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谢池春在线阅读 - 第55节

第55节

    不像上回见到时候的激动与心酸,这会儿倒带有融融之意。

    这样的态度之下,连带着谢璇心里那点尴尬都散了不少,只是称呼上觉得别扭,还是叫了“玉虚散人”,陶青青也没说什么,在陶从时和高阳郡主的招呼下入座。

    这花厅设在后园之中,旁边便是一大丛菊花,陶温正是顽皮好动的时候,这时节已经采了好大一束菊花过来,吩咐丫鬟们插瓶后摆在旁边的小几上,倒是格外漂亮。

    谢璇紧贴着陶媛坐下,表姐妹俩天然爱美心性,对着那菊花也颇眼馋,手边没有茱萸可用,便各自为对方簪了一朵。旁边陶从时瞧见了,笑道:“既是一家人,就不能厚此薄彼了,媛儿给你母亲簪一朵,璇璇,你来帮我挑一支。”

    这花儿挑出来,自然是要谢璇给陶青青的了。

    高阳郡主记着刚才谢璇的话,才要宽解,就见谢璇依言伸出手去,从中挑了一朵极美的胭脂点雪递过去。这支花正是盛放的时候,玉白色的花瓣细长润泽,末端微微卷曲,如美人垂颈含羞,团团簇簇的围在一处,盛美异常。

    陶青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看向谢璇。谢璇对陶青青的隔阂一时间没法消去,也没跟她对视,只是将花枝交到了陶从时手中。

    陶从时笑了笑,吩咐丫鬟取过旁边寸长的美人颈胭脂红瓷瓶,将这支花放在其中,而后摆在陶青青的旁边。

    陶青青的面容很美,这么多年冲淡宁静,修得眉目婉转,肌肤细腻胜雪,只是疏于修饰,略显单调,如今花映人面,更增几分娇美。她的性子宁静,也衬得起那玉白之色,眼光流转之间,渐渐有了三十岁女子该有的盛美之态。

    谢璇虽说不能尽释前嫌,偶尔目光瞥过去,心中还是暗暗赞叹——

    当初在玄妙观见到陶青青的时候虽也觉得她好看,只是那时记着玉虚散人的身份,目光总落在那袭道袍上,未曾认真看过她的容颜,这会儿她重回玉钗长裙,虽非胭脂红妆,却也是韵味动人。

    难怪那个叫宋远的将军一直在等她,这样美的女人,满京城也找不到几个。

    这般胡思乱想,到一顿螃蟹吃完,陶从时、高阳郡主和陶青青留在一处说话,陶媛则带着谢璇、谢澹和陶温三个在花丛间戏耍。

    陶媛是个娇憨的性子,知道谢璇和谢澹的身世,也晓得谢璇对陶青青的芥蒂,没人处吐了吐舌头,道:“我还以为你还对姑姑有芥蒂,白担心了半天。今儿你选的那花真好,姑姑好久没那么笑过了。”

    “笑?”谢璇歪了歪头,“她笑了么?”

    “你有意不看她,姑姑又不会笑出声来,自然看不到。”陶媛拉着谢璇的手,多少有些感叹,“姑姑来这里已经很多回了,每回都像是眉间有愁似的,说话也总寥落。璇璇,你是没瞧见,刚才姑姑的目光一旦落在那支花上,就会不自觉的笑起来,眼神都柔和了很多很多。我从没见过她那样。”

    是么?刚才陶青青没什么大反应的时候,谢璇甚至还觉得有些尴尬,没想到陶青青居然是有反应的。

    旁边谢澹恰巧听到这个,也凑过来道:“我也看见了,她一直偷偷看jiejie呢。灵钧哥哥总说jiejie长得好看,如今我总算明白jiejie为什么越长越漂亮啦!”——那自然是女承母貌,天生丽质。

    这甜甜的小嘴儿叫谢璇忍俊不禁,“你喜欢她?”

