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急报一封接一封传到了柴荣手上。新科皇帝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到了殿门前,他看到的是冰冷的石阶,空荡荡的广场。他相信,正是在这座宫殿前,一代枭雄朱温曾心急如焚地遥望过潞州的烽火;他还知道,同样在这里,雄霸天下的王者李存勖也曾在众叛亲离之际跪倒在这冰冷的石阶之上。残酷而真实的轮回活剧近在眼前。现在,他成了新的历史大戏的主角。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柴荣扬起头,有些不屑地笑了笑。他从来都不是宿命论者,他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神灵。在天下人看来,他只是从未证明过自己的雏角儿,是依靠姻亲才得以上位的幸运儿。但他心里却很清楚,梦想早已熊熊燃烧,而他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他就像一个精明的牌手,早已不声不响为自己留足了好牌。 赵匡胤,这是他的第一张王牌。此人出身军旅,骁勇善战,当年在郭威帐下便屡立奇功。柴荣为开封府尹时,将此猛将调入麾下,时任禁军将领。 张永德,出身豪富大家族,自幼习武。其父张颖曾为后晋石敬瑭麾下大将,与郭威过从甚密。郭威称帝后,招张永德作为婿,擢升左卫将军,加附马都尉,领和州刺使。第二年又升为殿前都虞侯、领思州团练使,不久又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两年之内再三升迁,军内耸动。虽然军中对身为驸马的张永德平步青云颇多非议,但柴荣很清楚,此人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 马全义,幽州人。十余岁便已精通骑射。后汉乾祐年间,李守贞镇河中,召置帐下。不久,李守贞叛乱,郭威兴兵讨伐河中。困守孤城的马全义毫无畏惧,每日率死士夜袭汉军大营,屡屡得手,天下侧目。河中城破后,马全义突围而出,更名改姓,亡命天涯。柴荣镇守澶州之时,马全义慕名来投,柴荣引为至宝。时任殿前指挥使。 有了这三张好牌,柴荣气定神闲。早在澶州时,他就着力打造自己的亲军。现在,他身边不仅有猛将,更有精兵。从过商,当过兵,更经历过沙场搏杀和宦海争斗的柴荣深深懂得,成功从来都不会从天而降,更不能靠求神拜佛。他一直在磨砺自己的战刀,现在,是时候拔刀而起了。 初登皇位的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在朝堂上几乎引发了一场sao乱。大臣们被新皇帝毫无预兆的心血来潮吓得魂飞魄散。短暂的沉默后,老臣冯道站了出来。 “晋州一战,刘崇锐气尽失,气势已衰,此次来攻不过是趁先皇驾崩,趁火打劫,做做样子而已。陛下刚刚即位,百业待兴,不宜轻动。可命一上将领精兵御之足矣。”冯道用他惯常的舒缓语气缓缓道。冯道发话,众人长吁了一口气。冯道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威望之高,无人能及。由他出来劝说皇帝,那是最适合不过了。 柴荣霍然起身。“当年大唐太宗皇帝平定天下之时,每战必亲征阵前,如今大敌当前,朕又何敢偷安!”他没有正眼看冯道,而是看着满朝文武。他真的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读懂他的内心,能够如他一样重新燃起再建盛世的火焰。 “陛下自问能比得上唐太宗吗?”冯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道。柴荣清澈的双眼里透出一股凌厉的微光。“以吾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但冯道仍然不依不饶,他的语气沉重得如一潭死水:“不知道陛下能为山否?”朝堂上一片死寂。震惊过后,柴荣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抑制不住的讪笑声。 柴荣没有发火。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看着他那双浑浊得几乎失去了光华的眼睛,就像看到了曾经光芒万丈的大唐王朝悲哀的背影。现在他才明白,他将要面对的敌人岂止是北方草原上的契丹骑兵,岂止是河东那帮天天想着复仇的凶悍之徒,岂止是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 他站在万人膜拜的位置,但这一刻,柴荣却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荒原中心,孤独地面对绝望。