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深夜里,突然马蹄大作,隐隐还有喊杀声。王檀大惊失色,“一定是晋军援兵到了!”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抢步上马。睡梦中惊醒的梁军惊慌失措跑出了军营,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只觉劲风扑面,一大股敌骑已撞破营门,袭杀进来。 梁兵们乱作一团,四散而走。王檀见势不妙,狠狠一挥马鞭,催动战马,扬手大叫:“撤军,马上撤军!”数万梁军涌出了军营,跟着王檀在夜色中仓惶而逃。晋军援军到来,再不跑快点,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惊慌失措的王檀根本不知道,正赶往太原救援的那支军队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晋中平原,而且只有区区五百骑。接到太原急报的李嗣昭匆忙之中只能让牙将石君立率五百骑兵救援。潞州城外,也不断有梁军部队出没,李嗣昭怀疑梁军很快就要对潞州发动攻击,李嗣昭并不敢轻举妄动。 闹腾了一整夜,王檀终于搞清状况,晚上夜袭的不过是城里偷偷溜出来的数百敢死队而已。王檀又怒又羞,当年他以数十人夜袭敌营,大获成功,靠的就是乱中取胜,让敌人自相惊扰,没想到自己却被同样的疑兵之计作弄。 “集合军队,整修大营!明日午后继续攻城!”王檀气得直跺脚。被敌军这样一搅,又要重新部署进攻,时间就这样被白白耽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过一个时辰,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必须要抢在援军尚未赶到时攻陷太原。 夜晚率敢死队出城袭击梁军大营的正是老将安金全。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这样一次出击竟然会对梁军造成这么大的混乱。“梁军看似势大,实则毫无斗志,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大人莫慌,太原定然无忧。待援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敌军!”安金全一边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一边笑着对张承业说。见老将军这样说,张承业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点点头,举目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就是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到……” 援军到达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张承业的预计,更超过了梁军的预计。石君立的五百轻骑兼程而来,一夜一天狂奔五百余里,于次日深夜到达太原以南的汾水岸边。王檀早已派军封锁了汾水上唯一的通道——汾河桥。守桥士兵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他们倚靠在桥头,正昏昏欲睡。巨大的轰鸣和喊杀声突然爆发,一大群晋军骑兵就像从夜色中蹦出的妖魔,举着寒光闪闪的战刀,纵马踏上了汾河桥,迎面杀来。 守桥士兵的斗志瞬间崩溃,四散而逃。石君立率队一掠而过,马不停蹄,直扑梁营。援军到来的消息让太原全城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冲上了城楼,摇动火把,呐喊助威。安金全传令打开城门,亲率军队向梁营杀去。 前一夜才受到彻夜惊扰的梁军再度陷入恐慌中。黑夜里,太原城楼火把乱摇,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和马蹄声,这一次不会有假了,一定是晋军主力大举回援!甚至没有等到主将的命令,各路梁军立即丢弃了军营、辎重,向南方落荒而逃。混乱中,数万梁军互相践踏,难辨敌我,王檀被裹挟在乱军中毫无办法,只能随着败军的洪流一路南逃。 王檀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他知道,此战一败,梁军在黄河以北再也难以立足,要不了多久,晋军就将直逼汴州,在中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他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败退河中的王檀调任郓州,几个月之后,在一场兵变中,王檀死于非命。 28 如梦,如梦 得知太原转危为安,正率军心急火燎往回赶的李存勖立马山冈,哈哈大笑。“梁军小贼,尽用这些奇巧诡计,想要偷鸡摸狗,简直可笑之极!传令,让李嗣源、李存信分兵扫荡河朔,我要让黄河以北的贼军再无立足之地!” 晋军的报复性攻击开始了。916年三月,晋军攻陷卫州(今河南卫辉市),四月,天雄军攻破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六月,晋军大举进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朱友贞派心腹将领张温领兵援救,张温却带着人马倒戈投降。