    “也许吧,就是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比夫人和二夫人她们都好看多了。”

    这话谢璇倒是很同意的。

    所谓相由心生,陶青青在道观里清修的时间长了,比起罗氏和岳氏那样成天在脂粉银钱之间算计的人,容貌气质自会不同。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花丛后面的陶青青,就见她似乎也正有意无意的看过来,谢璇连忙扭过头去。

    花丛对面,高阳郡主一粒葡萄才送到嘴边,见状不由一笑,“这孩子,其实心里惦记着你呢。”

    “璇璇很懂事,比当时的我强多了。”陶青青的唇角牵起,声音温柔至极,“她能这样,我已很高兴了。当年的事情总归是我对不起这三个孩子,往后只好慢慢弥补。”

    “慢慢来吧,璇璇不是偏执的人。”陶从时像是想起什么,“刚才宋将军派人送了两壶菊花酒过来,还有些从东海带来的奇巧玩意儿,想必璇璇和澹儿会喜欢。”

    陶青青闻言一怔,想开口拒绝时就被陶从时打断,“那些东西就当是我送的,两个孩子高兴就好。都已经十年了,青青,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该心疼心疼他。”

    一句话堵得陶青青哑口无言,转而吃葡萄去了。

    来陶府玩耍的时候,总是比待在谢府要开心许多,谢璇这些天闷在府里,除了谢澹可以说话之外,几乎都没怎么效果。今儿有娇憨的陶媛和可爱的陶温,陶从时这个孩子王又不时来插科打诨,倒是叫人开怀。

    回府的路上再看那市井长街和白云碧空的时候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因陶从时送了好些东西,姐弟俩进府后就叫人把一箱子玩具先搬到谢澹那里,挑成两份后各自收好。

    满载而归的姐弟俩才刚过了影壁,就听府门外头一声马嘶,接着便是门房的问候隐约传来,“韩大人。”

    “烦请通禀老太爷,韩玠求见。”

    他是府里的常客,门房不敢怠慢,请他到厅里先坐着,立马打发人去往老太爷那里通禀。

    这头谢璇将韩玠盼了好多天,这会儿只觉得心跳骤然快起来,几步回转过影壁,就见韩玠身着麒麟服,修长的身姿在秋日长空下愈见挺拔。两人心有灵犀似的四目相对,呆怔的间隙里,谢澹已经一声欢呼飞奔了过去,“玉玠哥哥!”

    ☆、第72章 072

    满面笑容的少年跑过来的时候,韩玠脸上不自觉的浮起笑意,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谢澹,随着谢澹冲过来的姿势,顺带将他半举起来转了半圈儿,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上回玉玠哥哥教我的都学会了,就等你来看。”谢澹邀功似的,站稳在地时却又有些羞赧——韩玠也只比他年长七岁,如今身高体长,俨然便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他这么大了还被举着转,回想起来倒是有些怪怪的。

    韩玠倒是没注意这个,牵住谢澹走过去,就见谢璇也正仰起脸儿笑着看他,“玉玠哥哥!”

    从去年五月至今日,这还是谢璇头一次这般热情的招呼他,那一声“玉玠哥哥”立时钻到了心底深处。秋日里天高云旷,她的容色愈见娇美,头上的珠串儿微微晃动着,蹭过细腻嫩白的肌肤,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似的,盛满了喜悦。

    韩玠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连日的疲累瞬间消失殆尽,忍住不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蛋,临近时又恍然清醒,该做帮她理鬓边碎发,躬身笑道:“璇璇又长高了。”

    旁边谢澹在韩玠跟前格外活泼,便凑到谢璇身边一站,得意道:“玉玠哥哥你看,我长得比jiejie高了!”

    “嗯,澹儿要快点长大,保护好jiejie。”

    谢璇翘了翘嘴角,谢澹深以为然。

    三个人慢悠悠的往里走,途中碰见前去禀报的门房后便加快脚步,韩玠被直接引入谢老太爷的书房,谢璇姐弟俩只能先到隔壁的小院儿里,把谢澹的玩具挑出来。

    谢璇这里满腹的急切却不能闯进去询问,挑选时就有些心不在焉。谢澹正是淘气的时候,将那一件件有趣的东西拿在手里,不亦乐乎。

    相较于这里的融融之景,老太爷书房里就截然不同了。

    今日是重阳,衙署里都要休沐一天,因为晋王和玄真观的案子正查得紧,谢缜身居刑部侍郎之职,到后半晌的时候才算是得空回府。一回来就到了谢老太爷跟前,父子俩探讨此事,听说韩玠来访的时候,连忙叫人去请。

    韩玠在谢老太爷跟前一向乖觉,一进屋就先行礼道:“耽误了这么多天才来拜访,老太爷和谢叔叔都安好吧?”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谢老太爷连声招呼,叫他坐在圈椅里,“正好我们在商议此事,你来得刚刚好,那天的事情璇璇没说清楚,我一直悬心。”

    “本该前几天就过来的,只是那时候盯得紧,怕给府上招来麻烦,所以拖延到了今日。”韩玠略略解释过后,便从头说起,“那一日璇璇会被清虚真人拐走,其实也是凑巧。七月底的时候澹儿跟着唐灵钧和采衣去玄真观的后山玩,后来碰见山匪,被高诚大人所救。这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老太爷也知道吧?”