这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老朽消沉之气,几乎令他窒息。这个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笔墨所及,流出的尽是浮华空洞、无病呻吟的文字;舞台之上,唱出的全是奢华无力的靡靡之音。而就在这个大殿之外不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天穹下,求神拜佛的地方,人头攒动。寺庙和佛像修得越来越金碧辉煌,人们的脸上却越来越多的恐惧和麻木。 一股无名之火从柴荣心底喷薄而起。洗刷幽云之耻尚遥遥无期,北方强敌正又一次磨刀霍霍,厉兵秣马。亡族的危险慢慢逼近,而天下人却浑然不知!他们早已丧失了进取的灵魂,更失去了去梦想的力量。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战乱中,在一次次疯狂暴戾的屠戮后,他们已经被榨干了最后的灵魂,剩下的只有无谓的苟活。失去灵魂远远比死亡更可怕。需要做的事看来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积弱的国力,混乱的天下,还有世道和人心。 大臣们悄悄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久久沉默的皇帝。面对老臣冯道在众目睽睽下近乎挑衅的质疑,柴荣并没有发怒。他到底在想什么?终于,他们发现皇帝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柴荣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必再议!朕意已决,十日之后,朕将御驾亲征!”说完,柴荣长袖一挥,转身而去。所有人都听见了皇帝浑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大殿内回响:“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 人们面面相觑。这个刚刚登基不过半月的新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匹又一匹的快马顶着飘飞的大雪从开封皇城内疾奔而出。“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为帅、镇宁节度使郭崇威为副,即刻领兵从磁州出击,切断北汉军退路!” “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为帅,保义节度使韩通为副,即刻领兵从晋州出击,阻击敌军南下!” “宁江节度使樊爱能、清淮节度使何徽及、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各统本部军马领兵急赴泽州待命!” “宣徽使向训监督各部,不得有误!” 柴荣的诏令一封接着一封。命令简洁而明确。整个中原沸腾了。各方军队开始迅速集结,隆隆开进。 “钦命冯道护送太祖灵柩前往山陵,郑仁诲为东京留守。”这是柴荣发出的最后一封诏书。所有人都明白了,以护灵为名义调开固执的老臣冯道,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御驾亲征,与汉、辽联军决死一战! 柴荣布下的大网正急速向潞州一带的敌军合拢。 符彦卿部从磁州(今河北省磁县)北上,穿越太行山脉,直逼汉、辽联军的后路;王彦超部集中了河中军主力,从晋州(山西省临汾市)东进,逼近阴地关;而其他各路后周军队则源源不断地向泽州(今山西省晋城市)云集。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三月,柴荣在开封誓师,正式出兵。他最信任的三名禁军将领赵匡胤、张永德、马全义全部随行。这一战,柴荣几乎集中了后周所有的精锐兵力。他一出手,便无疑反顾地把自己放到了悬崖边上。 柴荣很清楚,他已经压上了全部筹码。潞州城下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将决定后周王朝未来的命运,要么分崩离析,要么重燃希望。也许,这并不是他和对手决战的最佳时机,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远远还没有准备好。但时局如此,远非他能够控制。他相信,不管是后汉皇帝刘崇,还是契丹猛将杨衮,都不会预见到初登皇位的他会突然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出其不意,这对他来说或许是唯一的利好,他必须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个优势。 