至此,后梁帝国在黄河以北的土地,除了孤零零一个黎阳,全部落入李存勖之手。朱友贞闻报,痛哭流涕,仰天长叹。他知道,所谓梁晋争霸,大势已去。晋军渡河南下,只是时间问题。从此,梁帝国的腹心之地,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动荡与战火中。 李存勖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太原城。全城军民扶老携幼,倾城相迎。这位河东之王,如今已经成为太原的精神象征,成为他们心目中无人能敌的神话。这位正当而立之年的天才,早已超越了他父亲的成就,把沙陀族人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为这个古老的部落创造了不可思议的荣耀与辉煌。 张承业恭恭敬敬地走到李存勖马前,行礼完毕,他用颤颤巍巍的手带过来两个人。正是在太原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安金全与石君立。“大王,安、石二位将军,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率部众奋力死战,击退梁兵,为保太原不失立下头功,忠勇可嘉!” 李存勖用眼角瞟了一下张承业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显然是早已退休的老将;另一个则其貌不扬,衣甲破旧,一看就是晋军中的低级将领。我堂堂晋王,转战河北,平定魏博十万雄兵,太原城力保不失靠的是我李存勖的威名与智谋,莫非这一个老头,一个小小牙将比我李存勖还厉害?一丝不悦掠过李存勖的心头,他语焉不详地嗯了两声,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只留下张承业与两位功臣孤单地立在寒风中。 李存勖的归来让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王宫再次陷入忙乱,这其中最慌张的要属他的三位夫人:韩氏、伊氏还有刘玉娘。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三个女人各怀心事地站在高大的殿门外,脸上挤出非常夸张的笑容,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马队。刘玉娘是其中最忐忑不安的一个。当她和李存勖独处一室的时候,她会感到无比自信。她知道李存勖需要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那是她可以控制的。但和这两个女人,她的对手们站在一起,她却觉得不安。 相貌,她自信远在她们之上。而且,就在六年前,她还为李存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在其他方面,她却处于完全的劣势。谈出身,她最为卑贱;论资历,韩氏是李存勖的正妻,而自己只是他的第三个妃子,甚至还排在伊氏之后。但她绝不能容忍自己刚刚到手的尊贵生活化为乌有,也不能容忍自己屈身在这两个无论相貌还是才情都远不如她的女人之下,老死冷宫。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就像一个准备起跑的赛手,急于抢先冲到那个男人的身边。 威风凛凛的开路将军走过去了,一长列端着大旗的骑兵们也过去了,李存勖终于出现在她们面前。李存勖翻身下马,见到他的女人们,他得意地咧着大嘴,哈哈笑着,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不约而同,三个女人一起花枝摇摆,向他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只便轿抬了上来,轿帘掀开,下来的是同样年轻美貌的女人,她正风情万种,眼带春色地看着李存勖。 笑容在三个女人脸上凝固了。她们都认得这个女子,那是李存勖亲征潞州,大破夹寨之后带回来的女人,据说是兵败被杀的梁将符道昭的妻子侯氏。在那个时代,把战败者的女人掳回来享用似乎成了惯例。于是,按惯例,李存勖把侯氏带回了太原,成了他独享的女人。跟明媒正娶的夫人们相比,这个被掳掠回来的女人地位自然最为低下,女人们私下给侯氏取了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夹寨夫人”。但令人不安的是,李存勖似乎对这个战利品情有独钟,每天晚上都让侯氏侍寝不说,甚至出征河北也让她随军。阴霾浮上了三个女人的心头。而刘玉娘则更加不安。看着女人丛中展颜大笑的李存勖,她的双眸闪过一丝寒光。 月华如水,晚露滋润下的王宫花园内散发着暧昧的香气。刘玉娘静静地守候在一株牡丹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格里的人影。她知道,李存勖是个孝子,每次远征回来都忘不了到母亲那里请安,她要在曹太后房前耐心地等待,等着她的猎物出来,心甘情愿地进入她的怀里。 晋王宫中的夜晚宁静而不安,但千里之外的开封皇宫,却成了混乱的杀戮之地。 刘鄩和王檀两路溃败,让朱友贞惊慌失措。河北已失,晋军随时可能渡过黄河,挥师南下。为了巩固黄河防线,朱友贞紧急征调刘鄩返京商议,没想到羞愤交加的刘鄩根本不听征召。