去一边道:“总镖头在花厅里接待主顾呢,今日林定公子来看他,林公子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每次都是大生意请我们接镖的,总镖头和他很是谈得来。” 双林是听肖冈说过年初遇到过一位富商林公子的,听他颇为赞赏这位林定公子,说是家里开了几家绸缎铺,生意做得很大,为人仗义又风趣,还很大方,他在京城镖局很少露面,上了正轨后更是从来没来过京城分局,因此听肖冈说了还觉得挺好奇的,肖冈这人,虽然坦率直接,却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也许是常年在军队和边境复杂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和人相处几乎第一感觉就能知道别人对他是否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