大军一出城,柴荣立即下令,全军疾行,日夜兼程。仅仅五天时间,后周军队已经向西疾驰了五百余里,到达怀州(今河南省沁阳市)。 在携带大量辎重的情况下每天行军百里,让很多将士吃不消了。禁军将领赵晁偷偷找到柴荣身边的侍官郑好谦说:“现在敌军气势正盛,我军应该稳健持重。皇上性子太急,这样一味冒进恐怕不是办法,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应该找机会劝劝他。”郑好谦不懂军事,一听赵晁这话好像挺有道理,急忙跑到柴荣面前劝谏。 柴荣勃然大怒。他知道郑好谦从没上过战场,根本不懂行军打仗之事,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是受军中将领支使。一番威逼之下,郑好谦终于把赵晁供了出来。柴荣二话不说,立即把赵晁、郑好谦抓捕下狱。 消息一出,全军大震。一个是禁军将领,一个是皇宫内侍,皇帝为了急行军,毫不犹豫地处置两名亲信,决绝之心,可见一斑。没有人敢再有疑虑。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有跟着皇帝,把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当作人生中最后的战役。 10 高平之战 当后周军队向着潞州急速前行时,战局已经发生了剧变。 急于攻入中原的刘崇看着城高墙厚的潞州,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复制当年耶律阿保机的“蛙跳”战术,掠过潞州城,直扑中原腹地。刘崇相信,不仅初登皇位的柴荣不会亲征,而且后周援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到来。他要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在后周军主力尚未集结前给中原王朝重重一击。 看着潮水般向南涌去的敌军,潞州守将李筠瞠目结舌。刘崇这一招让他的坚守瞬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潞州以南还有没有后周军队,但不管怎么样,阻止敌军南进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能对天暗祷,友军能及时挡住这群凶残的虎狼之师。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三月十九日,后周军前锋与汉、辽联军在泽州高平城南郊狭路相逢。所有人都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这将是关系到后周王朝生死的一场决战,这将是柴荣登基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他是会像李存勖那样一战成名,用对手的鲜血为自己的皇冠加冕,还是会像石重贵那样自取其辱,一战而从皇位上跌落? 得知前锋接敌,柴荣敏锐地预感到大战一触即发。他立即命令前锋对北汉军主动发动攻击,缠住北汉军队,同时催动大军急速北进。潞州、泽州交界,这正是与敌决战的最佳地点,他决不能让敌军退回河东,更不能让敌军进入关中平原。 巴公原,位于晋城县与高平县的交界处,北依界牌岭,南邻三嵕岭。这是一处开阔的平原,源泽河从中而过,四季长流,河水清澈。在兵家眼里,这是一个进行会战的绝佳战场。双方在那一刻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将决战之地选在了这里。 面对挡住去路的后周军队,刘崇毫不犹豫地列出了一字长蛇阵,大将张元徽率军居左,杨衮率辽军居右,自己则亲率北汉军主力居中。柴荣如此神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让刘崇略感惊讶,但他却并不害怕。刘崇相信,在兵力明显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击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并非难事。 柴荣同样冷静而果敢。他立即作出部署,以大将樊爱能、何徽居右,对付张元徽;白重赞、李重进居左,对付杨衮;向训、史彦超率精锐骑兵居中;自己则带着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等将亲临阵前督战。 柴荣的底气并非无缘无故。在他身后,河阳节度使刘词率领的军队正在向战场赶来,如果能及时到达,将扭转战场上的兵力对比。同时,他已派出猛将李彦崇率两千精兵悄悄绕到北汉军后面,在巴公原以北的江猪岭设伏,准备等北汉军败退时予以伏击!