开封城内人心惶惶,天天都流传着晋军即将渡河的消息。 太行山以东,黄河上重要的渡口有两处。一处是黎阳,另一处是杨刘(今山东东阿县东北)。朱友贞早已不奢望夺回河北,他只希望能够守住黄河防线,确保京城的安全。朱友贞封了个宣义军节度使的大官给刘鄩,让他率军进驻黎阳。但杨刘又怎么办?朱友贞思来想去,实在无人可用,于是让驻守开封的李霸率一千人进驻。 自朱友贞称帝以来,后梁土地日渐缩小,各地反叛此起彼伏,财政收入锐减,国库空虚,拖欠军饷成了常事。开封驻军已经几个月没得到军饷,早就怒气冲天,现在听说朝廷竟然要把自己派到杨刘去,顿时炸开了锅。开封城里早已谣言四起,说晋军即将大举渡河南下,渡河的地点很可能就是杨刘。现在把我们派去驻守,岂不是送死吗? 李霸和他的士兵们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白天假装开拔的李霸军突然趁夜杀回开封,他们疯狂地冲进民宅、商铺大肆洗劫,四处纵火,把开封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些暴徒们沿着大街一路洗劫,一直冲到了皇城南边的建国门前。 惊慌失措的朱友贞在侍卫军的保护下登上建国门城楼。他白皙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中显得更加苍白。城外的变军已经彻底癫狂,他们企图砸开城门,冲进皇宫。城楼上的侍卫军不断用弓箭阻止着一波又一波向城楼冲来的变军,黑夜里充斥着惨叫和呼号,就像一幕惊悚的恐怖剧。 变军士兵突然发现了城楼上站立的皇帝,他们就像发现了财宝一样地狂呼乱叫起来。“烧死皇帝,用火烧死他!”有人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受到启发的变军立即想到了攻击皇帝的办法。他们把浸透了灯油的布团绑在竹竿顶上,然后点燃布团,将竹竿直接伸到朱友贞站立的城楼之下。无数的火球点了起来,把整个建国门照得一片血红。朱友贞脸色大变,要不了多久,整座城楼就将陷入一片火海,难道朱家基业将在这个恐怖的夜晚灰飞烟灭?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击碎了花园的寂静。李存勖终于从曹太后的房里出来了。刘玉娘定了定神,扭动着腰肢,迎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去。“大王,你出去了这么久,回来也不来看看人家。”刘玉娘娇媚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夺人心魄。李存勖愣了愣。自出征魏博以来,跟在他左右的都是侯氏,一惊之下,甚至忘了这是哪个女子的声音。 刘玉娘正站在他面前,碎花长裙在晚风中微微摇动,面若桃花,双目含情。“好一个美人!”这么久没见到刘玉娘,李存勖发现她又多了几分风情。“刚刚去母亲那里问安。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李存勖搂住刘玉娘的腰肢,只觉得一股暗香直入心脾。“哼。也不知大王又迷上了哪个夫人,早已把臣妾忘得一干二净了!”刘玉娘娇嗔道。 没等李存勖答话,刘玉娘腰肢轻轻一扭,用手牵住李存勖,笑道:“臣妾有一件好东西要送给大王,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兴趣?”“哈哈,美人的东西我怎么会没兴趣?走,去瞧瞧!”李存勖大为好奇,朗声笑道。两人在月色中半搂半抱,穿过悠长的回廊,迈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寝宫。 房间里飘荡着迷离的熏香味道,让李存勖飘飘若仙。他刚刚坐定,刘玉娘献上一杯清茶,忽然转身不见。李存勖环视着这个他曾经呆过无数个夜晚,给了他无数快乐的房间。这里曾满足了他年少轻狂时初开的情愫,曾留给了他太多的美好记忆。就在这里,这个女人曾带给了他诗一样的情怀,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给了他最需要的平静与疯狂。 刘玉娘又悄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里捧着一张精致的古琴。摇曳的烛火下,她的脸庞红润而明亮,眼睛里带着不可抑制的快乐。 看着她,有某种东西让李存勖的内心隐隐作痛。当他在千军万马中挥斥方遒,气吞山河之时,当他得意洋洋地把对手踏在脚下,甚至把失败者的女人抢到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只能无奈而孤独地望着窗外的寒月,苦苦等待他归来。李存勖突然觉得,这段时间,他是不是亏欠刘玉娘太多了。 理智与感性,狂妄和细腻如此不协调地存在于李存勖的内心深处,这是沙陀人的血脉与中原文化融合的结果吗?还是李克用与曹夫人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结合? 琴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月夜里分外悠扬。李存勖浅浅饮了一口清茶,觉得心里一片清澈。不错,他现在有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象她这样,用音乐和才情直击他的内心。