    “嗯,这事儿我知道。”

    “其实当时澹儿他们碰见的不是山匪——”韩玠转向谢缜,“谢叔叔这些天协助查案,也该知道清虚真人其实并非咱们所见的那样光鲜亮丽,玄真观后头的山洞里藏着玄机。当时澹儿他们就是因误闯入山洞才会被人追杀,我怕他们再招来麻烦,就请高大人略作掩饰,说成是山匪路过,将事情四处传开,也好迫得清虚真人不敢贸然出手。”

    “原本这事也过去了,可那天晋王殿下在玄真观外遇险,清虚真人怕是做贼心虚,当日误入山洞的唐灵钧、澹儿和采衣都不在,便把主意打到了璇璇头上。再则,她晓得我对璇璇上心,也是想以此要挟。”

    这事儿叫谢老太爷微微一惊,谢缜下意识就问道:“那璇璇……”

    “是我觉得不对劲,回玄真观后救了璇璇,这事可以同府上的三夫人查证。谢叔叔——”他看向谢缜,即便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说话时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那一日是我为除后患杀了清虚真人,换得璇璇安稳,后来将此事推搪做杀人灭口,你是知道的。”

    “啊……原来如此!”谢缜恍然大悟。

    随即,父子俩都十分感激的站起身来,谢老太爷本来就欣赏韩玠的才干,这会儿更是感激,“玉玠这样为我们着想,实在是感激不尽!”

    ——若非他救出谢璇后没留痕迹,恒国公府难免卷入到这场阴谋之中,加上宫里还有个婉贵妃、谢璇又曾被玉贵妃和晋王欣赏,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父子俩都是真心实意,对着十八岁的韩玠时,不自觉的竟有些敬佩。

    韩玠倒是神色如常,忙起身道:“老太爷和谢叔叔客气了,那是我应当做的。”客气完了,就顺着说起了这些天查案的进展,因谢缜作为刑部侍郎,对此事也有参与,慢慢梳理下来,倒是挺顺畅——

    案子查了将近十天,许多头绪便也理了出来,因为事情是出在京郊,除了与当日之事有关的官员,五成兵马司、京兆尹也倒了霉,相继被贬谪。

    至于幕后指使之人,矛头指向两个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首辅郭舍。

    太子那边被指谋害晋王,主要是为了玄真观外那莫名其妙滑落的大石和赶车的车夫。那些大石据查是有人故意撬下,是太子麾下谋士安排的人手,那车夫当日就逃之夭夭,被青衣卫捉回的时候已经死得僵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查其身世,竟是跟太子少傅有关。

    郭舍那边虽没跟前半段有关,却是和玄真观的后山沾惹上了,关键就在那几只獒犬和猛虎上。先前的食狗案中郭晋宗为狗杀人,他豢养獒犬的事情也悄然流传开来,京城上下能养那凶兽的人不多,后山这几只正是郭晋宗豢养过的,它们出现在后山还吃了晋王,元靖帝焉能不怒?

    虽然郭舍的罪名未必确凿,元靖帝却是当场就下令将它们剁成了rou酱。

    再则那只猛虎虽无主人,但去年元靖帝前往虞山行宫的时候险些被恶虎扑伤,当时种种罪名指向太子,后来经过细查,却又隐约与郭舍有关。然而那也只是隐约,即便青衣卫费了很多精力,到底是没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是以此时的太子和郭舍都背负着嫌疑,原本由太子主理此案,到如今太子和郭舍都不得插手。元靖帝痛失爱子,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也只能勒令三司和青衣卫尽快查办,青衣卫都指挥使蔡宗虽在当日因疏于守卫受责,在查明与此事无关后,再次介入。

    然而无论朝堂上如何,清虚真人的行径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当日元靖帝震怒之下,当即叫人查封后山,由高诚率人闯入山洞,从中搜出金银财宝无数,并有账簿数册,上头记着的一部分是清虚真人在香火钱之外收受的银钱,另一部分则是她从玄真观的账上挪来的银钱。

    这样的事情原也不算奇怪,可清虚真人动辄数万两的数字凑在那里,就叫人瞠目结舌了——不过三四年的时间里,她竟敛了六百万两!