既然战端已开,就要彻底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决不能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两支军团滚滚向前,霜寒未褪的原野上扬起了巨大的尘土,弥漫了天地。历史上著名的高平之战就此爆发。 此时北风正急,漫天尘土朝着后周军队扑面而来。赵匡胤急奔到柴荣面前道:“陛下,如今我军逆风而战,不利于我。况且敌军势大,如此硬拼恐难以取胜。不如暂退,待刘词援军赶到再战不迟。”柴荣没有说话。风沙瞬间把他的脸染成了苍黄色,但表情却依然坚定。赵匡胤久经战阵,所言不无道理。但柴荣更清楚,两军对垒之势已成,此时不能退。一旦临阵退缩,恐怕会再现当年后梁大军在柏乡之战中的惨败。不管多么凶险,都只能迎难而上。 很多时候,在别无选择之时,一个人或者一支军队往往能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就像现在,柴荣除了赌,已经别无选择。 大风呼啸,尘土漫天的平原上,巨大的人潮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对阵双方的左右两翼首先接战,立即陷入到惨烈的搏杀中。北风越刮越猛。后周军逆风进攻,加之兵力劣势,巨战之后,已然渐露疲态。刘崇得意地看着战阵一点点向南推移,大发感慨:“原来周军战力如此之差!早知如此,我自己就可以把这帮小贼手到擒来,何必再去求契丹人!”众将一听皇帝这样说,顿时看到了吹溜拍马的机会,纷纷附和。众人追捧之下,刘崇更加得意,跃马挥鞭,上前豪言道:“贼军不堪一击,我要亲率大军出击,一举生擒柴荣小儿!传令各部,全力发动猛攻!” 此令一出,北汉军中鼓角齐鸣,号旗乱动,已然发出了全面进攻的命令。辽将杨衮久经战阵,见刘崇仓促发出总攻命令,心中大急。杨衮拍马疾奔到刘崇面前,高声道:“后周军看似不敌,但阵势严整,暗藏杀机,万万不可轻敌冒进!”刘崇哈哈大笑:“你不愿出战就算了,不必多言,看我率汉军独自破敌!”好心提醒却遭到嘲笑,杨衮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战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汉辽联军中,右翼的辽军固守不动,而左翼和中路的后汉军队则在刘崇的命令下狂飙突进。不知不觉中,汉辽联军的一字长蛇阵已出现了危险的扭曲和断裂。 北汉军左翼的张元徽部进攻最为积极。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最拿手的就是骑兵突击,他决心在皇帝面前露一手。总攻命令一下,张元徽亲率最精锐的一千重骑兵猛攻后周军右翼。北汉骑兵身披重铠,手持长枪,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地而来,声威逼人,震天动地。 镇守右翼的是后周将领樊爱能、何徽。这两人都是郭威手下的心腹将领,不久前刚刚被分封为地方节度使。但即使是这两员久经战阵的将领也被敌军的声势吓破了胆。在河东重骑兵的猛烈冲击下,后周军右翼终于崩溃。樊爱能、何徽落荒而逃,来不及逃跑的士兵纷纷丢盔弃甲,向北投降。 看着东边混乱的败军,柴荣心里格登一下。巴公原是平原,无险可守,如果侧翼崩溃,则河东骑兵顺势猛攻,自己必然全军覆没。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会战的柴荣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凶险。王朝的命运,万千人的生死,竟然全都决定于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刚者易折,欲速不达。”他猛然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谆谆教导。难道,今日,此地,真的要一语成谶? 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撞上了他的后背。他面前的大风骤然消失了,随之而来是更大的尘土,从身后漫卷而至。风向变了!肆虐的北方变成了猛烈的南风!转眼间,狂风彻底调了个身,朝着正潮水般涌来的北汉军队迎面扑去。一直顺风进攻的河东骑兵们纷纷掩面。巨大的风沙封杀了前进的方向,北汉军的攻势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柴荣的眼睛亮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良机!形势如此紧迫,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柴荣拔出佩剑,厉声高呼:“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杀!”