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刘玉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存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很久以前,他曾经在这房中挥笔写下的那首《阳台梦》吗?想不到刘玉娘竟然把这首词谱上了曲,从她口里唱出来,就如仙乐。原来,她说得那么神秘的礼物就是亲自谱曲的《阳台梦》。 李存勖心头顿时热浪汹涌。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还是刘玉娘。什么夹寨夫人,什么韩氏、伊氏,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当他远离了金戈铁马,征战杀戮,回到这个埋藏了他浪漫情怀的地方,刘玉娘的这首歌彻底击中了他看似粗犷,其实敏感的内心。 悠扬动人的歌声中,李存勖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残月,看见了烛火摇曳下飘散的花瓣,一种熟悉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他提起笔,蘸墨挥毫,埋藏很久的温柔情怀从他的笔下源源流淌:“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忆别伊时,和泪出梦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刘玉娘紧紧地抱住了她的男人,看着那首词,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没有白费,至少在这一刻,她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从今夜起,她要永远独占他,绝不能让别的女人再从她手里夺走。 喊杀声震裂了开封城的夜空。当数千里外的李存勖在温柔乡中甜蜜入睡的时候,他的对手朱友贞正在熊熊大火中为了挽救后梁帝国的危局,作生死一搏。 29 危机乍现 开封城中的建国门打开了,一群骑兵在火光中冲了出来,跃马舞刀,对着闹哄哄忙着烧楼的变军们冲了过去。不愿意坐以待毙的朱友贞终于痛下杀手,令五百龙骧军骑兵发动了反击。 变军虽然气势嚣张,但终究是乌合之众,龙骧军骑兵一阵冲击,顿作鸟兽散。侍卫军乘机四处出击,围捕追杀逃窜的变军。开封城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了整整一夜。等晨曦初露之时,终于掌控局面的朱友贞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被战火蹂躏,日渐破败的开封城,朱友贞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的后梁就像这刚刚被变军们大肆劫掠后的都城一样,内忧外患,不堪一击。这个帝国,从外到内都在崩坏,只需要重重的一击就会轰然崩塌。只是不知道,李存勖何时会发起那致命的一击。 不幸的是,李存勖已经蠢蠢欲动。晋军的主力逐渐南移,对驻守黎阳的刘鄩部发动了试探性攻击。不管是刘鄩还是朱友贞都很清楚,晋军主力一旦全面进攻,黄河以北的梁军将毫无胜算。但就在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916年八月,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率领各部兵马大举南下,从麟州、胜州攻陷振武,长驱直入云州、朔州,曾经被李存勖寄予厚望的大将李嗣本战败被俘。河东的北部边境一时烽烟四起,战火熊熊。消息传来,李存勖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契丹人早已有南侵的意图,他也知道,耶律阿保机自从统一契丹各部之后,实力日渐强大,公然建国称帝。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刚刚称帝的阿保机会急不可耐地对他发动攻击。 这些年,志在中原的李存勖对契丹人一直采取姑息怀柔的政策。由于李克用曾经和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李存勖便公开奉阿保机为叔父,把阿保机的老婆述律皇后称作叔母。不仅如此,逢年过节,重金贺礼那是少不了的。对契丹人,一向自命不凡的李存勖堪称低声下气。李存勖当然不会忘记父亲临死前要求击灭契丹的遗言,但他很清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夺取中原,扫灭后梁,大事未成之时,没有必要两面树敌。 耶律阿保机登基称帝之时,李存勖借机派出幕僚韩廷徽到契丹出使朝贺,顺便打探一下契丹国的虚实。没想到爱才心切的阿保机和述律皇后同时看上了见识出众的韩延徽,半邀请半强迫地让他留在了契丹,为阿保机出谋划策。韩延徽毕竟是中原人士,身在契丹虽受礼遇,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很快,找了个机会,韩延徽偷偷出逃,一溜烟儿跑回了太原。没想到一心为国的韩延徽刚回到太原就遭到了同僚的攻击,不少人找到李存勖打小报告,说韩延徽已经在契丹做了大官,现在突然返回,很可能是为契丹人做间谍,不可重用。