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东泽侯捧着酒盅,缩手缩脚地笑道:“徐公主不曾露面吗?” “燕侣拿徐公威胁她,她也没有露面。”冯皓冷笑一声,“说来这南吴女人也是烈性得像个傻子,竟然就这样投了火。” “谁知道呢。”东泽侯低矮着身子道,“小侯只听一点小道消息说,岑宫里那个烧死两千齐国人的,是徐公主的丈夫呢。” 冯皓执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徐公主的丈夫?” “是。”东泽侯挤了挤眼睛,“是徐公主的第六个丈夫,听闻姓柳,却是个不知名的人物。” 冯皓沉默地喝干杯中酒,才道:“这是个大人物。” 东泽侯谄笑道:“那又如何?徐世子便不是大人物了?还不是照样被咱们——” “报——” 一声断喝打破了堂上的歌舞升平,一名士兵手中攥着红羽檄书奔了进来,仓皇道:“不好了,将军!越国卢将军在岑河上被截击,我们的人都被打散了!” “喀啦”一声,冯皓竟是将手中酒杯都捏碎了,双目几欲裂出:“中计了!” *** 涣城。 城令的衙门早已改作了帅帐,此时四方的屋檐斗拱上都悬了白布,来来往往的人衣衫肃穆,额头上缠着白纱,眉宇间凝着愁恨。 一项首级被恭恭敬敬地放在大堂正中的香案上,炉烟袅袅,缭绕着那已清理干净的首级上平凡的男人眉眼。从额头到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将这普通的容貌添加了几分冷酷之气。 那一副铁面具在清理时被卸下了,洗得锃亮放在一旁,那幽深的眼孔中仿佛还泛出冷厉的光。 柳斜桥跟在易初身后给“世子”上香。所有人都相信了这就是世子,这就是世子的首级,当柳斜桥攀上蒙城城楼,撕扯下那旌旗上缠绕的绳索,看到这铁面具的一瞬间,他几乎也要骗自己相信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世子已经死了。 深秋的风穿堂而过,呼啸着卷起素白的纱帘,仇恨在香雾中氤氲翻滚。每个人含着沉默的悲愤来看上一眼,献三炷香,再沉默地离开。柳斜桥苍白的脸上却平静得骇人。他想了很久,想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子“死”了,她亲手杀死了“徐醒尘”。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内心里其实隐隐有着答案,却不肯相信,秋风太冷,吹得他的心肺如凋零的叶,血液一寸寸僵冻住,不再回流。他闭了眼,往香案前叩下三个头,径自举步离去。 “先生很想要这天下吗?” “我除了这天下,也没有其他的还能给你了。” “你爱我,我便给你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二) 易初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过去瞧不起他,以为这驸马不过是个在女人裤腰带上讨生活的男人,与公主比起来,他一万个不配。然而在举国动摇的时候,却是这个男人站了出来,他仍旧那样温和从容,好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退进四壁后的暗影中去,如果不是易初亲眼看见他在烽烟中抢上了蒙城、杀死了旗亭上的守军、一把扯下了东泽的大纛、然后一骑快马带着世子的首级飞驰归来—— 蒙城外的官道上,男人立马三军之前,沉默地举起了手中那铁面血污的人头。 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徐国的兵卒们,齐齐朝他下跪叩首,甲胄交击之声遏于云天—— 那一刹那,没有人说话,天上浮云流过,易初站在最前方,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眼中深而又深的痛苦的漩涡。 “我会带你们,”男人开口,嗓音却被烽烟熏得沙哑,他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我会带你们,为世子复仇。” 那般病弱的模样,那般低哑的声音,他甚至不能用双手抓稳缰绳,可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却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真的可以做到。 “末将但听驸马驱遣!”易初当先举起了长剑怒喝。所有男儿都在秋风中应和起来—— “但听驸马驱遣!” “但听驸马驱遣!” “但听驸马驱遣!” 易初看见驸马微微扬起了眉毛,那双浅色的瞳仁底下,有着他所陌生的光焰。 *** 九月十五,满月之夜,岑河上滞后的越国守军遭褚功明统率的徐军拦腰截击,全军覆没于浩瀚河水中。 九月二十,褚功明带兵顺流而下抵达蒙城外,与同时赶来的易初一部会合,直攻蒙城。齐将冯皓殊死抵抗,然而同在城中的东泽侯却不知去向。 九月廿三,东泽侯开蒙城门,rou袒负斧锧请降于徐。城中齐军已被反水的东泽人屠戮殆尽,冯皓带着十余亲兵往东北奔逃回国。 褚、易二将带兵入城,下的第一道军令便是在城门上斩杀东泽侯。 东泽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举国投降竟得了这样的下场,被人拉扯着犹嘶声哭喊:“你们——你们说好了的会放了我!那个——那个人呢,叫他出来,我要同他对质!堂堂大国如徐,竟也有出尔反尔的时候——” “你还不配同他对质。”褚功明冷笑道,“如本将所知,出尔反尔这种事,还是君侯您做得最是得心应手。” “——不可以啊,降虏不杀!”东泽侯的哭声被拖曳得远了,“降虏不杀,这是列国公认的军纪,你们这是要遭报应的——” “等到再没有‘列国’的时候,遭个报应也无妨。”褚功明走到门口,看着那畏畏缩缩哭哭啼啼的东泽侯被人悬在城门上的绞架上,过不多时,便再也听不见他的嘶喊声了。 “褚将军似乎与驸马颇相熟。”易初走到这位同袍的身边,神色有些复杂。 褚功明看他一眼,坦白道:“他在来涣城之前,先去找了我,定下了这个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易初低声道:“驸马是这样足智多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