狂风呼啸中,众人只见雪白的披风迎风怒展,柴荣已纵马而去。关键时刻,皇帝竟然亲自挥刀上阵,后周将士大受鼓舞,纷纷跟着柴荣朝东边的缺口杀去。 柴荣的大胆举动令他的禁军将领们措手不及。赵匡胤第一个清醒过来,他一提缰绳,疾奔到呆若木鸡的张永德面前大呼道:“战局危急,只有决死一战!请张将军速速领兵抢占东边高坡,我领兵向西攻击敌军侧翼!”大战之前,赵匡胤早已对周边地形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如今战局突变,赵匡胤的应对之策脱口而出。他的思路很清晰,和张永德分兵扼住巴公原东侧的两翼,阻击疯狂突击的河东骑兵,为柴荣分担压力。听到赵匡胤的高呼,张永德这才回过神来,奋然应道:“好!就这么办!陛下都亲自上阵了,我们唯有以死相拼!” 赵匡胤、张永德各领两千禁军,左右掩杀而上。张永德一口气冲上巴公原东侧的高地,指挥弓箭手对河东骑兵群猛烈射击。刚刚从狂风沙尘的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北汉军遭到了后周禁军的迎头痛击,顿时陷入混乱。刘崇眼见攻势受阻,心头大急。他取下佩剑,交给侍卫大吼道:“拿去交给张元徽!不惜一切代价撕破贼军防线,不惜一切代价!” 双方都很清楚,大战的决胜时刻已经到来。谁能控制住混乱的东线,谁就掌控了全局。 在混战最激烈的地方,柴荣的白袍早已隐没在刀光里。冲锋之时,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义一直紧跟着柴荣。一番巨战之后,两人已被冲散。马全义大急,一番左冲右突之后,终于在战团中看到了那早已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战袍。战袍依然在风中招展,柴荣还在战斗。一股热血从马全义心头喷涌而起。他扔掉早已砍出无数缺口的长刀,伸手取下长弓,引弓怒吼:“皇上勿忧,我来也!”人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马全义引弓跃马,扑入敌阵,如天神下凡。弓弦响处,北汉骑兵纷纷落马,一时之间,连毙数十人。马全义的疯狂演出彻底激发了后周士兵们的斗志,霎时便有数百骑卷地而来,跟着马全义一起冲杀到柴荣身边。 在后周军的猛烈反击下,河东骑兵终于顶不住了。北汉军侧翼层层崩裂,已有溃败之势。 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胜局被扭转,北汉大将张元徽心急如焚。他举目四顾,战线中部依然在激战,显然已陷入僵持,而平原的西边,辽军则毫无动静。显然,他再也不能指望援军,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张元徽深吸一口气,拔出刘崇派人送给他的佩剑,率着亲兵又一次冲了上去。 占据高处的张永德很快发现了北汉军的异动,他立即指挥弓箭手对准扑过来的北汉骑兵一通乱射。箭雨中,张元徽的战马中箭,扑倒在地。张元徽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涌上来的后周士兵乱刀砍死。主将丧命,北汉军士气彻底崩溃。后周骑兵如狂潮般撕裂了北汉军队的左翼,朝着刘崇的后路掩杀而来。后周军乘势全线反击,战局已全面逆转。 刘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半天时间,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军队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被柴荣一点点翻盘。都说郭威是一世豪杰,没想到他的养子也如此厉害!“陛下!我军全线溃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部将急不可耐地对刘崇大叫。“不能退!”刘崇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很清楚,这一战如果就这样败了,河东将再无翻身可能。“拿我的帅旗来!我要亲自反攻,跟柴荣一决高下!”刘崇一把抢过帅旗,在风中发疯般地挥舞起来。“杀回去!杀回去!”刘崇的亲兵纷纷举刀,迎着溃逃下来的士兵厉声呵斥。 狂风吹掉了刘崇的头盔,裹挟着那面巨大的帅旗向后倒去。刘崇徒劳地在狂风中搏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坠马。那面鲜红的帅旗被风刮出数丈,飘落尘埃。坐在尘土中的刘崇绝望地看着败军的马蹄践踏过他的旗帜,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山崩般一泻千里。