听到风声的韩延徽顿时心如死灰,索性脱掉汉服,重返契丹。耶律阿保机见韩延徽回来,喜出望外,根本不追究他私自逃跑之罪,还让他做了“政事令”,总揽政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 得知韩延徽又在契丹受到重用,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白白送了一个难得的人才给对手,于是亲写密信劝说韩延徽回来。韩延徽当然不会再买账,只是回信说:“虽然不能再为大王效力,但请大王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契丹一定不会南侵。”有了契丹宰相的书面保证,李存勖放下心来,继续专心致志地痛打后梁。但没想到接到韩延徽的信还不到半年,契丹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大举入侵。 云、朔二州是李克用起家的地方,什么地方都能丢,这老祖宗的根据地却是万万不能丢的。急火攻心的李存勖带着大军从河北腹地昼夜不停北上,奔赴云州支援。没想到刚进入云州地界便收到消息,契丹军在境内大肆劫掠一番后,已扬长而去。“看来契丹人又没粮吃了,跑到河东来打打牙祭而已。谅他阿保机也不敢跟我硬碰硬地干一仗。”虽然白跑了一趟,但李存勖却很开心。看来“李存勖定律”即使在遥远的契丹也是管用的,只要旗号一亮,敌人必然溃退。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让李存勖的头脑渐渐充斥着狂妄、虚荣与骄傲,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将严重影响他的判断。这一次,曾经有着良好大局观与决断力的李存勖终于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把北方威胁抛到九霄云外的李存勖率领晋军主力再度南下,他急于吃掉孤军困守黎阳的刘鄩,急于跨过那条曾驻马观景的黄河,急于攻入那座包裹着邪恶与仇恨的开封城。一旦放弃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诡计,安下心来老老实实防守的刘鄩顿时变得坚不可摧。晋军对黎阳发动了多次攻击,不仅寸土未得,反而损失了不少兵马。从深秋到严冬又到初春,刘鄩依然率着他的军队牢牢地钉在黄河北岸,令李存勖寝食难安。 而此时,北方的威胁就像浓重的乌云正慢慢向河东逼近。 917年二月,危机终于爆发。因黎阳战事不顺,李存勖调命他的弟弟,时任新州团练使的李存矩率兵来援。李存矩在当地招募兵卒数千人,并强令老百姓为军队贡献战马。老百姓为了满足要求,不得不以十头牛的高价从黑市换一匹马送到军中。等李存矩的军队凑足了战马,新州的老百姓却纷纷倾家荡产。李存矩的做法终于激怒了士兵们,军队行至祁沟关,不愿南下当炮灰的士兵发动兵变,杀死李存矩,拥立将领卢文进为主帅。骑虎难下的卢文进左右是死,干脆横下一条心,宣布脱离河东,带兵进攻新州、武州。卢文进毕竟兵少,进攻屡屡受挫,周德威更大举调动军队,准备亲自前来镇压。卢文进很清楚,自己这点乌合之众连塞河东名将周德威的牙缝都不够。走投无路之下,率部投奔契丹。 觊觎中原已久的阿保机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他来说,卢文进的来降简直是天赐大礼。卢文进熟悉河东军情、地形,更深谙汉人打仗的兵法。有了这个向导兼助手,阿保机觉得,正式向李存勖摊牌的时候到了。 是年三月,阿保机调集大军数十万,以卢文进部为先导,大举进攻新州。新州是平卢节度使周德威的防区,听说亡命契丹的卢文进竟然又敢打回来,周德威当然不会手软,立即率军迎战。当周德威到达新州城外之时,眼前的一幕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铺天盖地的契丹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仿佛无穷无尽。这哪里是卢文进那支小小的叛军,这根本就是契丹人集举国之力对幽州的全面入侵! 没有任何犹豫,周德威带着自己的队伍转身向幽州方向狂奔。这样的声势,不要说这区区三万人,就连整个中原都要为之震慑。和这样庞大的骑兵群在平原上正面对决完全是找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逃回幽州,据城坚守。也许,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和深深的壕沟,才能让契丹骑兵止步。 契丹人毫不手软地对仓惶逃窜的晋军展开了追杀。从新州到幽州,长达百余里的路上,四处横布着因为掉队被杀死的晋军士兵的尸体。等周德威终于逃进幽州城,绝望地发现跟着他一起活着回来的只剩千人。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不出,等待援兵。周德威认为,契丹人毕竟只擅长骑战,面对幽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防守,肯定无可奈何。 城外尘土冲天,不计其数的契丹骑兵就像爬虫一样从远处涌出,瞬间把幽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周德威脸色铁青地在城头布置着防守火力,他要让狂妄的契丹人知道,攻城可不像骑马射箭这么简单。