    这是一个得道真人应有的行径吗?这些银钱又去了哪里?

    元靖帝虽沉迷道法,见到这账本的时候依旧勃然大怒,加上晋王殿下是死在了玄真观的后山,当即将清虚真人怒骂了一通,勒令查封玄真观。

    曾辉煌巍峨的殿宇转瞬成了藏污纳垢之处,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清虚真人也成了敛财无度、心狠手黑之徒。这件事在京城的世家贵门之间闹起了不小的动静,恒国公府自然也是知道的,如今提起这事情来,就有些尴尬——

    当初谢老太爷执意要跟韩家退亲,一则是被谢珺那异常诡异的言辞吓到,再则就是听了清虚真人的一番“高谈阔论”,信服之下退了婚约。

    可是仅仅时隔一年,那个舌灿莲花的道姑就从得道高人变成了无耻之徒?

    那么他当时的轻信,是多么可笑?

    谢老太爷捋着胡须,颇为尴尬的避开了关于清虚真人的话题,韩玠也不穷追,谈完了正事,又道:“那日璇璇受了惊吓,如今无碍了么?”

    “都好,都好。”谢老太爷想起什么,“澹儿那里一直念叨你呢,你待会也去瞧瞧?”

    韩玠自然乐得如此,于是辞了老太爷和谢缜,转而往隔壁的小院里去了。

    小院子里,谢璇等得黄花菜都快凉了,一见着韩玠进门,便几步迎了上去。

    韩玠亦瞧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片刻,见谢澹似有缠着他教功夫的意思,便道:“澹儿,你先过去温习,我有话跟璇璇说。”

    谢澹上头虽有谢津这么个哥哥,到底感情不亲近,碰见了韩玠便格外乖巧,立马听话的出去了。

    屋门依旧敞开着,只是没了旁人,说话便也能自在些,两人就在门口站着,韩玠看向谢璇的时候,语含打趣,“惦记着晋王的下落吧?”

    “毕竟情势凶险,没法不担心。”谢璇咬了咬唇。

    “他很好,当天就易容出了京城,如今隐姓埋名,咱们不能多去看他。”

    “我明白,越王和郭舍爪牙太多,不能再暴露什么。我也只是白担心罢了,往后我会牢牢的记着,晋王殿下已经死了。”谢璇随手倒了杯茶递给韩玠,“玉玠哥哥润润喉吧,这些天没听见你的消息,那些事情,处理得顺利么?”

    “还算顺利,只是越王这只狐狸藏得深,哪怕揪出了郭舍,也半点没法把他勾出来。”韩玠唇角挑起,噙着冷笑,“不过谋害皇子,郭舍这回是躲不掉了!”

    “我有时候真是害怕。”谢璇喃喃,“那些人都成了精,太难对付。”仰起脸儿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是担忧。

    韩玠低头瞧着她,将每一个眼神和神情都收入眼底。

    “不必害怕,凡事有我。”

    凶险的、阴诡的,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怕。熬过绝望、历过生死,曾经失去过一切,这一世所有的跌宕起伏都不足为惧。只要,她不离开他。

    风沙沙的吹入堂下,两个人怔怔的站了许久,谢璇低声道:“玉玠哥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眼神、举止,全都不一样。”那时候的他坚决而意气风发,纵马而来的时候璀璨夺目。如今的他却仿佛沉寂了,脸上鲜有笑容,心机却更深沉——以一己之力去对抗越王、郭舍和冯英,那是多么凶险的事情!

    可他却仿佛全无畏惧,甚至带着一种孤绝,像是全无退路只能向前。

    她忍不住揪了揪韩玠的衣襟,“可我觉得,这样好辛苦。”

    这是在心疼他?

    韩玠微微一笑,手指落在胸口,“你在这里,我不觉得苦。”袖口滑落的时候,隐约能窥见藏在其中的齿痕。那时候的他,为何那么狠,竟将伤口蚀成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