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彻底被柴荣击倒,再无翻盘的可能。情绪崩溃的刘崇再也控制不住,仰天痛哭。 不远处,杨衮冷冷地看着灰飞烟灭的北汉军队,嘲讽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察觉到,对面那支中原王朝的军队迥异于他曾经熟悉的后晋、后汉军队。这支军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强意志,这样的军队一定会成为契丹人难以战胜的大敌。杨衮挥了挥手,带着辽军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战场。北汉军败局已定,他没有必要为愚蠢的刘崇陪葬。 在被鲜血染红的原野中心,柴荣缓缓垂下已拼杀得近乎麻木的手,颤抖着把蘸满鲜血的佩刀轻轻放进刀鞘。放眼北望,残阳如血,远山苍茫。他的梦想之路,终于有了一个绚烂的开始。 第三章 励精图治 高平一战的惊险获胜让柴荣振奋,更令他反思。他终于明白,百废待兴的中原需要的远远不止是一次胜利。他需要的是一次全方位的变革,一场足以让中原再次崛起的新政。 11 乱世用重典 暮色渐渐笼罩了天地,北汉军队已经彻底放弃了这片平原。激战后的巴公原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宛如巨大的坟场。阵型严整的后周军团,正在有节奏的鼓点中滚滚向前。遭受重创的北汉军不得不退入界牌岭,企图依靠山险继续固守。但很快,巴公原上又响起了周军将士们雷鸣般的欢呼声,老将刘词率领的上万精兵终于赶到了战场。 柴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生与死,成与败,其实就在一线之间。很幸运的是,这一次,胜利的天平倒向了他。“不要给贼军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夺下界牌岭!”柴荣看了看浑身浴血的张永德、赵匡胤,大声道。 二将对视一眼,飞马而出。在他们身后,跃马舞刀的将士们呐喊着冲向山谷。无数面军旗在晚风中如波浪翻卷,弓箭如暴雨般倾泻在山涧上,柴荣听见北汉士兵正在绝望地哀嚎。他心里涌起一阵悸动。很多年前,朱温、李存勖,还有曾和他们一样割据一方的枭雄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把对手无情地踩在脚下,享受胜利的欢呼。但为什么,此时的他心里却突然泛起一丝倦意? 几十年里,这样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之后,留下的还是那个残破、混乱的天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陛下自问能比得上唐太宗吗?”出征之前,老臣冯道的诘问声犹然在耳。不错,这一战,他已经成功地证明了自己,但这样就能比得上唐太宗李世民吗?李世民能成为圣君的代名词,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扫除群雄,曾经帮父亲统一天下。这么多人记得他,这么多史家不吝笔墨为他高唱赞歌是因为他创造的那个清平的盛世。 “贞观之治”。那样的年代已经离这个时代太远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渴望盛世重现。 军队成功攻上界牌岭,周字大旗在山巅高高飘扬。他真希望,这场大胜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胜利,而是一个太平盛世开始的序曲。 北汉军残部只能继续向北溃逃。为了阻止周军追击,刘崇下令丢掉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兵器盔甲、辎重牲畜,层层叠叠,塞满山谷。柴荣却停止了追击。早在会战前,他已派泽州刺史李彦崇领兵扼守江猪岭,阻断了北汉军队的退路。他相信,刘崇已在网中,插翅难飞。 而此时,不知战局早已逆转的后周将领樊爱能、何徽却仍带着残兵败将疯狂地向南逃窜。这支被敌人吓破了胆的败军却没忘记在逃命路上捞一笔横财。他们一路大肆抢掠,当地百姓,军用物资,统统都没有放过。在他们看来,战争中的抢掠名正言顺,以前那么多支军队,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柴荣怒不可遏,急忙派遣使者追赶,要求樊爱能、何徽立即停止抢掠,整军北返。但疯狂的士兵们甚至不相信使者的话,一涌而上把试图阻止他们发财的皇帝特使砍成了rou泥。 更可悲的是,这支败军造成的恶果还远远不止如此。溃逃中,不少士兵慌不择路,逃到了李彦崇设伏的江猪岭。