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契丹人竟然推出了飞梯、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 周德威脸色大变。他气得狠狠一跺脚,毫无疑问,契丹人用上了只有汉人才会制作和使用攻城器械,这肯定是叛将卢文进搞的好事。 还远远不止如此。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契丹人凿地道,堆土山,四面攻城,竟然如同炫耀一般使用了数十种攻城战术。城中兵少,契丹人攻城又如此得法,幽州岌岌可危。周德威明白,契丹大军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夺下幽州誓不罢休,根本不是打打秋风,抢枪东西就会走的。这样下去,幽州城必然陷落。他只有对天祷告,正在黄河边上与刘鄩纠缠的李存勖能充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尽快派军前来救援。 但面对幽州的急报,一向擅长决断的李存勖却陷入了犹豫。 李存勖知道,耶律阿保机早有南侵之心,和契丹人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但他实在不想在这时候与契丹大打出手。黄河就在眼前,刘鄩虽然负隅顽抗,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他相信,自己的大军一旦渡过黄河,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摧垮梁人的斗志。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与死敌彻底清算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失去。潜意识里,他希望契丹人的这次进攻只不过仍是一次边境掠夺而已。 各种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互相矛盾。有的说契丹人有上百万之多,不仅是幽州,连整个黄河以北都是他们的目标。有的说契丹人看似浩大,但能战的不过万人,这次入侵不过是趁晋军主力南下炫耀武力罢了。李存勖越看越糊涂,一气之下把这些报告撕了个粉碎,大手一挥,传令继续对梁军发起攻击。 幽州城下的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在晋军的顽强防守之下,契丹人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持。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而援军却渺无踪迹。晋军士兵们开始感觉到了恐惧,一些意志崩溃的士兵甚至放声大哭。周德威终于坐不住了,派人趁夜偷偷潜出城去,抄小路疾奔魏州再次向李存勖求援。 听完幽州使者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而且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毫无疑问,契丹人的这次进攻不仅有备而来,更是所谋甚大。如果幽州有失,数十万契丹人将挥刀纵马,大举南下,把自己的大后方搅个天翻地覆。到那时,不仅夺取中原将成画饼,甚至连河东都会遭致灭顶之灾。 军中的各位高级将领被紧急叫到了李存勖的大帐内。李嗣源、李存审等人一进大帐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李存勖面色阴沉,愁眉苦脸,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在众人的印象里,不管什么样的危急时刻,李存勖总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看来这一次情况确实不妙。 李存勖用阴沉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缓缓说:“今天又接到周德威将军急报,契丹人至少出动了三十万兵马,大举围攻我幽州已有两百余日……我原以为契丹人越过草原,长途而来,必定不会长久围攻,如果掠夺不到什么东西,粮食吃完,他们就会退走,无需小题大作。”说到这里,李存勖叹了口气:“没想到契丹军此次异于往常,围攻百日,大有不夺幽州誓不罢休的架势,是以请各位前来商议对策……” “大王,幽州危在旦夕,不可再犹豫。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援救周将军。”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一扫大帐内的压抑。 30 秋日下的鏖战 李存勖惊喜不已。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的竟然是一向沉稳的李嗣源。 如果说自视甚高的李存勖对他的部下们还有谁看不懂的话,李嗣源是唯一的一个。毫无疑问,这是一员猛将,在战场上他是对手的噩梦。在他的印象里,李嗣源好像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或者说,从没有因为他自己的原因打过败仗。而在战场下,李嗣源的沉默有如雷击。在众人面前,他很少说话,但在人群中,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在这个外表粗野的沙陀人身上,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气质,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才华,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洞悉他的内心。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李嗣源一旦发话,便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 “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前去援救周将军!”听到李嗣源斩钉截铁地这样说,李存勖顿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李存审也站起身来,大声道:“李将军说得对,我们如果再犹豫,只怕幽州出事,我也愿意领兵前往!”另一员大将阎宝则应道:“契丹人擅长骑战,我们应当挑选精兵,控制山险,用强弓劲弩设下埋伏待敌,如此,必破契丹人!” 见众将纷纷请战,李存勖抚掌大笑,“我有三名猛将一起上阵,何愁契丹不破!李嗣源带五千精骑为先锋,李存审、阎宝二位将军领步骑七万,即刻北上幽州!”三位大将齐声得令,转身便走。 李存勖忽然想起一事,他叫住李嗣源道:“李将军,此次出征,你那好女婿可一定要带上!”李嗣源一愣。“大王所说的可是石敬塘?”“哈哈,正是。带上他,此人可是对付契丹人的大杀器!”李存勖得意洋洋地说。 石敬塘,时年二十五岁。一年前在莘县一战,李存勖一时大意,遭梁兵围困,陷在阵中,危急时,石敬塘只带十数骑,横戈深入敌阵,冲驰突击,无人敢挡,凭一己之力将李存勖救出重围。李存勖对这员猛将赞不绝口,得知他是李嗣源的部将后,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人们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门下出强将,这话果然不假!”说罢亲赐财物以示恩宠。大将石敬塘的名声一时威震河东。李嗣源当然对这员猛将视为珍宝,索性把自己女儿嫁给了他,让他统领自己最精锐的骑兵“左射军”。没有人会想到,二十年之后,这位曾名满天下的猛将竟然会成为向契丹人割地称臣的败类,遗祸中原数百年。 李嗣源的骑兵昼夜兼程,一路北进,一日之内已过涞水,距离幽州不过两百里路。晋军援兵正疾奔而来的消息鼓舞了幽州全城军民。周德威立即派人不断潜出城去,把一份份重要情报及时传递到李嗣源手中。 “契丹共有兵马三十万,军力虽强,但补给困难。这段时间,契丹人已至少吃掉带来的一半多羊马。现在契丹士兵士气低落,无心恋战。” “契丹人由于粮食不足,派人分散各处打猎,阿保机帐前驻守的已不足万人,最好乘其不备,晚上出奇兵攻之,必然获胜。” 当李嗣源还在率部疾行之时,通过周德威的情报,他已将对手的虚实尽在掌握。 七月,晋军主力与李嗣源在易州(今河北易县)会师,商讨解幽州之围的最后方案。 李存审首先提出自己的疑虑:“敌众我寡,契丹兵又以骑兵为主,如果在平原旷野上与契丹骑兵决战,我军必然难以取胜!” 早已对敌情了然于胸的李嗣源立即说出自己的战役构想:“李将军说得没错,契丹大多是骑兵,假如在平原和敌遭遇,我军的军粮辎重必定难以保全。此战的关键在于避免行军途中与契丹骑兵遭遇。我认为,我军可沿大房岭向东,沿山涧行军,隐蔽行踪,出其不意。一旦到达幽州,则与周德威将军里应外合,必然破敌!” 大战前夕,李嗣源展现出一名军事将领难得的敏锐眼光,他洞悉了彼此的长短,看到了战局的关键,更为这场事关全局的幽州攻防战提出了一个独到的方案。 从易州出发后,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领骑兵三千作为先锋。这支轻装前进的骑兵避开大路不走,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山谷底,顺着山涧的溪流北上。秋日的群山中,红叶如火,鸟雀欢鸣,潺潺的溪水在马蹄下发出欢快的鸣叫。李嗣源和他的士兵们宛如进入到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当数万契丹骑兵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警惕地等待着晋军援兵到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嗣源和他的军队正毫无声息地从他们脚下穿过,扑向重重围困的幽州城。 但在距离幽州城还有六十里的地方,好运终于和李嗣源说再见了。在这里,晋军与数百契丹游骑兵突然相遇。看着从狭长幽深的山谷底部突然涌出的晋军人马,契丹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没有丝毫犹豫,他们转身便跑。 杂乱的马蹄声击碎了寂静的山谷,看着落荒而逃的契丹人,李嗣源顿时变得面色凝重。敌人的哨兵很快就会把援军到来的消息告诉耶律阿保机,消息一旦走漏,奇袭已无可能,未来的战局将变得异常凶险。“传令全军疾行,加快行军速度!”