见到友军,败兵们立即绘声绘色地把高平之战描绘成了一场彻底的惨败,怂恿大家一起逃亡。李彦崇孤军深入敌后,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心生狐疑,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宁可信其有,匆匆领兵退去。仅仅半日之后,北汉军队便潮水般涌过了江猪岭,向着太原的方向疯狂溃逃。柴荣精心布置的大网,自破一角,最终功亏一篑。 三天后,柴荣大军抵达潞州。在这里,柴荣终于见到了坚守多时的李筠,还有得到消息后仓惶赶来的樊爱能、何徽。 柴荣决心已下,他的身边决不能容忍这样的将领和军队。张永德被紧急召进了行宫。柴荣开门见山:“高平一战,樊爱能、何徽临阵脱逃,又纵容士卒大肆劫掠,简直无法无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张永德一惊。樊爱能、何徽都是郭威的心腹爱将,又受遗诏托孤,难道皇帝竟然真要拿他们开刀? “樊爱能、何徽曾受先帝重托,且用为一方节度使。没想到大战之际却望敌先逃,死未塞责。陛下有削平四海的大志,应严明军法,整肃军纪,否则,就算有百万之师,也难以平定天下!”张永德鼓起勇气,大声道。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相信柴荣绝不是平庸之君。 “啪!”毛毯上的枕头被柴荣一把扔到了地上。张永德被吓了一大跳。“哈哈哈,知我者,抱一(张永德字抱一)也!”柴荣站起身来,指着张永德,哈哈大笑。 张永德说得没错。柴荣需要的军队绝不是只会杀戮的野兽,更不是乘火打劫的强盗,他需要的军队不仅能击败最凶悍的敌人,还要建立最光辉的盛世。他的敌人远远不止河东和契丹,他的敌人是这个混乱的时代,是正被战乱腐蚀的人心。如果他不能重建道德与秩序,就算收复燕云十六州,也难以重建盛世。如果不能彻底改变这支军队,他最终只能重复朱温、李存勖的悲剧。 皇帝一声令下,禁军们蜂拥而出。很快,樊爱能、何徽以及所部军使以上的军官七十多人全部遭到拘捕。 潞州城外,上万士兵列队以待,看着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踱到了这些五花大绑的将领面前。樊爱能等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柴荣那张铁青的脸。“你们都是沙场老将,曾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没想到高平一战,你们竟然畏敌如虎,望风而逃!你们是想把朕当作礼物,送给刘崇吗?”柴荣指着,厉声呵斥。全场一片死寂,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临阵脱逃已是死罪。没想到你们竟然沿途劫掠,简直无法无天!我堂堂大周军队,岂是你们这帮为非作歹之徒的立足之地!来人,把这帮贼臣全部斩首示众,以正军法!”柴荣话音刚落,一将冲了过来,跪倒在地,正是赵匡胤。“陛下!何将军之前镇守晋州,曾立下大功,可否暂且饶他一命,戴罪立功?”柴荣心头一震。不错,三年前的晋州之战,正是何徽领兵坚守,拖住了北汉军队,才有后来王峻的破敌大功。对后周王朝,何徽确实是有功之臣。柴荣摇了摇头。“乱世当用重典。何徽违反军法,死有余辜。念在其曾有功于社稷,死后可赐其棺材,送归老家安葬。”说完,他闭上了双眼。 刚刚登基,便杀父亲的托孤爱将,他心里比谁都更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做,将给万千苍生留下更大的痛苦。这个时代已经在混乱与杀戮中轮回了太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重蹈覆辙。人们看见皇帝举起了右手,那只手在风中微微颤抖,但终于坚定有力地挥了下去。 刀光闪过,樊爱能、何徽人头落地。 接下来,擅自撤兵的李彦崇也遭到贬谪,而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李重进、史彦超等在高平之战中表现不俗的将领们则全部得到封赏。还有大量作战英勇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得到了升迁。全军士气大振。军法如山,赏罚分明。柴荣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这支军队注入全新的气质。 高平一战后,后周军队在太行山以南已完全占据主动。柴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的各路大军继续向北推进。他命符彦卿为大军统帅,郭崇威、李重进、史彦超等为将,以后周军主力从潞州北上,直逼太原。同时,又调孟州、陕州、澶州等地的军队分路北进。总数达二十万人之众的后周大军已成会攻太原之势。 后周军节节胜利,连下汾州(今山西汾阳县)、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太原以南的重要据点悉数被端。接着,符彦卿率大军攻到太原城下,其他各路后周军队则分兵扫荡太原周围的各个州县。很快,太原以西的石州(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宪州(今山西静乐县)、岚州(今山西岚县),太原以北的忻州(今山西忻州市)、盂县(今山西孟州市)相继落入周军之手。不到一个月时间,太原外围各个要点均被拿下,北汉都城已陷入后周大军的战略包围中。 当大军如秋风扫落叶般纵横河东之际,柴荣却异常冷静。他带着亲军缓缓前行,巡视自己刚刚夺下的土地。要征服一个国家,首先要了解这个国家。 通往太原的官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挤满了道路两侧,看着滚滚北进的后周大军,个个欣喜若狂,泪流满面。面对异国军队的入侵,北汉的老百姓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和恐惧,反如重获新生般喜悦。老百姓们看见了被拥簇在杏黄顶盖下的柴荣。他们立即意识到这肯定是后周的某个大官。许多胆大的老百姓冲破了卫士们的阻拦,不顾一切地扑到柴荣的马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些老百姓竟然在柴荣面前痛陈起刘崇的残暴统治,北汉官员的横征暴敛。柴荣挥挥手,止住围上来的卫士,面色凝重地听着百姓们的哭诉。 柴荣明白了,原来刘崇跟其他的地方豪强军阀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繁重的苛捐杂税,同样残暴的强权统治,同样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天下从分崩析离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统治者就层出不穷。而改朝换代,不过是这出悲剧里毫无意义的插曲而已。 柴荣觉得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果称霸天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这样的称霸又有何意义?每个人都在向往盛世,每个人都在为前朝圣君高唱赞歌,但他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却个个巴不得刮地三尺,搜罗尽天下的财富。那些割据一方的所谓强者们,又有几人能真正承担起这个时代给予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志在天下,就一定要承担起这个天下的希冀和重托,”柴荣在心里暗道:“没错。我不仅要夺得这个天下,还要重建秩序,让天下再回盛世。” 柴荣只觉得一股豪情冲天而起。他扶起跪倒在地的百姓们,高声道:“你们放心!我大周朝一定会待民如子,恩泽天下!让大家都不再颠沛流离,让大家都过上安稳日子!” 老百姓们欢呼起来。从他们僵硬而沧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由衷的快乐过。更多的人涌了上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献上自己一切拿得出的东西,愿意帮助这支军队尽快让他们从刘崇的残暴统治中解脱出来。 柴荣感慨地对身边的张永德、赵匡胤说:“看到了吧。得人心者得天下。不管这个天下看起来有多么混乱,不管这个世道看起来有多么不堪,道理亘古不变。要得天下,光有武力是不行的,还要靠文治。”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柴荣身边的赵匡胤不仅听懂了这些话,更牢牢记住了这些话。事实证明,在赵匡胤后来建立的那个王朝的血脉深处,一直都流着柴荣定下的这些规则。 柴荣挽缰扶辔,缓缓北上。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此次北上征伐,原本只是想给刘崇一个教训而已。如今看来,百姓箪食壶浆,翘首以待我军北进,人心如此,时不我待!”柴荣停住马头,回首众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决地说:“既然如此,此次我们便一鼓作气,攻下太原,扫灭伪汉!”众将面面相觑。现在大家才知道,原来皇帝的决心如此之大,竟想一战而灭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