李嗣源皱着眉头下达了军令。 幽州城下,耶律阿保机的大帐里正乱作一团。“马上集结人马,绝不能让晋人走出山谷!”阿保机气急败坏地大叫。“陛下!听说带兵前来的是李嗣源。我在幽州时便知道此人,带兵打仗极为老辣,不可小视。晋军一旦到达城下,必定和城中里应外合,到那时,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卢文进急忙上前提醒。 阿保机愣了愣,仰天哈哈大笑。“李嗣源,不自量力,竟敢以反其道而行,带骑兵从山谷而来。不用再议了,我亲率一万精骑,到山口截住他们!”阿保机站起身,双眼露出令人恐惧的杀意,“我们就来看看,马上对马上,到底谁才是行家!” 山口还在远处,但山谷中行进的晋军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和之前不同,现在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行军了。两边的山崖上,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就像护卫一样,跟着他们一路前行,还不断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是一个诡异而杀机四伏的场景。秋色宜人的山涧中,李嗣源和他的三千骑兵安静地一路向北,头顶上却是虎视眈眈的契丹人。这个山谷一如往常的安静而美丽,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迎面扑来的杀气。 当李嗣源的前锋部队在山谷中陷入危机的时候,李存审的主力也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骑兵基本都给了李嗣源,李存审的六万多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步兵。晋军步兵排着方阵滚滚北进,当他们进入幽州境内的平原之时,发现一下子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契丹骑兵从哪里来,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布满了四面八方的原野,把晋军步兵团团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骑兵就将吹着口哨,扬着弯刀卷地而来,把晋军分割包围,然后屠杀个一干二净。原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契丹骑兵开始聚集,慢慢向晋军方阵靠拢,这是他们即将发动进攻的先兆。 危急时刻,李存审却似乎并不惊慌。他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冷静地对旁边的阎宝说:“阎将军,下令吧。” 晋军的帅旗舞动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幕让契丹人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转眼之内,面前这群毫无防御的晋军士兵突然一人拿出了一个木制的鹿角冲了出来,在阵前用力把鹿角打进深深的地下。不到一盏茶时间,晋军大阵的四周已经密布起上万鹿角组成的坚固防线。那些长长的尖刺直指他们即将发起冲击的方向,在阳光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早在出发之前,李存审就已经针对契丹骑兵的战术做足了准备。他让士兵们砍伐树木,做成便携式的鹿角,每人带上一个,就是为了在平原上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契丹骑兵。经验丰富的李存审不仅是一员猛将,更深刻地明白“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契丹骑兵的冲锋开始了,沉重密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抖,扬起的尘土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而晋军士兵则迅速隐藏在鹿角后,严阵以待。 骑兵越冲越近,契丹人相信,就算是尖锐的鹿角也难以抵御他们的雷霆一击。“嘶……”如同万千条蛇同时吐出了他们的毒信,契丹人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弓弦声他们当然不会陌生,但上万弓弦同时抖动的声音竟然如此尖锐而诡异。利箭瞬间布满了天际,天地间为之一暗。遮天蔽日的箭雨带着呼啸,撕裂了漫天尘土,狠狠地扎向了正跃马挥刀而来的契丹士兵。 冲在最前头的契丹骑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沉重地跌落马下。毒蛇嘶叫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在契丹人从未见过的凌厉箭雨下,他们和战马的尸体越积越多。李存审和他的士兵们甚至还没有离开鹿角阵,就已经让契丹人血流成河。契丹人现在才明白,即使在平原上,晋军仍然有很多种方法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